11 表演
表演
今天不湊巧地下起了小雨,含着濕冷的氣息随風卷進來往行人的耳鼻中,短暫地鎖住呼吸。
郁清一早起來就感到煩悶,總覺得有點什麽東西壓在胸口透不過氣來。
只不過他起晚了,還沒來得及細想就匆匆出門,一路小跑進學校。
等到教室門口時恰好趕上站讀時間,就像那天一樣可以大搖大擺地從後門進去而不被太注意到。
歷史似乎在重演,等他一眼看到何頌位置是空着的時候,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倒流回那一開始的重逢。
只不過這個“寶座”上還放着幾本書,還有攤開的作業,上面清秀遒勁的字跡他也認得。
是何頌,他一直都在,只不過他現在沒人影而已。
他把書包挂在自己椅背後面,随手拿起一本書——又是英語。
翻開的第一頁就是那時何頌寫給他的高頻聽寫單詞,自己都忘了什麽時候夾在這裏的。
他盯了有一會,直到任陽轉過頭來問他:“清哥,小頌子怎麽沒來?”
郁清皺了下眉,“不知道,他一直沒來?”
任陽幹脆走到何頌的位置上跟郁清說:“沒有,我今天看錯時間來挺早的,第一個到教室,只是一直沒看見他。”
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自己這不安分的心來源于這裏。
今天的時間似乎也走得快些,第一節課間,第二節課間,第三節,第四節……以至于課上他都時不時注意着門口的動靜。
一晃眼,他已經度過了上午,而身旁的位置依舊是空着的。
他內心的不安随着時間的流逝而愈發嚴重,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該怎麽做。
午自修,他這樣忍不住去辦公室找了鄭袁成。
“我的晚會曲譜在何頌那,他今天怎麽沒來?”他一上來就這麽問。
可能是燈線昏黑,郁清覺得鄭袁成的臉莫名地沉悶,“家裏有事,你要曲譜的話……”他本想婉言拒絕,可到後面發現自己找不到什麽理由。
“然後呢?”郁清的語氣明顯變得有些重了起來。
“……”
下午的兩節自修課他都和鄭袁成請了假,出門立即狂奔到最近的車站點,攔下一輛出租車。
“師傅,去市醫院……”他喘着氣,急忙上了車。
開車的人看他一臉着急,馬上就發動了車子往醫院的路上開。
車輪碾着地上的灰泥水,發出“滋滋”聲響,讓他偏離了意識,腦海裏一直回蕩着鄭袁成說的話:
“何頌同學他……”
“身體出了點狀況……人去了醫院……”
“……你,要是着急……就去找他吧……”
“……”
鄭袁成明明知道他自己也有一份曲譜,這樣明顯的謊言他也同意了郁清請假出去,去醫院看他。
他當時說漏了嘴,問了他:“那他明天還來學校嗎……”
可鄭袁成是這樣回答的:“晚會他肯定來不了了……”
一瞬間,他脫口而出:“師傅,麻煩能不能現在開去XX小區?”
“現在去的話有點遠啊,小夥子……”
“沒關系,您只管先帶我去,我拿個東西就繼續去市醫院。”他說話帶着點情緒和顫抖。
開始的師傅沒再說什麽,于是掉了個頭又開了回去,一路的綠燈讓他提前幾分鐘就到了小區口。
一下車,他幾乎是沖着一路跑到家門口,擰開鑰匙打開門,一刻也不停歇地跑去儲物間,拿出了一個長條狀的黑色包包。
下樓梯的路他也是用跑的,幾次差點滑倒在濕漉的地面,終于又跑進車裏。
接下來的路程他覺得緩慢至極,沒一會就看一眼時間,沒一會就看手機聊天信息裏有沒有何頌的回複。
雨點逐漸變大,用力地拍打着窗戶,在極度安靜的車廂內顯得格外大聲。
他內心的焦慮和不安在此刻被無限放大延伸,像一根根細絲纏繞在身體的各個部位,勒緊氣管,割斷動脈。
這一趟近一個小時的車程,被縮短到了四十分鐘,可他覺得自己恍惚間過了四個晝夜,平日裏對時間最沒概念的他此刻沉浸于主觀變慢的痛苦中。
到了醫院門口他也是一刻不停歇,進了住院部,按标識來到心腦血管科,跟心髒有關的病區他一一問過遍,最後找到了他的病房。
只是先前的緊張與焦慮陡然間消失,他有些茫然地站在病房門口,擡手卻不敢敲門。
這是何等矛盾的心情,連他自己都不解,只是一味地在逃避。
如今,門已經走到他面前,這一步他不得不要敲。
“咚咚咚”
“請進。”
他輕緩打開門鎖,映入眼前的還只是他一角的病床,還看不到他的臉。
此刻他也還沒想好要怎麽面對他。
是該笑着,哭着,板着臉,還是裝作若無其事……
“郁同學?”
“……”
這一聲,時間仿佛倒流,似乎早在兩個月前他就聽過。
他笑了聲,“我知道是你,剛才鄭老師跟我說過了。”
他緩步走向他,眼前的少年突然的憔悴讓他不敢相信。心電監護“滴滴”作響,鼻上扣着吸氧管,一肢纖細的手臂上紮滿針管,輸着各種顏色大小的藥液……
疾病面前,他渺小如蝼蟻。
“你怎麽來了?”何頌掙紮着想要換個姿勢坐起來。
郁清比他先快一步又把他摁回躺平,“不用起身。”
他點點頭,眼神依舊清澈動人,閃着的光依舊炯炯有熠。
“怎麽樣了?有沒有什麽事?”他站在床邊,兩人緊鎖住互相的目光,似乎連對話都像旁白一樣,正用眼神訴諸言言語語。
“沒事,我挺好的。”
他最怕這樣的話,最怕這樣沒有分寸和邊界的話。
“你說的。”
“……”
他慢慢移離窗邊,可眼睛還一直盯着床上的人,目光所至同比這天陰冷凜冽。
最後他坐在了一張凳子上,拉開那個黑的包,拿出裏面的電子琴,插上電源,平放在自己腿上。
他展開那張被對折了好幾下的白紙,什麽也沒說開始對着上面的樂符彈奏起來。
音樂漸漸地在他有序地彈奏中出現面貌,從悲涼到壯闊,以一音将全曲拉入高潮,将整個房間的氣氛調動起來,一切将複蘇,萬物終生鳴。
他彈得忘我,此刻多麽希望自己就在明日的晚會現場,他正穿着他挑的衣服,在全場的目光聚集之處,帶着他的期盼收終曲。
此刻在醫院裏的這一曲,是他專程彈給他聽的。
……
“郁同學。”
“你彈的真的很好聽,只是我可能明天……”
“不用說了,我知道。”他打斷他。
“……”
“所以我現在彈給你聽。”這樣,也算是讓他看過這場表演。
何頌沉默不語,事實上兩人都保持這樣的沉默許久。
待到天色逐漸暗了下去,窗邊閃着城市燈光,在布滿水珠的玻璃上被揉碎攪渾,郁清發覺自己該回去了。
只是房間似乎還缭繞着他彈奏過的樂符,沉重的步伐讓他有些離不開這個房間。
似乎,他還有些話沒說。
“何頌。”他轉過頭去,看着病床上的少年。
“其實我還有話沒說,你……”他的話哽咽在這,按照慣例他似乎就不會再說下去。
只是這次不一樣了:“你願不願意聽。”
他躺在床上點點頭,在喉嚨裏悶悶地說出一聲:“願意。”
接着他走向他,又一次站在他的床邊,看着他的臉龐。
“其實我們才認識兩個多月吧?”
六十多天,六分之一年,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
……
“你覺得,就這六十多天……”
“我會喜歡上你嗎?”
“……”
“郁,郁同學……”何頌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眸,耳畔也漸漸聽不清除了郁清以外的其他聲音。
“別叫我郁同學。”
太生分了,聽着難受。
“郁清?”這是他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僅僅只是這二字,從他的口中帶來的感覺和旁人卻是大相徑庭。
人真的會有私心會有私欲,此刻的郁清就是這樣。
他沒回應,眼神似乎要把他看穿,壓迫他急切給出自己的答案。
就這樣像是僵持着過了幾秒,他才把目光從他們的對視中扯出來,接着站在窗邊看自己有些陌生的臉。
“……”
只是他最後什麽都沒留下,走了。
隔天的晚會表演如期而至,昨一天的連綿細雨似乎把今天的雨也都下幹了,午後就出了晴,一直到傍晚落日天都一直澄澈如洗。
他正在後臺畫着妝,畫完後坐在一張凳子上,有些魂不守舍,天然與四周興奮快活的氣氛隔閡開來。
他看着手機何頌發來的消息:
[何頌]記得去拿衣服哦,我在醫院都挺好的不用擔心我啦,好好表演!我相信你!
幾十個字他反反複複讀了好多遍,最終等着他要上臺時才把手機熄了屏放下。
直到他上了臺,都還在想着自己這身模樣是不是何頌眼裏所想的,即便臺下有個位置是空着的,他依舊會時不時望向那裏,就仿佛他一直在過。
反複練習許久的曲子終于這萬衆矚目的舞臺上亮相,只是旋律剛起之初,有一絲陌生感陡然出現在他的腦海中。
他突然想起昨天,自己在他的病房裏彈奏的那一曲,兩者的旋律交錯雜亂,讓他莫名晃了神。
等到了曲中,一瞬間的重合讓他忽然明白。
他彈給何頌的曲子,
倒了過來。
原本即将變得沉郁的節奏瞬間壯闊明朗起來,他将後半段倒曲重奏,回到了病房時的旋律,在衆人的驚嘆和掌聲中,他似乎聽見何頌的聲音。
就算他不看座席,他也知道。
他一直就在那,一直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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