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四月

四月

“咚咚咚，咚咚咚……”

他的房間四周一片昏黑，窗簾被拉得不透一點光。郁清躺在床上，整個人蜷縮在被子裏，只剩下一個腦袋露在外面。

這樣的情況他大概持續了快一個星期，這會的敲門還是他頭一次聽見。

不過他和鄭袁成請過假了，按理來說他不幸死在這裏都不會有人知道，所以他猜不出來這是誰。

他也沒有放任敲門聲就這麽一直下去，于是沒一會他就起身去開了門。

“小清？”門口站着的是何玉。

郁清愣了一會才開口：“何姨……你怎麽來了……”

他轉身從邊上的鞋櫃翻找了一雙拖鞋出來，“您別站在這了，先進來吧。”随後他去廚房倒了杯水給何玉。

她接過，把水杯握在自己手掌裏。

“我這麽唐突拜訪，沒有打擾到你吧。”她的聲音溫柔，言談舉止總能撫平郁清焦躁的心。

“……沒有。”他遠遠坐在另一張沙發上，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裏瞟。

“我先是去你的學校，後來從鄭老師那裏得知你請假在家，于是又按着地址找到這裏來。”她低頭看了眼手中的水，“能跟阿姨說說為什麽要請假嗎？”

“……”

“身體不舒服？”她先問。

“沒有。”郁清搖搖頭，“心情不好，情緒不佳。”

八個字，簡明扼要，戳中痛點。

“那阿姨還能問問為什麽嗎？”

“……”

郁清沉默了，按理來說何玉她應該什麽都知道，她理應比自己更要悲傷，為什麽還能在這裏冷靜地同他說這些話。

“其實小頌他很久之前就知道你喜歡他了，我也很久之前就知道這麽一回事。”她見何頌不開口，于是便自己說下去。

“我當時很驚訝，可他卻很認真地看着我。”

“他告訴我這樣一句話：‘我也喜歡郁同學。’”

“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想法和選擇。這是他以後的生活，我只是他的母親，沒辦法幹涉多少。”

郁清聽着這些話，神情有些恍惚。

他緩緩擡起頭，看着何玉，盯着她已經濕潤的眼眸，顫着聲問了她一句：

“……那當時，您為什麽不同意。”

……

“小清，阿姨知道你很照顧小頌。”

“只是在有些事情上……”

“确實沒有其他選項可以選擇，所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

這些話又再一次回響在他的腦海中，宛如尖刺，穿破他的胸膛，血水橫流。

何玉的情緒也開始有些動搖了，可她清醒地明白自己此番前來的目的是什麽，只有等所有人不再悲傷時，她才能給自己孤身崩潰的時候。

她緩了緩，擡眸想要倒流回一點淚水。

“因為他是我的孩子，而你不是。”

正因為你不是，所以無法也不會讓你陷入這永久的悲痛中。

正因為這是她的孩子，所以她才會出面保護他，不會讓這世上再多一個同她一樣不幸的人。

“你是聰明的孩子，阿姨相信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麽，能明白阿姨的意思。”

如果哪天，一切都發生了。

她希望他不要因此而悲傷，哪怕只是一秒她都不希望。

同樣的，他也希望他不要因此而悲傷。

以後的每一天都要像曾經他們在一起的時光那樣開心，那樣笑着。

只有這樣他才會放下心。

……

這一天是周六，他聯系過了何玉，想要帶何頌出去看看。前一天的晚上他也聯系過了任陽，讓他也一起陪着。

去醫院的路上，兩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就連平日最聒噪的任陽，也難得安靜一會，只是頭側靠在車窗框上，一言不發。

直到下車了，郁清才開口說：“吃錯藥了？今天這麽安靜。”

任陽則是一副驚訝的神情看着他，還以為他聽錯了于是又問一遍：“清哥？你說什麽？”

郁清沒理他這句話，“到時候上去見到人了，別這樣一副死臉就行。”他說完就熟練地按照一條路線到了住院部樓下。

上樓走在路上的時候，兩人也都是沉着臉的，直到見到何頌他們才各做各的模樣。

“任陽同學？”何頌看見他也一起來了，慢吞吞挪着身子想要起來。

“哎，小頌子，別着急起來啊。”等他話才說完，郁清已經上前一步把他摁在床上。

“下次再亂動就把你綁在床上。”他故作生氣的語氣，把何頌逗得一笑一笑的。

他看着郁清，又轉眼去看任陽，最後朝他們一笑：“我是有點高興。”

“沒事，等一下還有讓你更高興的。”郁清輕撫着他的臉說。

任陽忍着自己內心的悲傷，勉強讓自己高興起來：“等一下我們就帶你出去玩，怎麽樣？夠不夠高興？”

他眼睛突然一亮，然後欣喜地看着郁清：“真的嗎？”

郁清點點頭，眼裏滿是溫柔，還嵌着些何頌看不見的沉重。

“走吧，帶你出去看看。”

在做好一些必要的準備後，兩人帶着一輛輪椅出了醫院。

從去年的十二月，到如今的四月，将近半年的時間，他最多只是望着病房裏那寸不大的窗戶，從井底窺見那幾平方米的天和世界。

“外面真好，連空氣聞着都不一樣。”何頌下意識地說。

他這一生幾乎都與醫院為伴，正常生活的時間寥寥無幾，別人厭煩的那些事和物，在他眼裏卻是奢望而達不到。

“那以後我們天天帶你出來玩。”任陽在一旁說。

“好啊。”此刻他覺得無比幸福，有那麽一瞬間他都忘記了自己身上還生着病。

他們去了醫院邊上的人行街，去了市區公園，還逛了商場。

時不時他還會問推輪椅的郁清累不累，拗不過他于是便假裝自己累了，想要靠邊休息一下。

“那個，我有點累了。”何頌開口說。

這話給剩下兩人聽着只覺得恐怖，于是便一個勁地問他：“有沒有哪裏不舒服？”“要不要回醫院？”

他搖搖頭，“只是累了，我們靠邊上休息一下吧。”

他言出必應，于是幾人就停在了公園一處椅子邊上，原地休息了一下。

陵衡的四月，是最接近于春天的月份，早一點會覺得太冷，晚一些又太熱。

而此刻恰逢，風撫來花草清香，卷起人聲。陽光暖和正好，四周一切光景開朗，鳥兒穿過樹林蔭間鳴叫。

他左右搖首，眼底都是四月美好。

“那個，我去買點吃的還有喝的哈，你們等我一下。”任陽站起身，對他們說完就跑開。

郁清從椅子上起來，站在他面前直視他，不再是從背後盯着他看。

看看一會後，他蹲了下來，“人會不會不舒服？”

“不會，我現在可開心了。”他朝郁清笑着。

他也笑了下，然後伸手去摸了摸他的手，“怎麽這麽涼？”說完就捧在自己手掌裏，幫他捂手。

“你的手好暖和啊。”他的體溫通過手掌間的摩挲，沁入心脾，一下就暖了全身。

“看來你是專門想要我幫你暖手的？”

何頌點點頭，“你感受不到，我現在全身都暖和起來了呢。”

他擡手揉了揉他的頭發，“看來還給你賴上了，我想拿掉都不行。”

他還彎眉笑着，陽光從側邊打在他的身上，風撩撥起他額前的碎發，像一根根金絲在擺動。

他好似渾身發着光，照耀他最後一片幹涸枯土。

“郁清。”他叫了他一聲。

不同以往的“郁同學”，以至于他說完許久之後還沒反應過來，以為自己聽錯了。

“……嗯。”

“看到你現在笑得這麽開心，我也很高興。”

“一開始你總是不笑，我就老想你為什麽呢？是有什麽煩心事，讓你一直這麽不高興嗎？”

“後來我們的話多起來了，你也漸漸愛笑起來。”

他說到這也不禁笑了一聲，“你知道你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嗎？”

“很帥，很陽光，你長這麽好看為什麽不多笑笑呢？”

郁清還蹲在地上，原本被他包裹在一起的手，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十指交叉在一起。

“我好像好早，好早之前就喜歡你了吧。”

“只是我那時還不懂什麽是喜歡的感覺，只覺得你每次能出現在我邊上，我都會覺得很開心。”

“我以前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受。”他說着，閉了眼，似乎在尋找一開始懵懵懂懂的悸動。

“原來這就是喜歡，喜歡一個人的感覺原來就這樣簡單，會讓人覺得幸福。”

他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

“我喜歡你呀，所以我才不想讓你那麽悲傷。”

“我想讓你以後還要這麽一直笑着，什麽時候都要這樣笑着。”

“這樣我也會很高興的。”他擡起眸來，望着眼前的少年。

望眼千言，只是他們剩的不多時間，無法再訴說着柴米油鹽，人間情話。所以千言萬語他最後化成了這樣一句話：

“你應該不想讓我替你擔心吧？”

他說完，把他的手從自己頭上拂下來，也同樣捧在自己手心間。

最後他舉起來，

在他的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