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倒曲（完結）

倒曲（完結）

他在房間裏彈着琴。

奏出來的樂符，在房間四角間回蕩，最終一個個進到自己焦慮不安的心中，撫平那一片波濤洶湧。

現在想來，當初他偷偷去學的鋼琴，似乎沒有錯。

音樂确實是一種很能排遣情緒的方式，身臨其境，把聽覺代替其他感官貫穿五髒六腑，從外到內，聲聲不息。

一曲奏畢，他遲遲不能從旋律中緩過來。

何頌的消息，自那天結束後他就再也沒有收到過。一切像是中斷了一樣。

他放在一邊的手機屏幕上還顯示着他和何頌的聊天記錄：一眼過去都是綠色的氣泡條。他看了眼，又發過去幾條：

[郁清]你什麽時候有時間

[郁清]我又練了幾首

[郁清]想聽的話，我彈給你聽

他放下手機，又開始彈起來，把自己再一次藏進旋律之中。

只要他彈得入迷，癡醉，他的大腦就會一片空白，什麽也不想，只是享受着沉浸着音樂之中。

“啪嗒——”

只是他不知道琴鍵上為什麽沾了他的淚水。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自己明明什麽都不想了，一閉眼卻都是他的影子。

他還在彈，手指節泛白，手背凸起青筋，每一次摁下琴鍵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咬牙切齒，把一切情緒咽進肚子裏。

……

“清哥！”任陽看見郁清背着個書包走進教室，整個人撲騰從位置上跳起來。

他立馬去恭迎大哥歸位，“終于回來了！想死你了！”

郁清好不為他的熱情所感動，“別這副表情，我又不是死了。”

“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這幾天，我有多麽難過。”他說着還抹起眼角空空的眼淚。

“難過什麽，不就是沒人陪你講話？”他一語道破，“看來你媽跟你講的那些話你是一點沒聽進去。”

“……咳咳。”

“哥你看，你這剛來就別損我了，好歹安慰安慰我……”他話說到一半就發現不對勁了，然後立刻閉嘴。

“……”

“別說了，學習去。”他把包放在自己位置上，扭頭想要去包裏拿書，不經意間目光又瞥到邊上的位置。

他之前整理過幾次他的桌面，會把發下來的試卷對折疊好，分科放在一起。新發下來的書他也會擺放整齊放在抽屜裏。

看了好一會，他最後起身坐在了他的位置。他把他疊放在桌角的書擺齊，然後放進抽屜裏。

任陽早就注意到他哥在後面的這些動作，只是沒好意思打斷他。

等他看起來沒下步動作的時候他才說:“哥，你這是……”

郁清擡頭看了他一眼，“幫他收拾一下。”

“……”

“那萬一……人家要是回來了呢……”

他又瞪了任陽一眼，眼裏沒有明顯的情緒，但寒意淩人。這讓他下意識以為自己說錯了話，剛想道歉，又聽見郁清說:

“等他回來，在桌面的書早就爛光了，放抽屜還能保護點。”

任陽點點頭，又覺得還少問了什麽，于是又說:“對了，小頌子咋樣了？”

“……”

“沒事。”他只這麽說。

任陽點點頭，他怕再多說他哥又要請假回家，于是自動閉嘴轉過頭去繼續早讀。

他當時脫口而出的“沒事”，現在想想覺得突然有些惘然。

他何嘗不希望是這樣的。

……

任陽好不容易看郁清回來一趟，之前他天天把自己悶在家，害得任陽擔心地要死，怕他想不開啥的。

後來他自我調節完了，覺得他哥這樣一個人自尋短見倒是不會，只是怕他排遣不了情緒，畢竟他什麽話都不說，總害人擔心。

“下午自由活動，咱倆去打場球吧？”他說。

“嗯？”他不知道任陽又要搞哪一出，“行，看看你這些天有沒有偷偷練一點。”

任陽高興地把手架在他脖子上，“那你得跟我打了才知道啊哈哈哈哈……”

少年的身影在斜陽下投射在地面，他們肆意奔跑，就連跟在身後的影子也仿佛在笑着，聲音爽朗青春，随着風卷上天，飛往天際。

他放下球，随地坐了下來，對着任陽說:“看來沒白練。”

“哈哈哈，清哥，今天有你這句話我就能高興一整天了哈哈哈……”兩人随後笑在一起。

笑過後，耳畔傳來風聲，掠過浸透汗水的校服，從皮膚沁涼入底。

過了一會，任陽開口叫他:“清哥。”

“有些事既然已經無法挽回了，想再多也沒用，不是？”他突然這麽說。

郁清看着他，一聲不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你呢，放平心态，生活總要繼續向前看的嘛。”

郁清笑了下，拍拍他的肩：“看不出來你還挺會安慰人的。”

他難道聽見他哥誇他，于是好不羞澀地貼上臉接受:“那是，俺是不太聰明，可俺說話還是一套一套的呢。”

“行了，給你點陽光就燦爛。”郁清還是笑着說。

“看你這幾天都沒這麽笑過吧，咱以後高興點……”他頓了頓，“這樣他也高興……”

“……”

“是他叫你來說這些的吧。”半晌後他突然說。

任陽擡起頭來，直愣愣地望着他。

郁清從地上站起來，“如果你能聯系到他，跟他說我挺好的，別擔心。”随後往教室的方向走。

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跟我聯系，卻一直還這樣擔心我。

不過你放心好了，往後我能照顧好自己。

……

今天的天氣和煦，一切正好，仿佛是回到了那天他們一起出去玩的日子。

他一早就收到何玉的消息，說他今天要是有時間的話能不能來看看何頌。

于是今天的課一結束，他就帶上琴去了醫院。

中途他還打了個電話給任陽，問他要不要也來。

只是電話裏他語氣有些奇怪，話吞吞吐吐好像心不在焉，最後的意思就是他沒想要去，給他自己的空間。

一開始他還沒聽懂任陽這是什麽意思。

後面他突然明白了什麽，于是把手機熄了屏，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着這個黑包。

走上樓梯的腳步也愈發沉重，離目的地越近，他的心就愈發沉重。

一切比他想象地要突然，要急促。

不過還好，在此之前他什麽都準備好了。

于是到了病房門口，記憶裏他曾有好多次站在這裏而久久不入門。

而每次站在這裏，他都會想很多很多，幾次下來想遍了人間七情六欲，也像是嘗遍人生百态。

世間百态有盡頭而這一次，他便是走到了終點站。

他敲了敲門，等到回應後便走了進去。

何玉看了他一眼，哭過的面貌告訴了他即将發生的一切。

他看着病床上的少年，此刻生命步入陰霾，沉靜的四周像是在為他做着最虔誠的禱告。

何玉把房間留給他們，門鎖聲一響，病房裏此時只剩下他們兩人。

“何頌。”他輕聲叫了他一句。

“我來了。”

他躺在床上，意識似乎已經迷離，世界開始崩塌。

只是他還撐着一片天，就是想要等着一個人，給他做最後的告別。

他走到他的床邊，坐在他邊上，一遍又一遍抹去眼角不斷泛濫的濕潤，直到滿手滿臉都是淚跡，他才知道這一天還是來了。

而他也不能所謂那樣坦然接受這一切。

可是事實就在他眼前，他也只能一味地摸着他的頭發，一遍又一遍撫過他的臉龐。

“別害怕，我來了，就在你旁邊。”

他大口喘着氣，拼命地想要睜開眼看一看郁清的臉，只是他現在即将步入末路，意識不着邊際，根本控制不了自己想要幹什麽。

郁清看不了他這副模樣，先前所有的心裏防設在這一瞬間全部決堤。

他還是好害怕好害怕自己就這麽失去了他，明明什麽都還沒開始就失去了他。

過了一會，他突然張開嘴巴，從喉嚨裏費勁地擠出幾句話來。

第一句就是:“郁清……”

第二句:“郁同學……”

第三句:“別哭……不想讓你哭……”

最後一句:“開心點，多笑笑……”

“……”

他強迫着自己笑，即便眼前的少年還睜不開眼，他還是逼着自己露出笑容。

他又一把抹去眼淚，拿起了電子琴，坐在他的床頭。

“我學了好多好多別的曲子，本來都想彈給你聽……”他抽噎了一下，咽下所有苦水，“只是這些我都彈不好，我想要把彈得最好聽的給你。”

“還記得我第一次在這裏給你彈的曲子嗎？”

“現在我還想再彈一遍。”

曾經打印在紙上的曲譜他早已爛熟于心，每一個音符，每一個旋律他都知道何時何地出現。

也只有這樣，他會把最好的給他。

他擡手，在琴上奏出那天的旋律，一場由錯誤引起的旋律，一次倒過曲譜得來的演出。

就這樣，他倒曲重奏。

漸漸地，他只剩下一只手在琴鍵上彈奏着，另一手邊在他平靜的臉上撫摸着。

這樣愛笑，這樣陽光的人，這樣設身處地為別人想着的人，這樣突然闖進他生活給予他笑容的人……

這樣的我喜歡的人。

……

何頌，如果有下輩子，記得還要這樣天真無邪，笑容滿面。

在人群中我能一眼認出你來，此後我便不再松手，一直長長久久。

他的手漸漸停下，最後不再彈動。

只是餘音缭繞，他們的四周還回蕩着這首倒曲的旋律，音樂的最後是那樣的氣勢磅礴，萬物重生。

我還沒給彈奏完世間百音。

只是想，如果時間能像當初倒曲重奏。

一切倒流，

與你的每個瞬間我都會珍惜。

他最後俯身，閉眸，在他的額前落下最後一吻。

而後，

他奏完了他人生中最後一個音符。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