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章
第 1 章
乾德九年春,太常寺卿嫡女林盛月入主中宮。結褵以來,虔恭中饋,聖寵不衰。
後庶妹母伶,起賤,帝以寵後,擢以宣武侯嫡子張淩正妻,由是太常府滿門榮。
—《周史稿·後妃傳》
林詩月嫁給宣武侯嫡子,如今統領內閣的執宰帝師張淩這晚,還未及瞧上這名義上的夫君一眼,就被仆人打發到了相府一禹荒蕪破敗的小院。
她自己掀了紅蓋頭,擡頭望了望四方灰敗的圍牆,忍着腿上的痛,繞着牆走了一圈,又一圈。
很遺憾,此院雖破,卻是連個狗洞都沒有。
逃不走,她就回屋睡覺。
白日有人送飯,沉重腐朽的老門被推開,仆人匆匆放好簡陋的飯食,又迅速離開。
飯食端來是什麽樣,端走時還是什麽樣。
林詩月躺在床上,水米不進,無人在意。
她的母親不過是個樂伶,如此卑賤的身份,真以為嫁給了當朝第一權臣就能麻雀變鳳凰?
死了就死了。
囿困囚籠的第三日,林詩月又做了那個夢。
金碧大殿,橫屍累累,太監宮女的血流了一地。
大殿中央,男子墨衣玉帶,俊面染血,凜凜寒目射向殿上高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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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月,我把你搶回來了。”
林詩月一愣,往高臺望去。
臺上鳳椅端坐一姝色傾國女子,正是當朝皇後。
林詩月認出,那是她的嫡姐,林盛月。
男子手裏拎着一個血淋淋頭顱,右腳微跛,緩緩走向鳳椅上那面色驚慌卻同樣難掩愛意的絕色女子,笑道: “阿月,我把林詩月殺了,你不是厭惡她占了我的正妻之位嗎。”
林詩月看見那只骨節分明,修長染血的手提起。
她的目光在下一瞬和那被提起的頭顱上熟悉的雙眼相對。
“卑賤庶人,她連當你的贗品,都不配。”
她望着自己的頭顱,仔細聽着這道熟悉淡漠的聲音,無奈苦笑。
半夢半醒間光影穿梭,她看那臣子皇後踩着腳下鮮血相擁,直至被胃裏湧上的熟悉嘔意逼醒。
醒後面色有些蒼白。
每次做了這樣的夢,總是惡心到胃袋翻湧,好在她多日未進食,胃裏空空,沒什麽可吐的。
只是渾身的傷口都在隐隐作痛。
原是她骨頭硬,不肯認命,做那替嫁棋子,如夢中前世那般被人割了頭顱死去,因此在今日塵埃落地之前,很是受了番磋磨。
林詩月的父親,太常寺卿林昌,為了阖府榮耀,為了官位亨通,犧牲了她。
萬元馬會,微服出宮的乾德帝對騎在烈馬上英姿勃發的林盛月一見鐘情。
然而林盛月與帝師張淩青梅竹馬,兩情相依,二人早有婚約。
于是小皇帝一道旨意,帝奪臣妻,再用林詩月替林盛月嫁給張淩。
林昌與正室夫人成婚多年僅育有一嫡女林盛月。
林府出生的庶子庶女雖多,可這十幾年來只林詩月一個庶女立住了,林詩月的阿娘産後容貌身材都變得粗鄙不堪,二人因禍得福,得以在林府茍活。
大周嫡庶之別如隔天塹,士人達官以重嫡抑庶為家族興盛立身之本。庶子無權繼承爵位,無資格得家族官蔭。從天家庶子給太子伴讀起,京城小學宮亦模仿天家以庶子庶女作嫡子嫡女伴讀。
林詩月十二歲那年作為太常寺卿嫡女林盛月的伴讀,在此後的六年裏見證了林盛月與宣武侯嫡子張淩以及庶子張闫之間的愛恨情仇。
兄弟反目,共争一妻,此三人的愛恨糾葛若寫成話本,能叫瓦子茶寮裏的說書人說上三天三夜。
然而誰能料到,鹬蚌相争,漁翁得利,林盛月最後竟然成了皇帝的妻。
這原都與林詩月無關,直到那一紙婚書落到她頭上。
也是從那一日起,她開始夢到許多,夢到張闫的死,夢到皇帝的死,夢到自己的死.......夢裏是無數的血色,最後定格于那提着她的頭顱一步步走向高臺的冰冷面容。
上一世,張淩為了奪回摯愛,殺了所有人。
而她注定要成為這一場臣謀帝妻的犧牲品。
十八年的怯弱膽小,溫馴寡言,原以為能夠保全自己和阿娘,然而當權勢的巨輪滾滾襲來,終究躲不過骨肉分離,身首異處。
原只拜托白先生照顧好阿娘,卻不想她籌謀一番,帶着自己和阿娘,從上京逃到了禹州。
這場違抗天家的出逃冒着殺頭之罪,好在一路有驚無險,過各州府城門皆無事發生。
沒曾想到了禹州城門時沖出都司騎兵,扣了入城文書。
林詩月最後一次見到白浛笑是在大相國寺的太掖河邊,那時她已經被大理寺打撈,用白布覆蓋着。
太宮門祭鐘敲了三十六下,以親王禮厚葬當朝國師。國師異世而來,來時奇裝異服,攜財寶無數,為大周社稷民生做出無數貢獻。
沒人知道她為何自盡,只當她羽化飛仙。
大相國寺每日都是祈福的百姓,祈禱國師再次降臨。
然而財米油鹽的紅塵裏日子艱難,半個月後百姓們都漸漸散去。
差一點,林詩月就和林昌同歸于盡。
刀名蒼梧,是白浛笑生前心愛之物。
白浛笑死的第二天,林詩月默不做言藏了刀,在林昌的書房等了一日,終于等到那在白浛笑葬禮上做了整日哭戲的人。
冰刃觸到林昌脖頸,刀鋒堅定而冷漠,可以感受到那人醜陋經脈下血肉的流動,黏膩的叫她惡心。
而林昌恐懼放大的瞳孔裏是昔日溫馴膽怯到幾乎被他遺忘的女兒,他盯着黑暗中那扭曲成冰冷瘋狂的雪白面容,終于記起她的模樣,她的身份,卻顫抖着唇說不出話。
或許他也沒想到,為何人會在被馴化後,還會有這樣瘋狂到玉石俱焚的表情。
真的就差一點。
可阿娘還在他們的手裏。
逼死白先生的兇手也沒找到。
真的甘心就這樣死去嗎?
濕冷的風像可以剝去人性命的黑百無常,林詩月怔怔地盯着夜,在黑暗模糊中清晰地聽見無數過往在血液沸騰的聲音,幾乎沖破血脈,像幼時被衆人推入荊棘叢時皮肉綻放的聲音。
此刻若是被怨恨和絕望吞噬,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張淩也定會歡喜她就此無聲無息死去的。
于是她睜眼枯等,等到一抹灰沉薄光透過門縫落在陰冷的屋中,她撐着無力身子,往那放了飯菜的地方走去。卻不到兩步跌在了地上。
她就爬,狗一樣,爬到了沉重的木門前。在昏死前死死咬住手臂。
鮮血從被咬破的皮膚滲出,流進了嘴裏。
疼痛撐着她沒有暈過去,暈過去,就醒不來了。
不知過了多久,仆人看到趴在地上好像已經死去多時的林詩月。
待到走進了,發現那身子還在微弱起伏,滿口的血污,滲人的很。
他心驚膽戰放下了飯食,不敢多看。
“告訴張淩,三日後黃金臺大火,屆時刑部聯合內閣八大臣禦前參本,他性命堪憂。”
“讓他來找我。”
仆人看怪物一樣看着林詩月,抖着手拴上了門,匆匆離去。
林詩月的眼前陣陣漆黑,望向面前馊冷的飯菜。
沒有猶豫,她抓起一把,塞進了嘴裏。
口中的食物馊味刺鼻,幼時在林府不知吃過多少次,後來在小學宮日子好些了,倒是許多年沒再吃過了。
她想起白先生曾經帶小學宮衆人去郊外,那些尊貴的嫡子嫡女不願在烈日下與黎甿為伍,最後白先生帶着她下了地。
那顆顆細小金黃的種子從他們掌間揮灑進了土裏,日月輪轉,挑來水和肥,裹着汗水澆灌出了一畝畝半人高的稻米。
林詩月曾以為那是她最快樂的時光。
直到年月日久,那些在郊外的農田裏播種勞作的百姓。黝黑的眼,壓彎的背,在烈日下那樣濃烈的顏色,是勞苦的顏色,在白先生死去後,無數個深夜枯坐裏,她盯着黑暗時,總是記起。
那些掩埋在記憶深處的,穿膚刺骨的湧起。
她記得剛死了男人的王阿嬸,放牛時遇到了狼,她為了救背上的兒子,用自己喂了狼。
記得為了快病死的女兒想吃糖的心願,跑了三日貨,最後死在泥裏的老農。
記得稻香吹上了山坡,白先生那時看着滿面塵灰的百姓和他們被拉上官車上的稻谷,輕聲念嘆她彼時懵知,此刻憶起卻殘酷的詞—
去年米貴闕軍食,今年米賤大傷農。
高馬達官厭酒肉,此輩杼軸茅茨空。
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她終于感受到了同白先生一般的徹骨失望,那樣後知後覺,卻剝骨碎筋的疼痛。
大周多饑荒,白浛笑教會大周雜交水稻法,卻因為頑固的現狀和腐朽的規則不能拯救大多數人。
她那樣固執的一個人,哪怕撞的頭破血流,哪怕為此付出性命。
林詩月就是那少數被白浛笑救起的人之一。
她突然有些慚愧,若白先生在天之靈得知自己教養多年的學生這番窩囊,定會氣得從墓裏爬出來吧。
林詩月在和故人重逢的幻想中反思着過往,綢缪着來日,直到薄日西沉,恍惚中又看到那扇門被推開。
玄紫官袍在走動間金絲細紗摩挲出細微的嘶聲,背着光,只能看見模糊的輪廓,來人身形颀長挺拔,步伐沉穩,在距她半步遠時停下。
一時天光遮掩,落下陰影,伴随着那些舊日浮光的散去。
她閉了下眼,就着碗沿擡眸,被踩住了脖頸,呼吸一窒。
張淩垂眸看着腳下的人,冷漠平靜,如同望着一只蝼蟻。
金履革靴下是細瘦的脖頸,如金刀背立,頃刻淪為刀俎之魚肉,林詩月望着自己砸進地裏眼前揚起的紅塵,是被她的血染紅的,卻無法掙紮。
張淩問她:“黃金臺大火,你從何得知?”
林詩月原沒打算回答,她要他來,只是要給他故人之物,如此他才能暫時看在往日共同恩師的情面上暫時放過她性命。
然而張淩見她不回答,腳下愈發用力,她尚未來得及取出舊物,眼前愈發漆黑,意識到他将要踩斷自己的脖頸,在陷入昏暗前咬住他腳踝。
細細尖牙刺入,卻不剩多少力氣。那黏膩血跡卻沿着那幹涸雙唇粘上了皮肉。如被惡狗啃咬,張淩狠狠踹開腳下之人,冰凜俊面頓時陰沉到可怕。
林詩月狠狠砸在門上,鮮血沿着唇角湧出,顫抖的手指仍在衣襟摸索,淩亂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只能看見半邊染血的下颌,餘下的是細瘦蒼白。
即使同在小學宮讀書,張淩卻對林詩月沒有多深印象,腦海裏隐約劃過一個低着頭,背着書箱,總是沉默順從跟在林盛月身後的模糊背影。
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她。
卻是滿身髒污,不堪入目,同記憶中那模糊到幾要消散一樣的低落卑賤。
林詩月吐了口嘴裏的血,在張淩耐心散盡要踢爛她心窩之前,終是喘過氣,開了口。
“黃金臺大火……燃不起來的……”
眼前昏暗漸漸湧上,她用最後一絲力氣,從懷裏掏出了什麽。
張淩微微後退一步,不讓那沾滿血污的手碰到他的袍腳。
傷痕累累的手重重摔在門檻上,發出沉重的悶聲。
一枚小小的老虎墜子從掌心滾落,上頭刻着一個人的名字—
白浛笑。
林詩月再醒來時,不顧衆人的阻攔,沖到了張淩的書房。
相府亭臺水榭,屋閣錯落,可她一路沒有停頓,就好像已經在此處住過了許多年。
張淩從書案擡頭,手裏還握着那枚劣質竹料的老虎墜子。
林詩月攤手,伸向他。
“還我。”
那人不動,她重複道:“還我。”
張淩的目光落在那只固執向前,蒼白細瘦的手臂。
像冬日死去,卻僵直的梅枝。
“本官最後問你一遍。”沿着手臂向上,張淩的目光看似平靜,底下卻如深海暗流湧動,落在那從始至終面無表情的女子臉上。
“黃金臺大火,你究竟從何得知。”
林詩月一直定定看着那老虎墜子。
過了許久,她才開口。
“許是前世和大人有緣,一樣做了夫妻,我才如此了解大人。”
她的嘴角扯出了一抹淡到幾要消散的笑,目如死水。
張淩的手握成了拳,林詩月垂頭看那隐沒在指縫間的小老虎墜子,直到它化成齑粉,合着案上香臺袅袅的煙霧消散。
張淩透過煙霧看她。
不知道是不是隔着煙霧造成的錯覺,他覺得那雙眼黑得發亮。
林詩月沉默許久,表情也漸漸在沉默和白煙缭繞間隐沒。
她也不願意承認這個原由,她也不想。
可那又該如何解釋,若只是莊生曉夢,她又怎會如此了解他。
甚至知道他三日後設局火焚黃金臺,是為了拉下他的庶兄,刑部侍郎張闫。
林詩月離開時,身後傳來張淩淡漠嘲諷的聲音。
“白先生的遺物,豈能被你這卑賤庶人所侮。”
這樣的話,林詩月從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遍。
她離開的腳步連停頓都沒有。
之後是連日的大雨。
烏雲蔽日,傾盆的雨水淹沒了一切狼子野心。
黃金臺的大火果然是沒能燃去張闫的性命,三日後的子夜,金吾衛攜兩江總督衛道林密報敲響皇城司大門,密密麻麻全是張淩謀逆罪狀,包括供給張淩門客火藥朱砂的商人供詞,第二日早朝,張淩被暴怒的小皇帝當着百官庭杖,自摘烏紗,龍椅前跪了兩日一夜。
宮監擡回府時,已是奄奄一息。
但還活着。
林詩月隐于院角一隅陰光處,觀望着阖府衆人雖慌亂卻難掩死裏逃生後的慶幸。
一切都如夢中前世,似乎無法改變。
一切也如她曾經歷過的一般,冥冥之中,那些命運都在一一驗證。
登高跌重,相府昔日盛鼎一遭旁落。不過三兩日,禦史臺已是飛滿了參張淩的本。
門前蕭條,相府仆從低調戰兢,與之相對的是刑部侍郎張闫的一遭勢就。
在一衆肱骨請旨将張淩下獄處置的風暴中,張闫于朝堂上除袍摘官冕,伏地泣曰:“長兄如父,臣少為兄之侍讀,與之于京郊小學宮俱學,幸得兄嚴教笞,而後有今成。父宣武候臨終時亦執臣手,令臣重愛兄,今豈以兄之過哉!願陛下委臣以兄之過,撤臣位。”
乾德帝感慨此子溫性純良,儒文雅善,下九階親扶起悲傷不能自抑的璞玉良臣,嘆:“熟曰庶不如嫡,若庶子賢良,嫡子奸惡,自當前者為家主。”
聖人金言既出,便是破了大周七百年的嫡庶鐵線。那些郁郁不得志的官家士族間的庶子一夜間将張闫奉為先鋒開拓者,争先恐後要沾一沾這賢良氣息,幾乎将張闫府的門檻踏爛。
張闫自知如此敏感時局,聖人天子腳下哪敢如此高調。多是閉門不見,然而對于某日醉酒登門的北靖王徐珗琰确是不得不見,不敢不見。
作為乾德皇帝的異母弟,北靖王生母萬貴妃于前朝受盡帝寵,若非內閣諸位老臣力保彼時身為嫡長太子的乾德帝,今朝龍椅上坐的不一定是誰。
九年前聖人即位,萬貴妃暴斃的第二日,徐珗琰忙不疊領了聖旨,帶着幾十名內侍宮人屁滾尿流地去了漠北封地。
那一路飲塵食沙,或是和未開化的野人搏鬥,最後身邊人死了一大半,徐珗琰好險活着到了封地,望着寸草不生的不毛之地,和那些野蠻未開化的封地百姓,卻是差點悒郁死。
乾德帝原是要這被議過儲的弟弟死于風沙,死于蠻夷,便是經年焦心而死也行。也每晚睡前祈求上蒼保佑,偶爾心情不好領聽底下人報來諸如—
北靖王領二百野人伐櫵建房,累到吐血倒地掐人中不醒,醒後嚎啕大哭。
北靖王眠至三更,沙塵暴襲。房塌,王右臂骨折,面麻失魂,極其慘也。
那便是再壞的心情立馬也就晴轉多雲了。
他實心實意祈求上蒼,務必要讓徐珗琰受盡磨難再去死。結果第二年上蒼給降下個女仙人,仙人自名白浛笑,來自異界,獻上諸多治國利民之法。帶來的仙果種子裏,有一種可長于荒沙烈日下的名叫“葡萄”的。
就是因這葡萄,漠北起死回生,徐珗琰又依着白浛笑《商道》裏的經商方法,建立了‘北靖紫葡’品牌,這些年遠銷周邊番國,竟叫他富的流油,養雇起了兵馬。
有了兵馬有了底氣,月前借着帝後大婚,領着兩萬漠北兵入了京,美其名曰給皇兄賀喜。
徐珗琰喜飲葡萄酒,前年死了愛妻,便是困于情傷日日酗酒。登門幾次後,有一日竟在張闫府門前神智不清狂言道:“若是天家庶子經商利民賢能勝于東宮,闫以為若何。”
張闫聞言面如土色,吶吶不言。
恰逢司天監曹文秀經過張闫府,駐足撫須笑言:“王爺真乃當世第一忠君賢王,大人真乃當世第一忠君臣子。”
當晚被發現雙眼被剜,血盡亡于大相國寺佛前。
黑沉的天如同給皇城壓上沉重的大山,幾日後,風雲突變。
刑部張闫聯合八大臣勾結北靖王徐珗琰謀反。
北境王府被抄,心腹殺了血路,護送徐珗琰到了京郊二十裏處兩萬漠北兵的駐地,卻是袅袅無人煙,夜裏唯餘陰陰森氣,垂首見一無垠坑。
兩萬漠北兵已被就地坑殺。
夜風肅肅傳來馬蹄聲,黑胄甲衛垂首退立兩旁,踏首馬而出者正是張淩。
他俯首看着絕境狼狽的徐珗琰,笑道:“王爺若真賢良忠君,何必與庶子謀反。”
徐珗琰狠撲上前,狠狠一口血噴在那馬上紋靴:“本王雖有怨,可從未反。你坑殺兩萬人,弑父殺兄,欺君瞞上,畜生不如!本王就是死了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
瀕死之人面如惡鬼,目眦盡裂。他死死盯着張淩,五爪陷入泥裏,字字泣血,恨意滔天: “本王詛咒你,摯愛摯親之人陷殺汝,汝愛者恨欲汝死!汝受錐心刺骨之苦,剝皮掀膚之痛,便是奈何橋上輪回也生生世世尋她不得!”
張淩因靴上髒污血跡,皺眉。對徐珗琰那一番臨終之言卻是毫無感觸。
他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人,心中嗤笑。
他徐珗琰困于婦人,日日酗酒,人不人鬼不鬼,便以為他人也如此麽。
愚蠢至極。
張淩用自己的命設了局,給乾德帝除去了頑固老臣和被議過儲的弟弟,也給自己除去了父親寵妾滅妻的産物。
風雨平定後,皇帝三入相府,以弟子禮懇請宰執帝師歸朝。
翌日,小皇帝領百官于黃金臺設宴,席間張淩盛容執劍而舞,親手斬下庶兄張闫的頭。
他手持滴血的長劍,看着地上那死不瞑目,與他面容三分相似的頭顱,笑出了淚水。
黃金臺金壁燎燎,那英容絕色男子胡服烈烈,提頭登階奉上,所過身側群臣百官無不戰栗默然,恍見惡鬼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