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章
第 6 章
夜半子時,張淩在大相國寺陵園找到了林詩月。
此夜無月,曠地墓碑林立,因是清明,可以聞到夾雜着陰冷夜露的酒氣,好似諸君同閻王共飲。
府兵的火把照不盡遠處,深處的黑幾乎将那抱着墓碑的人吞噬,林詩月無聲無息躺在白浛笑的墓前,背對着淩亂噪雜衆人。張淩從馬上下來時差點跌倒,貼身侍從想扶他,他一把推開,跌跌撞撞跑向她。
火光下那深紫官袍滿是泥濘,膝擺處有幹涸的血跡,半路時他又摔進了泥裏,那泥水濺到了那背對着他的素白長衣。
“阿月……”
最後張淩抓着那衣,爬了上去,在林詩月身側躺下。
他盯着她的背影,如同玩笑道:“阿月,你來看白先生不提前同我說一聲,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那背對着他的人不知是無動于衷,還是精疲力竭,就連呼吸的起伏都十分沉寂。
張淩小心翼翼靠近她,在看清那緊貼在墓碑上面無表情流淚的淋漓面容時,怔怔愣住。
她蒼白起皮的嘴唇開開合合,似乎在呢喃着什麽。
“浮甘瓜于清泉,沉朱李于寒水……”
“白日既膩,繼于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後園……”
林詩月喝了許多酒,嘴裏含糊喃喃着游詞,不知是如何絢爛的向往,如今埋在泥裏,骨化焚灰,蒼青而絕望。
那雙瞳孔失去了焦點,耳邊鼓噪着什麽,她不知道,頭像針紮一樣的痛,似乎有人緊緊拽住了她的手。
張淩焦急喚她的面孔逐漸清晰,他伸手摟住林詩月的肩膀想把她攙起來,語氣竟然有些顫抖:“阿月,你別吓我,你別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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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詩曰的眼珠緩緩轉動了一下,聲音如同被利石劃過一般的低啞破碎:“放開我。”
張淩抱着她的身體僵硬了一下,卻還是沒有松開她。
林詩曰當下的耐心也就那一瞬間,下一瞬那帶着濃濃厭惡和冷漠的一巴掌就落在了張淩的臉上。
鮮血順着嘴角落下,張淩低着頭,玉冠束起的整齊黑發因為那一巴掌而散落下零星碎發,遮掩住了那晦澀不堪的雙眸。
林詩月看也沒看他一眼,她撿起地上碎成兩半的酒瓶,取出腰間的一塊絲布擦了兩下,緩慢的包起,把它貼身放好。
這是白浛笑送給她的。
張淩木木的看着她的動作,那雙眼裏卻有淚水不斷流出。
終于,在林詩月拿起地上的包裹提步躍過他離開時,原本無動于衷的人突然狠狠一顫,跟瘋了一樣撲上去死死抱住了她的雙腿。
張淩面無表情的擡頭看着她,眼中一片漆黑,冷冷道:“你如果敢走,我就挖了白浛笑的墳,讓她死後曝屍荒……”
剩下的話沒有說完,胸口傳來劇痛。林詩月收回踹向他心口的腳,沒有看他一眼,回身再次抱住了白浛笑的墓碑。
張淩撲上前狠狠掰着她抱着墓碑的手,顫聲道:“你早就準備好了包裹,你要丢下我去哪裏?!”
她卻如同早就凝固的石像,抱着墓碑融為一體,張淩怎麽用力也掰不開她的手,心底先湧上的不知恐慌還是痛恨,淚水卻早已止不住濕了滿面。
“你要去哪裏,我可以陪你去,你先起來……你先起來好不好……求你了……”
他離得太近,那喘息,那滴落進她眼裏的淚水,将她從模糊倒塌的虛幻拉進了腐爛的現實。
林詩月看清他的表情,突然就笑了。
她覺得如今這一切,虛幻又可笑。
如此也好,她想要的得不到,他又憑什麽好過?
阿月,他居然喚她阿月?他可知,每次聽他口中說出這兩個字,她只覺得惡心!
張淩怔怔看着那笑到流淚的人,心底突然無端浮起滔天巨浪淹沒的恐慌。
他下意識地想要捂住她的嘴,可她卻連逃避的機會也不給他。
“張淩,你還要再騙自己麽?”
林詩月冷梢譏嘲地看着那顫抖着想要捂住她口的人,“我從來就沒有喜歡過你。”
她盯着他陡然破碎的目光,一字一字,冰冷清晰道: “我恨你。”
張淩狠狠顫了一下,他幾乎是倉皇地望向她,卻觸到那目光中冰冷的恨意,只能狼狽又恐懼地威脅:“沒有,沒有,不許,不許這樣說,你再這樣說,我殺了你……”
他語句破碎,說着要殺她,卻僵硬遲緩地頹下了腰。林詩月冷冷看着那臉色青白如屍的人,緩緩擁住他。
張淩原本黑寂的眼瞳因為她的動作燃起熹微的光。喘息着抱緊着她,如溺水之人抓緊手中唯一的浮木。
她不能這麽對他,她不能這麽狠心。
是他這些日子逼她太緊,讓她生了氣。
他張了張口,喉頭卻徒勞地死地複活喘息着,嘶啞酸澀的吐不出話。他想說,他可以改,他會聽話的,她想要他什麽樣,他就可以是什麽樣,只不要再說這樣的話了……
她湊近他耳邊,他下意識仰首,卻只看到她蒼白的下颚,“別騙自己了,張淩。”
在遠處燭火搖晃中,明明滅滅,她漸漸吐出溫熱的語息,卻是那樣的刺骨無情,擊碎他所有的自欺欺人。
他也不知道,她究竟有如何恨他。
“我恨不得你被千刀萬剮,死無葬身之地。”
言語化作利刃,刀刀入肉。
于是所有的源頭在此刻都明了。
張淩如同被削去了渾身骨頭,剜去了魂魄的嬰孩,蜷縮成一團。
林詩月冷笑着,扯開他拽在衣角上的手,他因為她的觸碰驚顫了一下。
“張淩,失去至親至愛的滋味,好受麽?”
張淩空洞的目光怔怔落在她臉上,他看着那盛滿怨恨和報複快意的眼,不知過了多久,輕聲道:“你醉了……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他好像說服了自己,眼珠有些神經質地轉動着,伸出手想要碰她:“阿月,我們回去吧。”
林詩月狠狠推開他,在摔落時,月光照亮了她上的神情,于是他終于看清她此刻的臉色。
毫不掩飾的,刺骨濃郁的厭惡和仇恨。
他重重摔進了泥裏,淚水不受控制的流出,想要爬起來再貼近她,卻顫抖着使不上力。只能茫然地看着眼前的紅。
額上摔破了口,有血流入了泥裏,像酒入紅泥,在一片沸騰蒸發的聲音中,他聽到她的冷笑。
“剝骨之痛,跗骨之疽,這樣生不如死的滋味,你也該嘗一嘗......”
……
那一日如何回到相府,已是記不起了。
張淩沒有殺她,卻派人看住了她,再也沒有出現在她面前。
不用每日再虛與委蛇做戲,萬事将定,林詩月令看守她的仆婦取些花種,竟是安心地在張淩的後院裏種起了花。
說來也是好笑,張淩把自己的院子給了她,又令人把這裏圍住,自己卻是整日不見蹤影。
似乎以為逃避就可以粉飾太平。
小暑時,林詩月在庭前澆花,擡頭時發現檐下站了個人。暑氣将至,檐下挂了竹簾,遮住了來人的面目,不知他站了多久,那深紫官袍在紫金流光下峥嵘若琉璃。
張淩看她回眸,臉上竟然有了笑容。他開口搭話道:“不知你喜山茶,那些硫華菊和蝴蝶蘭确實過于花哨—”
剩下的話淹沒在那漸漸變得冰冷厭惡的寒目中,明明此時陽光正暖,他卻覺如墜冰窟。
過了許久,他露出一個笑得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強作平靜道:“你若不喜,我再找人—”
林詩月打斷他道:“與你有關的,我都不喜。”
“如今知道這些花種是你尋來的,我真是覺得惡心。”
她丢了手裏的花壺就離開。
張淩看着她一次不回頭的背影,面色在陽光下如同曝光過度的失敗品。
……
又過半月,宮裏傳來複後的消息。
半夜時林詩月聽到屋外喧嘩,她從床上起身,下一秒房門被踹開。
那滿身酒氣的人站在門口,夜色裏看不清表情,那黏膩如蛛網的視線卻是死死盯着她。
門外的仆人戰戰兢兢跪了一地,林詩月安撫道:“無事,你們都下去吧。”
張淩突然大步上前狠狠抱住她,力道大到似乎要将人揉碎進骨裏,他喘着氣,靠在她耳邊輕聲道:“你給了皇帝想要的東西,借我的手廢後,我費了這麽大的力氣,你怎麽就不能給我想要的東西呢。”
他像是吃不到糖的孩子一樣,委屈道:“阿月,你這樣利用我,怎麽就不能給我想要的呢,這不公平。”
林詩月笑了:“你居然知道了,所以你現在要幫林盛月複後?”
張淩埋在她脖頸裏,悶聲道:“阿月,我們生個孩子吧,只要你給我孩子,我就殺了林盛月,我也可以聽你的話的。”
林詩月冷眼看他,突然一巴掌摔在他臉上,聲音卻溫柔。“你去同林盛月生個孩子吧,如此我就不計較你們逼死白先生了。”
張淩捂了下臉,那一巴掌和錐心之言沒有打碎他的醉意,他臉上的肌肉似乎抽動了一下,隐隐透露出瘋狂。
他冷冷盯着林詩月,下一秒突然狠狠吻住她,不顧她的掙紮,拖着人往床上帶。
嘴裏彌漫開血腥,張淩整個人如同激不起絲毫情緒的暗鐵,幽目盯着林詩月,平靜道:“白浛笑死是她自己想死,我從來都沒有逼她!是你欠我的,你欠我的!我只和你生孩子,你得把你自己賠給我!”
林詩月陰陰看着他,在他低頭又要吻她的時候,撲上去狠狠掐住他的脖子。
張淩顫抖着擡手想要替她拭去淚水。她狠狠撇開頭,雙手愈發用力,兩人重心不穩倒在了床上。她依然沒有松手,蒼白細瘦的手指用力到幾乎刺破他的喉骨。
她的淚水一滴滴墜落在他的臉上,是厭惡與痛恨糾纏,經年累月沉澱發酵卻一朝破骨傾瀉到滾燙的溫度。
她幾乎字字泣血诘問他。
“如果不是你派人在禹州城門前攔住她,逼我嫁給你,她怎麽會自盡!”
“去死,你給我去死!”
“憑什麽還要我保住你的命?憑什麽!明明最該死的人就是你!”
張淩看着她,面色漸漸灰敗。
她為了白浛笑,恨不得他去死。
可她怎麽忍心這樣對他,他那麽歡喜她,便是她不要他,他也甘願把心剖出來給她,她要什麽他不能給她。
可她只要他生不如死。
她也确實做到了,他張淩一生從未如此刻這般疼痛過,便是寒蠱發作時的疼痛也比不上此刻胸口疼痛的百分之一。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若她不要他……
“對不起……對不起……”
林詩月哭笑到:“你如今也會道歉了,你居然也會道歉了?”
她漸漸松開了手,捂住臉痛哭失聲,張淩喘息着,淩亂的發幾縷黏在額上,黑洞一樣的目光自下而上望着她,那是如何的複雜可怖。晦澀癫狂,痛惜愧疚,卻随着時間的推移,愈發癫狂淵沉。
他顫抖嗆咳着,林詩月怨恨看着他,哭到脫力,他卻回過力氣,哭泣着抱住她,頭靠在她的肩上,喃喃着:“你不可以為她不要我,我是你的夫君,我是你的夫君啊,你怎麽能為了她不要我……”
林詩月瘋狂掙紮,可張淩也跟瘋了一樣,手中的力度大到她即使跟不要命一樣踢打他,還是被他壓在了身下。
在他壓上來的一瞬間,她終于掙脫出一只手,揪住他的發,目如森鬼駭人,盛滿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決絕,盯着陷入絕境的,目光破碎絕望男人,寒聲道:“張淩,你敢!”
張淩接觸到那樣森寒怨毒目光,渾身劇烈的顫了一下,或許預料到了繼續下去可能的後果,那樣極端的痛苦他必定無法承受,漸漸松開了桎梏,卻還是摟緊了她,神經質喃喃。
他的臉上浮上了恐懼,手指顫抖着給她掩好衣服,卻是唇口流連啄吻着那張白皙面上的淚水。
張淩的眼裏還帶着濕意的迷離,潋滟玉顏染紅,豔色逼人。林詩月撇開頭,腦後的大掌卻不容她所動,那唇如影随形,她毛骨悚然,腹部又湧起因對眼前人極度厭惡而難以忍受的嘔意。
她用盡全力,終于推開了他,趴着床,吐得昏天黑地。
張淩終于知道她為何白日幹嘔,也終于知道,她是如何厭惡他。
他麻木看着她,眼裏除了淚水,漸漸流出了死寂而濃郁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