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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嫌棄京裏的婦人拿腔拿調,作勢太過露痕跡,反而失了真,說現在的小娘子一個個被教的格外的刻板,沒有孩子的樣兒。

上首的元氏望着兒子淡然一笑,這個孫女自來和她娘一樣,逢五逢十才來嘉熙堂,這話可不是她說的,想必是王府裏的那位阿婆說的,不過,她犯不着和一個五歲的女娃兒較勁。

趙萱兒溫婉地笑道:“婉婉,你昨個夜裏不是說阿婆腿不舒服嗎?”

杜婉詞羞澀地點頭,過去到元氏身邊,仰着小臉道:“阿婆,婉婉給你捶一捶,你就不疼了!”

元氏含笑點頭,道:“婉婉可輕點!”

杜太初問道:“這次回來,可曾另有調令?”

杜呈硯回道:“此次澶州一役,丹國與趙國簽訂了休戰和約,言明雙方互市,互通有無,兒得官家恩準,休沐半月,兼任侍衛親軍殿前副都指揮史。”

杜太初撫掌笑道:“好,好,大郎效忠殿前,我和你娘也能常常得見!”

杜呈硯歉然道:“兒離家多年,累爹娘挂念!”

元氏拿了帕子,拭淚道:“你回來了,娘日日懸着的心也能放下了!”

杜太初摸着胡須沉吟,殿前副都指揮史雖是正四品,但是從二品的殿前都指揮史目前空缺,他兒看着是降,實則是悄悄地升了一級。

眼下丹國危機解除,官家卻不仔細肅王,反倒升了他兒掌管殿前侍衛親軍,無疑是替肅王削尖了刀刃。

杜呈硯看着女兒微垂的眸子,似在考量什麽,淡淡看了一眼趙萱兒和爹娘,回家這麽一會兒,他已經看出,這幾年,趙萱兒和婉婉與爹娘往來甚少,甚至可以說,嘉熙堂與榮延院處的十分生分,即便趙萱兒和女兒努力在他跟前做出其樂融融的模樣,可是,親不親近,不是幾句話幾個動作就能表現出來的。

***

子時,嘉熙堂裏頭,杜呈硯看着爹爹從地面的暗磚裏取出一個柏木盒子。

杜太初道:“林相公給我寄了兩封信,你看看吧!”說着将兩封信箋遞給兒子,嘆道:“這麽些年,我和你娘一直當蓉兒跟着夫君去了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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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呈硯略略掃過信,冷言道:“爹爹,此事兒已知曉!”

正喝着茶的杜太初險些一口茶噴到了兒子臉上,起身看着杜呈硯的眼道:“那女娃兒?”

呈硯點頭:“兒也知曉!她叫恒言,鹹寧二年生,秉性純良,頗聰穎。不過有鄉野小娃的粗野。”

大郎說起這女娃,臉上熠熠有光彩,是不是他杜家的娃兒,呈硯不說,杜太初竟然有些問不出口。

半晌,頹然道:“如今你既是回來,阿容的事,你自當拿個主張!莫要罔顧了人命!”

“爹,我想将阿容和言兒接到京城,言兒記在我名下!”

杜呈硯一語激起千層浪,杜太初不敢置信地望着面色平靜的兒子,“你可想過肅王府會如何看待?”

杜呈硯原本就有些黑的臉龐越發地暗沉,雙眼迸射出一點星光:“如若這回沒有林老相公,阿容怕已不在人世,言兒才五歲,她還不會生火做飯,就已經十分乖巧地照看着不識人的阿容,寸步不離。”

杜太初想到明月鎮上的義女與義孫,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罷了,你說接便接過來吧,只是,言兒如若記在你名下,阿容又要以怎樣的身份待在府裏頭?妾室?貴妾?”

第10第

錢宅裏頭,女使匆匆地奔向後院,喊道:“夫人,夫人,衙差又來了!”

廂房裏頭傳來一陣瓷器落地的碎裂聲,錢夫人袁氏望着地上的碎片,斥罵道:“嘟嘟囔囔的喊什麽,這可是汝窯産的玉瓶,等我過了這一陣子,可不仔細收拾你們!”

女使望着地下的一攤碎片,結巴道:“夫,夫人,衙差說,說那神武巷子裏的粉頭說是,是夫人謀害了員外!”

袁氏手忽地微微顫抖,哭喊道:“良人啊,你走了,落下我一個人不說,還留了這麽一個禍害來糟踐我!”

這邊袁氏說的傷心,門外等不及的衙役,已經來到了後院,為首的喝令道:“請夫人随我們往縣衙走一趟!”

袁氏罵道:“你們縣尉知道嗎?你們敢來抓我!”

為首的衙役微微側頭,同行的三人便過來直接将袁氏押解着出了錢宅。

袁氏甫一到堂,便見着了裏頭一位弱不勝風的女子,待看到石榴裙下的那一雙小腳,心裏止不住打了一陣寒顫。

那一雙腳端端正正,窄窄弓弓,前頭尖銳,三寸大小,雖套着一雙粉底繡花鞋,可是她知道若穿上木底弓鞋,一旦走起路來便會留下一串串蓮花印,罕見的四照金蓮。

她嫁給錢其正多年,最明白他心裏那一點不可告人的隐秘。

都說擡進錢宅的那些賣身入府的妾室,沒隔一兩年,便會蓋着白蓋頭,一個一個往外擡,傳言說都是被她弄死的,其實,那些女子都死于一雙小腳。

錢其正癡迷小腳,她要纏的不是一般的三寸金蓮,而是金蓮中的極品,細長的釵頭金蓮、窄底平背的單葉金蓮,另外便是四照金蓮。

那些女子不似幼女的腳軟又小,皆已十五六或二十來歲,腳已定型,纏成三寸金蓮尚屬不易,何況是金蓮中的極品。

一根根裹腳布,浸染了一遍又一遍殷紅的血,終沒有一個人熬下來。

“袁氏,牡丹告你謀害錢其正,你有何說辭?”

縣衙大堂裏的一下驚堂木,将袁氏吓得嘴唇發白,望着上頭的“正大光明”的牌匾,眼前一直跳着那些妾室、丫鬟的面影,怨憤的,乞求的,絕望的,還有瘋傻的。

袁氏眼前一晃,微微咬唇道:“官人,民婦冤枉!”

袁氏身旁的牡丹姑娘垂淚道:“官人,那日午時錢員外來小婦人的宅子裏,吃了些酒菜,晚間說是家中大婦悍妒,匆匆而去,臨走時囑咐奴家莫對外洩露已懷有身孕一事,恐,恐家中大婦不饒,誰曾想,第二日員外爺便,便……”

牡丹說到這裏,悲切的語不成詞。

袁氏怒喝道:“賤蹄子,休的胡說,我何曾知道你有身孕,即便你有身孕,又如何證明那是我家良人的。那日良人出去,至第二日都不曾回來,我還曾疑你對我家良人下了殺手!”

……

不過一日,明月鎮上便傳開了,神武巷子裏頭的牡丹小姐懷了錢其正的遺腹子,現正狀告是袁氏心懷怨怼,謀害了錢員外。

不兩日又傳出,狗急跳牆的袁氏說牡丹定是痛恨錢其正讓她飽受纏足之苦,對錢其正起了殺心。

牡丹又爆料,袁氏之所以針對杜秋容,是因為錢家侵吞了杜家的田地,還想借京中杜将軍的勢。

起初兩天,杜恒言聽花嬸子和莫嬸子聊錢家的事,還有些趣味,後來得知錢其正有戀小腳癖,覺得此人真是變态,死有餘辜,心裏又一陣後怕,幸虧小小娘沒有進錢宅,不然她們娘兩真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林承彥看着阿言慘白的小臉,緩聲道:“慕俞會保護阿言的!”

杜恒言見他握緊的拳頭,頭一回好奇地問道:“慕俞為什麽要護着阿言呢?”

慕俞一張軟嫩嫩的小臉,倏地一紅,小耳朵竟不自覺地動了起來,十分有節奏的模樣。

杜恒言驚訝道:“慕俞,你,你耳朵動了!”

慕俞忽地扔下手中的筆,雙手捂住耳朵,一溜煙地跑了。

杜恒言忍不住驚嘆:“這小子竟會動耳神功啊!”

門外的莫嬸子看着林家的小衙內與阿言這般好,心裏的豔羨又止不住地翻了上來,那是林老相公府上的小衙內啊,以後便是做個如夫人,也是绫羅綢緞,衣食無憂啊!

從京城來的馬車,随着林承彥“砰”地一聲關上大門,而停在了朱雀巷子口。

杜呈硯扶着娘和爹爹下了馬車。

杜太初望着朱雀巷子口的老梧桐樹,眼眶濡濕,元氏低低呢喃了一聲:“回來了!”

杜府大門上德門環“嘩嘩”地被叩響的時候,院子裏頭的衆人都不由提了心,近來袁氏鬧騰的厲害,可別又出什麽幺蛾子。

花嬸子起身彈了彈襦裙上的線頭,答道:“來了,來了!”

大門一開,花嬸子看着一行人,皺眉道:“不知幾位為何事登門?”花嬸子在京中并不曾見過杜氏夫婦,是以并不認得。

元氏上前一步,焦急地問道:“我家阿容呢?阿容去了哪裏?”

莫嬸子聽見這話音,急忙起身過來,待看到一身華服的元氏,倏地目瞪口呆,“嬸子,杜家嬸子!”急忙喊道:“言兒,言兒,你阿翁,阿婆,回來了!”

随着莫嬸子的話音響起,回廊下杜氏的手忽地又被刺了一針,指腹上的小血珠一點點地溢出。

杜恒言望着垂頭呆愣的小小娘,又望着門外正一個一個進來的陌生的人。

不,最後一個黑人,她識得,給她錢和玉佩的人,杜恒言驚得立即站了起來,阿翁,阿婆,那這人,是杜呈硯?她爹?

杜太初和元氏進了院子,莫嬸子上前攙了元氏的手,唏噓道:“嬸子,您可算回來了,阿容,阿容,好苦啊!”

元氏已經注意到廊下木楞地看着她的義女,哽咽喚道:“阿容,娘回來了!”

杜秋容放下手中的繡件兒,起身走了過來,元氏伸着手要牽她,卻見杜秋容跪在地上,道:“奴婢見過夫人、老爺!奴婢定當好好伺候小娘子,求夫人、老爺不要趕奴婢走!”

元氏眼前一黑,一把拉住她,抱着她哭道:“阿容,娘的兒啊,你不認識娘了嗎?”

杜秋容十分惶恐地扭頭朝窗裏的杜恒言看來。

杜恒言籲了一口氣,理了理裙衫,邁着小短腿出了房門。

杜太初和元氏便見到一個粉衣襦裙的小娘子出現在了廊下,疑惑地看着他們。

那大大的杏眼,軟糯的臉頰,高挺的鼻梁,竟像足了,觀音娘娘跟前的小童子,微微抿唇警惕的小模樣,讓杜太初和元氏一雙粗粝的心,竟瞬間柔軟起來。

林詢在信中言此女甚聰穎,然頗頑劣,可杜太初還是從老友寥寥數語的筆墨中,窺探出老友對此女的喜愛。初時還不明白老友何以對一女娃兒這般另眼相看,可是直到此時此刻,杜太初看着眼前的小女娃,黑漆漆的眼珠子,肉嘟嘟的臉頰,周身都透着一股生動的氣息,不由暗暗點頭。

他和夫人雖膝下已有孫女,可是皇家貴胄,自幼便朝着大家風儀的方向教導,難免失了天真、稚趣,他們心中的小女娃兒,能夠繞于膝下的小孫女,該是這般呀!

杜呈硯站在爹爹身後,垂首看着阿容,心中木木的,像是沒了知覺。

那一夜他見她,說要帶她去京城,她當時不語,夜間卻一個人割了腕,她險些就真的這般去了,現在,他不知道她是真的失智了,還是裝得,可是,無論是哪一種,他都不想去戳破。

他只要她活着,好好地活着。

杜呈硯拿出一塊碎銀子遞給花嬸子和莫嬸子道:“還麻煩莫家阿姐和這位嬸子幫忙治辦一些粥飯。”

莫嬸子擦了淚道:“哎,杜家大郎,你們和阿容聊聊,說不定她就想起來了!”

杜秋容似乎不明白為何這些人忽然都看着她哭,更加無措地看着阿言。

杜恒言遞給她一個安撫的笑,走了過來,抱着小小娘道:“翁翁,婆婆,我娘誰也不認識,你們不要吓到她了!”

元氏倚在杜太初肩上,哭的不能自已。

杜太初彎下身子,對着杜恒言道:“阿言,我們是你娘的爹爹、娘娘,你應該喊我們阿翁、阿婆!”

“那他是誰?”杜恒言指着杜呈硯道。

“我是你爹爹!”杜太初正為難之際,杜呈硯朗聲道。

杜恒言明顯地感覺到娘的身子忽地一陣顫栗。

第11第

夜裏杜恒言翻來覆去睡不着,他們說是來接她和娘去京城,可是,她聽慕俞說過,京城裏的杜家有一個郡主夫人,也有一個小娘子,她和娘以什麽樣的身份住進去?

再者,她娘以前是杜家的童養媳,這樣的身份,杜家明媒正娶進來的夫人又如何能夠容得下?

一彎月牙挂在夜空中,淺淺的一鈎,清亮的似乎十分涼爽的模樣。

可是,如若她真是杜呈硯的女兒,娘會不會一直在等他來接?娘是不是一直在等着這樣的一天?

“娘,他們說帶我們去京城,住大屋子,娘想去嗎?”杜恒言輕輕地問道。

身旁小小娘的呼吸勻稱,似乎已經睡着。

杜恒言想,即便是沒有睡着,失了智的娘親,怕是也不能夠回答她的問題了。

等杜恒言微微起了鼾聲,原已經睡着的杜氏,輕輕地親了女兒微熱的面頰,默嘆道:“言兒,是娘對不住你!”

清亮的月光映在杜氏的臉上,晶瑩的露珠輕輕滑下,落入月光照不進的地方。

第二日杜恒言起來的時候,屋子裏的人都起來了,娘在竈下幫着元氏做早飯,十分勤快,好像是真的十分害怕杜老夫人會将她趕走一般,惹得元氏淚水漣漣。

杜太初見她出了屋子,喚道:“言兒,和阿翁一起去田間捉蝗蟲可好?”年約五旬的杜家老爺,一臉期待地看着她。

杜恒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不明白這個一身绫羅綢緞的老者何以對田地裏的蝗蟲感興趣?她若是走了,留下娘親一個人實在不放心。

拒絕道:“我答應了慕俞,今個要跟着他學功夫!”

杜太初眉毛一吹,暗道林詢下手太狠,這般早就讓他家小子來勾搭自家孫女。皺眉道:“不若阿言喊着慕俞一起去?”

杜太初話音剛落,院門上的門環就響起來了,“阿言,阿言!”

是慕俞。

杜恒言瞥了杜老爺一眼,小跑着去開門,一身青緞小長衫的林承彥十分緊張地看着阿言,又警惕地看了院子裏的人,從懷裏掏出一小包綠豆糕,遞給阿言道:“給阿言的!”

杜恒言身後的杜太初眉毛一挑,難道這小子這般小小年紀,就賴上他家孫女了?

卻聽阿言道:“慕俞,你早上怎的不好生讀書,也不怕林阿翁打你戒尺!”

林承彥瞪了眼杜太初,小聲問道:“阿言,他們說你要去京城了?”

他的聲音微微瑟抖,眸子像初夏早上的盈盈露珠,晶瑩又水霧朦胧,看得杜恒言一顆心一顫一顫的,笑道:“阿言哪兒也不走,慕俞快回去好好讀書,下午來教阿言!”

林承彥忽地粲然一笑,恭敬地對着院裏的杜太初作了一揖,走了一步又回頭道:“阿言,今個花嬸子做炒蟹、金絲肚羹,梁伯去了縣裏,回來給我們帶綿枨金橘、人面子。”

一大早的,杜恒言忍不住吞了口口水,一個勁點頭。

林承彥眼裏盛了光,放心地走了。一邊心裏暗暗計較,日後要努力攢銀子給阿言買吃食。

用過早飯,元氏帶着杜秋容去街上走走,有莫嬸子陪着,杜恒言實在抵抗不過杜老爺的磨纏,還是跟着他去了地間。

稻子正要收割的季節,許多農人在田間給地放水,或彎着腰用鐮刀“咔嚓咔嚓”地割着稻子,濃郁的香草氣息氤氲在田間地頭。

杜恒言看着田間泥地裏松軟的土和青草,腳心一陣癢癢,止不住地要脫腳上的小鳳鞋,脫到一半,忽地想到這朝代女子不能露腳,不甘心地穿了上去。

她小時候有一段時間養在老家,最喜歡夏天赤着腳跑在鄉間的田埂上,小腳丫子好像無拘無束。

杜太初左右看看田陌,忽地道:“阿言,去咱家的地頭看看!”

杜恒言眸子一垂,拽了一根狗尾巴草,一邊揪着上頭的絨絨毛,一邊苦哈哈地道:“咱們家哪有地,都給錢員外家搶走了!”

“哦?那你們娘兩吃什麽?”杜員外驀地轉身看着杜恒言,他只當錢家受指使,一心要逼迫秋容進門,原來這麽些年,是連他杜家的田畝也占了,那可是他杜家祖上傳下來的啊!

杜恒言道:“娘的繡活好,上次賣了錢,還了藥錢,還買了兩百文米。”

杜太初敏銳地問道:“誰生病了?”

“我掉進了鎮西邊的河裏,吃了好些天的藥,娘還欠着莫嬸子大錢呢!”

杜太初面上不覺露了疑慮。

杜恒言也不去管他,她和娘莫名其妙地因着他們而在明月鎮上舉步維艱,她并不願意去京城,她只希望,娘和她能夠安安穩穩地在明月鎮上過安生日子。

這般想着,自去田間稻子上捉蝗蟲,之前說要捉蝗蟲烤給慕俞吃,誰知道那天下了一場暴雨,一直不曾出門,看着慕俞一直安慰她,她心裏還有點過意不去,沒讓慕俞吃上。

兩人從田間回來,已經晌午了,杜恒言捉滿了杜太初帶的鳥食罐子,又用狗尾巴草串了好些個,藕色小襦裙上沾了好些青綠色。

兩人一回院子,裏頭靜悄悄的,廚房的竈上冷冰冰的,似乎一直沒有生火。

正疑惑着,花嬸子忽地進來喊道:“是阿言嗎?阿言回來了嗎?”

花嬸子跑的滿頭大汗,氣喘籲籲,杜恒言從廚房裏出來,便見花嬸子忽地落了淚,哽咽道:“快去,快去保善堂,你娘找你呢!”

杜恒言扔了鳥食罐子,風在耳邊呼呼的吹,什麽都聽不見了,那一天街市上的人,都看到一個小女娃沒命似地在跑,被人撞到了,也沒感覺一般,咕隆一下自己爬起來,接着跑。

杜恒言還是遲了一步,她娘沒有等到她,死在了元氏的懷裏。

莫嬸子說她是被一輛發了瘋的馬撞死的。

她們在街上買梨子,忽地一輛馬車失了控地一般沖了過來,她娘為了護着元氏,擋在了元氏的身前。

馬兒一擡腳踢在了杜氏的胸脯上,杜氏當即吐血倒在了地上,等送到保善堂來,已經奄奄一息。

杜恒言抱着小小娘染了好些血紅的身子,将頭埋在她的脖頸上。一遍遍地喚着:“娘,娘,娘……”

可是這個女子再也不會或溫柔地擡起頭來喚她一聲“言兒”,或迷糊地喚她一聲“小娘子”。

小陳大夫端了一盆溫水進來,道:“杜家小娘子,給你娘擦擦臉好不好?”

杜恒言接過熱毛巾,擦幹了娘嘴角的血跡。

眼淚啪嗒啪嗒地落在娘的臉上。

小小娘比她還小,那些人為什麽不曾放過小小娘,小小娘何嘗對她們有絲毫的威脅?

杜呈硯将小小娘抱走的時候,杜恒言眼睛一直看着他,等他走遠了,不見了身影,杜恒言暈厥了過去,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的心裏有一個念頭破土而出。

她要報仇。

她要為那個遭受了諸多無妄之災,最後又死于非命的小小娘報仇。

那個眉目如畫,胸前一片雪白的女子,那個幸福地親着她臉頰的女子,那個抱着她哭,抱着她跑的女子,死在了鹹寧六年的六月末。

兩世的杜恒言在這一刻忽地重合。

她是杜恒言,來自現代的一個文學女博士。

她是杜恒言,大趙國的一個小孤女。

第12第

杜恒言到汴京城的時候,正是一年最盛的暑熱。

杜恒言一路上昏昏沉沉,待到了汴京城的杜家門前,元氏讓仆婦抱着她下車的時候,她才渾渾噩噩地發覺,她到了京城了,她娘埋在了廬州南邊的明月鎮上。

“婉婉,快去接阿翁、阿婆!”一個婦人溫婉的聲音傳過來,一張芙蓉秀臉出現在杜恒言面前,雙頰暈紅,星眼如波,眼睛望着她身前的杜呈硯又是思慕,又是羞澀。倒真正像個不沾世事的閨中嬌女。

“阿翁,阿婆你們去了好久啊,婉婉可想你們了!”五歲的小女孩兒,個頭比她要高上兩三公分,明亮的杏眼,嫣紅的小嘴,一身粉色的單襦裙,一條輕軟的腰上黃,眉心貼着一枚梅花钿,金色的薄片在陽光下亮燦燦的晃眼。

此刻的杜婉詞跑到杜呈硯跟前,舉高了雙臂,嬌嬌地道:“爹爹,抱!”

杜恒言舉手遮住了眼。

杜呈硯摸了摸女兒的頭,指着仆婦身上的杜恒言道:“婉婉,這是你阿姐,恒言!”

舉着胳膊的杜婉詞放下了胳膊,擡眼看杜恒言,一個和她一般大的女孩兒,一身藕色銀紋襦裙,頭發梳成雙螺髻,只腰上系着的一只雙面滿繡的小魚荷包顏色略鮮豔些。

杜婉詞揚了笑臉,喚了一聲:“阿言真好看,娘肯定喜歡!”面上的鄙夷一閃而過,面上還是六月孩童的熱情。

自爹爹和阿翁阿婆一起去廬州,她便已知曉,她有個妾室所出的姐妹在廬州。

杜恒言微微垂眸,她沒有喊她阿姐,而是直喚其名。

在大趙國,長幼有序,今個她若喚了一聲“阿姐”,她杜家長女的身份便讓人了。汴京城裏頭的貴胄之家,若是替長子娶媳,優先考慮官宦人家的長女,因為長媳往往也是一個家族的宗婦。

杜婉詞忽閃的杏眼看着杜恒言,忽地拉着元氏的手,有些忐忑地輕聲問道:“阿婆,阿言都不與婉婉說話,是不是不喜歡婉婉?”

杜恒言抿了抿唇,她竟察覺到了一個五歲女娃兒對她的不友善。忽地想到,是了,平白無故地多了一個姐姐來分爹爹的寵愛,莫說五歲,便是三歲也要鬧的。而且,這個姐姐還不是她娘生的。

元氏看了趙萱兒一眼,對阿言道:“阿言,以後郡主便是你的娘親,快快行禮!”

杜恒言從仆婦身上下來,清脆地喊了一聲:“阿言見過郡主娘娘!”小手兒疊在一起,規整地彎腰形禮。

元氏贊許地點頭,這才道:“婉婉乖,阿婆乏了,你跟娘回去吧!”

杜太初、杜呈硯,沒有一人應聲,默色無聲地進了宅院,徒留驚愕的昭城郡主和杜婉詞呆愣在府門口。

趙萱兒暗暗捏緊了錦帕,才用鳳仙花塗好的指甲,戳紅了手心,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住了杜恒言的小身影。

她防賊千日,終究還是讓賊的女兒進了杜家的大門。

“娘,爹爹怎麽不抱婉兒?”杜婉詞仰着小臉,十分不解地看着她娘親。

趙萱兒攬過來女兒,輕輕笑道:“婉婉,爹爹接了你姑母府上的妹妹回來,頗為勞累,我們回肅王府看外祖母可好?”他們想把這個賤人的孩子接過來,可是作為杜家的原配夫人,她是無論如何不會同意的。

元氏牽着阿言的手,道:“阿言這些日子先和阿婆一起住嘉熙堂可好。”

杜恒言點頭,輕聲道:“阿言聽阿婆的!”

“哎!”元氏眼淚一下子便掉了下來,側首抹着眼睛。這孩子總算開口說話了,一路上這孩子只言片語都沒有,剛才讓她喊趙萱兒,她也以為她不會開口。

她一度以為,這孩子以後怕是開不了口了。

杜恒言回身望了眼身後的杜家母女,娘,我見到她們了。杜恒言摸了摸小魚荷包裏的那枚喜鵲登梅的銀簪子,那是她在娘入棺前取下來的,她将她的小鳳鞋放在了棺木裏。

趙萱兒一去王府四五日都沒有回府,府中的女使、仆婦開始三三兩兩地說起了閑話。

“你說少夫人哪一日才會回來?”問的是嘉熙堂管花草的闫婆子,她的兒子娶了元氏身邊的淩媽媽的女兒,是以在嘉熙堂中一向什麽都敢說。

另一個壓低了聲音,道:“我看回來自是會回來的,京城裏頭,誰不知道少夫人對将軍的情意,只是這回将軍實是傷了少夫人的心,少夫人可是肅王府的郡主,被王爺和王妃捧在手心裏的明珠,苦守空房多年,将軍一回來便帶回來一個庶女,啧啧啧!”

杜恒言躺在假山頂上,一片荷葉蓋着臉,七月的太陽熱辣辣的,這時候,她好像才覺得她是活物一般。

“哎,我聽淩媽媽的意思,這新來的小娘子,似乎不是庶女!”說到這裏,闫婆子左右看了看,低了音道:“是杜家當年童養媳的女兒,按順序,這才是原配嫡女!那小娘子比咱府上的小娘子還大上幾月呢!”

另一個婆子被唬的張大了嘴:“嚯嚯,好家夥,還有這麽一出?”

闫婆子見對方眼睛裏滿是不可置信,微微猶疑了一下,幹脆放出了大招道:“你別不信,這小娘子全身素服,你知道為甚,她娘新喪!”

在對方驀然捂住的嘴,放大的瞳孔裏,闫婆子還是心虛地道:“可別傳出去,這家可是少夫人當着的!”

那婆子木楞地點頭,已經被這爆炸性的信息炸得回不了神,半天心裏嘀咕了一句:“大戶人家就是陰私事兒多!”

正說到這裏,淩媽媽忽地帶着新采買回來的小丫鬟紫依、紫雲過來,問道:“可曾見過言小娘子?”

闫婆子撸着沾了草葉的袖子,笑道:“我們一直在這剪枝子,一只小貓都沒看見,可是言小娘子不見了?”

淩媽媽點頭,皺眉道:“嗯,老夫人急的在哭呢,你們也先放下手中的活,趕緊找找!”

假山上德杜恒言一陣頭暈目眩,努力想應一聲,竟發不出來聲音,難道,心裏忽地自嘲,難道她要成為卞京城第一個曬太陽曬死的小娘子?

杜恒言醒來的時候,元氏倚在床邊,見她醒來,雙手合十,口中一直念着“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喂了杜恒言喝了些水,才抹了淚道:“言兒,林老相公說你聰慧不似尋常小娘子,容兒病了的時候,你一直照顧在跟前,今日,阿婆也不将你當稚兒看待,與你說兩句剖心的話,你娘雖不是我親生的女兒,可她在我跟前長大,與親生的也無異,我既是将你從明月鎮上帶回京城,一定會給你一個家,你娘兩為我杜家平白無故受了那許多冤屈,我一定會加倍償還于你,你便是我杜家和婉詞一般無二的小娘子,你可明白?”

阿言看着元氏,她其實并不欠她和她娘的,阿言舉手環住了元氏的脖子,将臉貼在元氏布滿淚痕的臉上,輕聲道:“阿言明白,阿言長大後一定會孝順阿婆!”

“孩子啊,你吓死阿婆了!”元氏摟着這孩子,哭得又一次哽咽。

杜太初站在房門口,看着這一幕,輕輕籲了口氣,這麽一塊璞玉,他晚年除了養鳥,還可以教娃娃。

趙萱兒帶着女兒在盂蘭節前夕回了府。盂蘭節要祭祖,趙萱兒不準備和杜呈硯和離,自是要回來準備祭祀,否則便是婦德有缺。

杜太初在嘉熙堂的小佛堂裏,給杜秋容專門設置了一個牌位,讓杜恒言祭拜。一早,杜太初便帶着阿言去街上買轉明菜花,花油餅,杜呈硯這一日去了道者院為陣亡的軍士們上墳。

杜太初聽着阿言背完了兩首唐詩,摸着胡須道:“今個你要跟着阿婆給你娘念經文,就到這裏吧!”

杜恒言收了書放進書袋,問阿翁道:“阿翁,慕俞可有信寄過來?”

杜家老爺手一抖,咳了一聲道:“阿言不提,阿翁倒忘記了,阿言等等,阿翁去拿!”心裏不由暗罵,林老頭倒是教的好孫兒,這般小就賴上他家孫女了。

杜恒言對着阿翁微微一吐舌頭,他知道阿翁這是故意扣下了她和慕俞的信。

門外的杜婉詞看着杜恒言對阿翁作鬼臉,微微失了神,即便這個女孩兒來路不明,可是阿翁和阿婆卻将她捧在心口,她由娘親請來的女先生教,杜恒言跟着阿翁學。

娘親說阿翁不過是鄉野的鄉紳,比不得朱先生出生世家,又是京中有名的才女。

可是幼兒啓蒙,哪用的着才女來教呢!

杜婉詞失神的當兒,揣着信從裏間出來的杜家阿翁,正看到另一個孫女一眨不眨地看着阿言,笑道:“婉婉也過來了啊,阿翁剛讓廚房備了綠豆糕,婉婉陪阿言玩一會可好?”

杜婉詞斂裾行禮道:“娘讓婉婉來找阿婆,問姑母的祭禮是公中準備,還是阿婆另準備?”

杜太初淡淡看了一眼這個低着頭傳話的孫女兒,道:“你阿婆已經備好了!”

杜婉詞笑道:“那婉婉回去告訴娘親,娘親那兒也備了綠豆糕,婉婉一會讓翠微端來也與阿言和阿翁嘗嘗。”

杜太初點點頭。

望着杜婉詞的背影,杜恒言聳聳肩,為何人家的四五歲小娃兒都是正常要糖撒潑打滾的小娃兒,為何她接觸的小娃兒,都一副老學究的模樣,慕俞還會動耳神功,沮喪地說律典裏的好多字不識,杜家的這位小娘子,貌似沒有死穴。

她不知道杜呈硯是如何和趙萱兒說的,最後趙萱兒同意将她記在名下,充當嫡女,只是名字記在了杜婉詞後頭,在家中兩人互喚名字。

嫡女、庶女,杜恒言并無感覺,她本就不是這家的女兒,娘生前沒有說他爹是誰,在杜恒言眼裏,只是将杜呈硯當伯伯看待,記在族譜上以後,她稱呼杜呈硯依舊為“伯伯”,稱呼趙萱兒為“伯娘”。

第13第

盂蘭節過後,天氣越發炎熱,皇上要去京郊避暑,杜呈硯作為殿前副都指揮,自是要陪同,趙萱兒也收到恩旨,一同前去。

消息送到嘉熙堂的時候,元氏給正在寫大字的阿言打着扇子,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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