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禍水

014 禍水

大殿中,只剩下高坐上位的太鳳後和跪在正堂的梁衍。

太鳳後起身走下來,居高臨下的看着梁衍,他的聲音平和甚至微弱,連梁衍都要屏息斂聲才能聽得清楚。

“梁衍,你是棟才,可是哀家不能留你。別說你不是鳳子,哪怕你是,也不能成為北矢的皇夫。”

梁衍擡起頭,與他那雙薄涼的雙眼對視,太鳳後鳳眸微眯,指尖在梁衍的肩膀上敲打着。

“八年前哀家就告訴過你,這輩子,你別妄想和鳶兒在一起。”

他的鳶兒是最正統的帝王血脈,可是那些年,為了個梁衍,竟無心朝政,竟想放下儲君之位跟梁衍成為一對卑賤普通的夫妻。若不是他精心謀算,如今登上帝王的恐怕便是別人。

“你此去南安,必死。哀家不妨告訴你,當年你與秦岄之事,是哀家一手促成。讓鳶兒親眼看到你們的醜事,也是哀家一手安排。”

梁衍驀地擡眼,盯着太鳳後綴滿金珠的衣擺,收緊放在膝上的手。

談及往事,太鳳後感覺自己仿佛也變回了年輕模樣,不由得放緩了語氣。

“秦岄那丫頭出身卑賤,若不是哀家讓先帝廢秦鳶而立她,她的肮髒血脈,怎配作為一國儲君。當年哀家以你全家性命脅迫你輔佐秦岄,為的就是斷了鳶兒的念想。”

察覺到手下的肩膀在顫抖,太鳳後冷冷地笑了幾聲,“你看啊,沒了你,鳶兒就立刻有了鬥志,知道得去争去搶才能坐上那個位置。哀家怎麽會讓你再影響她!哀家不會殺你,你到南安再死吧。”

梁衍有些喘不過氣,可一旦有口氣,他就想笑,他笑了一聲,嗆得咳嗽不停,十指扣進膝蓋,直到指縫滲出淋漓的血水,“我自幼飽讀聖賢胸懷為國之志,到頭來不過是你用來逼迫秦鳶的工具,太鳳後您,真是好計謀。”

太鳳後不自覺地松開他的肩膀,緩緩道:“國有棟梁是國之幸,可是梁大人,你是棟梁,也是禍水。哀家說的這一切,你大可以原封不動告訴鳶兒,你以為她在乎的是你們那些茍合?鳶兒真正的心結是你為了給秦岄求情在臨華宮外跪了一夜,你讓她看起來,像個笑話。”

梁衍撐着地,深深呼吸,他站起身,以接近俯視的目光看着太鳳後。

太鳳後眯起雙眼,“你想做什麽?”

“我只覺得悲哀。”

“悲哀?”

梁衍道:“我終于知道,當年母親當年為什麽選擇了我的父親而不選擇你。”

太鳳後的臉色霎時間黑了下來。

“即便我死,秦鳶也會一直記得我。而我的母親直到離世都沒有提起過你的名字,你,真的很悲哀。”

太鳳後氣得渾身發抖,梁衍卻不給他機會反駁,當即轉身離開。

張玉竹痛失皇女,一病不起,秦鳶為了安撫張玉竹和張氏大族,冊封張玉竹為皇貴君,地位僅次于皇夫。

張玉竹躺在床上,原本美豔動人的一張臉折騰得蒼白嶙峋。

弦冰代他接下聖旨,“主子,您沒白白受苦,如今離皇夫之位僅一步之遙。”

張玉竹嗤之以鼻,“一步之遙……你可知這一步本宮要走多少年。旁人看來,只是一個位分差距,只有本宮知道,一旦皇夫另有其人,要除掉本宮這個所謂的皇貴君,不過是覆手之間。只有皇夫位,才是固若金湯的。”

弦冰:“您一定會得償所願。”

張玉竹扯了下嘴角,“梁衍下場如何?”

“屬下得知,南安要求我朝右相作為使臣出使南安,締結兩國盟約。”

“他還沒死?!”

“主子放心,他回不來。”

張玉竹躺在床上,陣陣冷笑,“本宮煞費苦心,将死嬰替換成女嬰,他害死了皇長女,竟還能活着離開北矢。”他抓緊被褥,恨恨道,“帝上……作何反應?”

“帝上悲痛欲絕,聽說今夜将梁侍君關在了天牢。”

戌時三刻,天牢內。

梁衍被綁在刑架上,極其狼狽。

秦鳶與他冷冷相觑。

“你,就沒有什麽要對孤說的?”

梁衍擡眼掃了一圈,“動手吧,給他們一個交代。”

秦鳶擰緊眉,“你殺了孤的皇長女,就這麽風輕雲淡。”

梁衍:“帝上覺得,我有什麽理由針對張貴君?”

秦鳶眼底一閃,走近些許,“因為你,嫉妒他。”

梁衍:……

“你是不是,嫉妒他有了孤的孩子。梁衍,你若說是……”秦鳶緩緩道,“孤原諒你。”

許久後,梁衍吐出口氣,淡淡道:“張氏是大氏族,秦鳶,你清醒點,現在你開罪不起他們。”

“你也說了,是現在。”秦鳶擡起鞭子,抽打出清脆的鞭聲。

身後的獄卒聽得心髒一跳一跳的,不知多久後,那被反複抽打的地面裂開了,秦鳶将皮鞭甩給獄卒,“今夜孤親自行刑,險些讓禍害皇長女的兇手命喪于此,念在三日後梁衍要代表北矢出使南安,故留下一命。聽明白了嗎?”

獄卒瞥了眼被打穿的地面,又看看梁衍,趕緊道:“是,小的明白!”

“拖下去。”

梁衍被解下來,秦鳶掐着他的臉頰,低聲道:“梁衍,記住,你欠孤一個孩子。”

秦鳶轉身出了天牢。

千岚悄悄看着她的臉色,輕聲道:“帝上可是心疼皇長女,要去皇貴君那邊?”

秦鳶慢下步子,“皇長女……張玉竹懷的是個男嬰。”

千岚吃驚道:“皇貴君此舉,犯了欺君之罪……”

秦鳶冷淡地扯了下嘴角,“不是孤與梁衍的孩子,是男是女又有何重要。他說得不錯,如今,孤還不能開罪張氏。既然張玉竹要害他,就讓他害,多一條罪名又何妨,北矢右相,終歸是要死的。”眨眼之間眼神變得決絕,“右相死,皇夫生。”

這三天裏,秦鳶沒有到過天牢一次。

啓程的那日,梁衍穿上了北矢的朝服。久違的穿着,在此刻看來顯得格外陌生。

秦鳶率文武百官在朝南門餞行。

“梁大人,一路順風。”秦鳶親自為他倒滿一碗踐行酒,而後用只有梁衍能聽到的聲音道,“別忘了,你欠孤一個孩子。去了南安,見到皇姐,替孤問候一聲。”

梁衍垂眸不語,仰頭飲下酒。

秦鳶接過碗,厚重的禮服遮擋了她的動作,她将一串藍色琉珠手鏈戴到了梁衍手上,“戴上這個,你死了孤的人好幫你收屍。”

梁衍拉下袖子遮住手鏈,退後行了一個标準的君臣禮,“臣,定不負君恩。”

梁衍駕馬追上已經走了一段路的周玮,兩人并肩齊驅,使團浩浩蕩蕩離開了朝鳳城。

秦鳶站着城牆上,風吹起她的長發,此刻君王的威儀全然不在臉上。

千岚道:“帝上,梁大人應該已經到下一個縣了,太鳳後還等着見您。”

秦鳶眼底黯然,“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

半日的時間,車隊馬不停蹄,行了三十裏,照這個速度,半個月,就能到達南安。

換個說法,梁衍至少還能活半個月。

今日館驿裏只有梁衍這一支車隊,一樓空曠得很。周玮找小二取了壺酒,坐到梁衍身邊。

周玮:“你跟帝上到底什麽情況?”

梁衍:“就是你看到的那樣。”

周玮睜大眼睛,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樣。

周玮:“我是得到聖旨才知道要同你南下的,我家夫人可不高興了,沒辦法,聖命難違。”

周玮又問:“你生病告假的那幾日,是不是……在後宮。”

周玮是直性子,說話不會拐彎抹角,梁衍被他問得尴尬,抿了口酒不說話。周玮便當他是默認了。

“皇貴君的孩子,真的是你害的?”

梁衍打量他一眼,“你信嗎?”

“不信,你不是那種人。”

梁衍嗯了一聲。

周玮:“皇貴君拼死也要害你,可見帝上是不是……對你是不是……”

梁衍白了他一眼,“此行除了你我,都是秦鳶的眼線,你當真要在這兒和我議論帝上的私事?”

周玮呲了呲牙,“不簡單。”

“什麽?”

周玮附耳低聲道:“我忠君愛國的梁大人,竟敢直呼帝上的名字。”

夜半三更,天幕似墨,遠山如黛,蟲鳴起伏。打開窗戶,便能嗅到郊野的草木香。

在大家酣然入睡時,梁衍坐在桌邊,借着窗外的月色寫下一封書信。

秦鳶的手再長,不可能伸到這裏。

信是給梁钰的。梁衍在信封上寫着:吾弟親啓,閱過即焚。

将信紙疊成一小塊,塞進了床下的暗板。

他對秦鳶只手遮天的本事心有餘悸,此刻心中竟有些忐忑。

梁衍躺在床上,深深呼吸了一次。

他想起上次離開天宴之後,再擡頭看時,頂樓檐角的風幡不見了,秦鳶發現了他的人。好在除了他,整個朝鳳沒有任何一個人真正知道梁钰的下落。秦鳶的勢力太廣了。

他還記得,那天回到宮中看到秦鳶宮裏擺着幾個地瓜,這種滿是泥濘的土玩意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中顯得格格不入。那是他清晨在早集市上見過的,秦鳶把它帶回了宮中,她什麽都沒有說,卻能在各種細枝末節的地方警醒他。

秦鳶,秦鳶,到底還有多少事情是他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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