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皇夫
016 皇夫
朝鳳城,皇宮禦書房。
千岚取下信鴿腳上的紙筒呈給秦鳶,秦鳶攤開卷紙迅速過了一遍。
探子求見,帶來了降都的近況。
“南安朝中,已經開始謀劃如何懲治梁大人,周大人離都後便要動手。”
“大祭司已經帶梁大人見過動身過程了。她說,計劃可能會有些困難。”
“梁大人和巫廟裏的山禾見面了……”
說到這兒,秦鳶打斷她,“見了幾次?”
“除了第一日,每天都見,到了降都五天,見了四次。”
秦鳶磨了磨後牙,“接着說。”
“梁钰找到了,發現他的時候他正在燒毀一封信,屬下從火堆裏搶出來只剩下一半了。”
“呈上來。”
千岚接過探子手中那張殘破的信紙,呈給秦鳶。
枯黃破爛的信紙上,是梁衍秀挺清隽的字跡。秦鳶看完僅有的幾行字後,牙齒不自覺磨的直響。
她原以為梁衍是真的一心赴死,原來他堅定地要去南安只是為了擺脫她,逃離她。她暴戾陰毒,是個昏君,真是委屈他整日對着自己假意迎合。
秦鳶閉上眼睛,心中僅剩的半分憐惜煙消雲散。
……
山禾便是秦岄,秦鳶的長姐,一個真實身份已經死掉的人。
當梁衍帶來南伐的消息時,秦岄毫不驚訝,她一直等待着這一天,等了七年。
歷經滄桑的她盡管仍舊年輕,整個人的狀态看起來卻和梁衍差了個輩分,“清之,是秦鳶讓你來的嗎?”
“是我自己要來。”
秦岄:“也是,她怎麽舍得讓你為我陪葬。”
梁衍:“我們都不會死。”
北矢的軍早已安插在降都內外,只需要一個消息,他們便能在瞬息之間踏遍這座都城。
至于消息是否屬實,不重要。
南安一旦歸降,頭首必死,無人指證他是否活着。他此刻腳下的土地叫南安,只要他失蹤,就算作是死。
秦岄搖了搖頭:“秦鳶疑心重,沒見到屍體她不會相信我們已死。”
“那又如何,天下之大,哪怕過上颠沛流離的生活,我也有信心不會被她找到。”
“可她的性子,要找你,必定會傾盡天下之勢。”
梁衍不想談論這個話題,“我已經派人把我命喪南安的消息傳出去了,不出七日,城門必破。你現在就跟我走。”
秦岄嘆了口氣。
若是能走,她又怎會在這裏待上七年,別說走,就算死都不是她能選的。
“清之,我……”秦岄的臉色有些奇怪,“我,中……”
蠱蟲不允許她坦白,梁衍遲疑了一下,反應過來,“你是說,你中了蠱?”
秦岄重重點頭。
“誰下的?解藥在何處?”
秦岄用唇語無聲道:“大祭司。”
梁衍後背一冷,驚道:“你是說,大祭司是秦鳶的人?”細思極恐,他心中一陣陰寒,“先跟我離開。”
梁衍抓住她的手,秦岄反拉住他,眼裏閃動着淚花。
這一次,梁衍沒看懂她的唇語,後頸好像被什麽蟲子叮了一口,他伸手去撓,卻摸到一只骨瘦嶙峋的手。
……
好冷。
梁衍迷迷糊糊睜開眼睛,入眼是古銅色的天頂,他曲起手指,身下是堅硬的寒冰。
有感覺,卻不能動。
梁衍頓時睜大雙眼,用力的呼吸着。
他聽到磨刀的聲音,腦海中閃現出曾經見過的那副場景,同樣是冰床鐵皮和血腥味。
“你,”說話都費勁。
那人走到梁衍身前來,“你終于醒了,再不醒,你們的軍都要打進來了。”取下帽子,露出大祭司的臉。
梁衍緊緊盯着她,瞳孔深處震顫。
大祭司拉開他的衣服,一邊道:“想必你也猜到了。不錯,我受北矢皇帝所托,親自操刀,讓你成為鳳子。我的刀你見過了,不用擔心,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她有條不紊地擺放道具和血盆。
梁衍口吐寒氣,“秦鳶,秦鳶讓你……”
“是的,為了保證萬無一失,我足足讓你昏睡了半個月,過程中你不會感到一丁點疼痛。今天北矢的軍隊應該打進王宮了,在北矢的皇帝趕過來之前,我得把你變成她要的樣子,否則我就沒命了。”
梁衍閉上眼睛,從身到心的無力感令他連彎曲手指都做不到。
“秦岄……”
“你是說山禾?”大祭司拿着刀在他平坦的小腹上比劃着,“你別怪她,她中的是整個南安獨一份的傀儡蠱,看得出來她對你很是愧疚。”
做好了充足的準備,要下刀了,大祭司忍不住看了眼梁衍的臉色。她從來沒有這麽精細的做過準備,要不是北矢皇帝抓住她命門恐吓威脅,她早就娴熟下刀,偷梁換柱,恐怕這會兒已經完事了。
大祭司有些惋惜道:“我見過許多想要成為鳳子的男人,你看起來,更适合當一個普通男人,可惜了……不要怪我,我也是受人所托。”
大祭司嘆了口氣。
這間屋子只有她和梁衍,平日裏應該有協助的巫女,只是現在國破家亡,巫廟裏的人早就各自逃散了。
正擔心自己一個人萬一怠慢了這位貴人,禁閉的鐵門被推開。來人是秦岄。
大祭司:“山禾,你來的正好。”
秦岄匆匆掃了眼梁衍,滿眼愧疚地別過臉。
真希望這一刻自己已經是一個死人,而不是放在這裏任人擺布的魚肉,梁衍閉上眼,恨意和怒火在這一刻達到了頂峰,卻無法釋懷。
身體感覺不到一點痛,卻能感受到被刀劃破肚子,一種鈍感,恐懼像蛆蟲一樣爬滿了他的心髒,梁衍忍不住反胃想吐。神識離開軀殼跑到半空去了,他看到自己的軀體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身體一個哆嗦,真吐了。
大祭司當即愣在原地。
他的手無意摸到一片濕粘,媽的,是被剖開的肚子。軀體本沒有知覺,全身是一攤死肉,可是心髒和大腦是不能被麻痹的,它使身體一陣接一陣的反胃。
大祭司身經百戰,頭一次遇到被麻痹了全身還能嘔吐的,這心裏是有多抵觸,反應這麽大。偏偏是北矢皇帝的心肝肉,不能出半點差錯。她逼迫自己冷靜下來,取出攜帶的蠱蟲,在一下接一下的窒息中,冰床上的男人終于睡死過去。
這一覺睡了很久,很久。
再醒來時,梁衍回到了已經實現大一統的北矢皇宮。
身體恢複了知覺,他卻不敢動。他想起那個噩夢,需要驗證一下到底是不是夢。盯着房頂直到雙眼幹澀到睜不開,才終于動了動指頭,慢慢地屈手,摸上小腹。
那兒有一道微凸的長長的傷痕。
梁衍全身一顫,心跳極速跳動,巨大的情緒像一支毒箭一下子紮進腦海,陷入一瞬間的昏厥。
一滴水從眼角淌落,滾燙地進入耳蝸。
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清醒了多久,大概很久,久到連疤痕都要愈合了。但可能,也沒有。
他不想動,不想動,甚至不想呼吸。
腳步聲停在身側,頓了一段時間,床幔猛地被拉開。
“醒了。”秦鳶欣喜地握住他的手,很快發現他神色有異,眉心緊了緊,眼底的欣喜褪去。她擦掉梁衍臉上的淚痕,“你睡了一個月,我差點以為你醒不來了。”
梁衍緊咬牙,冷冷地瞪着她。
秦鳶道:“過往之事,孤既往不咎,你今後,就是北矢的皇夫。”
她沒有再看梁衍的神色,繼續道:“北矢右相以身殉國,你是孤南伐帶回來的戰俘。”
梁衍閉了眼。
“既然你醒了,有些人也該見見了。梁钰就在偏殿。”
梁衍眉頭一顫,怒火從身體各個地方彙集到了一處,他擡手狠狠地揮向秦鳶。
或許是躺了月餘身子遲鈍,或許是成了鳳子身體嬌軟,他這一拳被秦鳶輕而易舉的接住了,握在手心裏,語氣有些欣慰,“看來你已大好了,孤親自去帶梁钰過來。”
秦鳶離開了。
梁衍慢慢坐起來。身子并沒有想象中那麽異常,他感覺自己和從前無異,只是會不自覺的去感知傷痕的地方。
如今已經這樣了,自暴自棄也沒有用。
阿钰也落到了秦鳶手裏,不知道秦岄……唉,他自己都自身難保,又何談救人。一定要想法子離開這裏,難不成真的給秦鳶生孩子。死也不可能。
半年多沒見,梁钰個頭高了,秦鳶站在他身後,沒有進來,給了兄弟二人獨處的空間。
梁钰在床邊立住,就撲進梁衍懷中,眼淚簌簌落下,卻什麽話也不說。
兩兄弟抱了許久。
梁衍瞥見秦鳶出門去了,低聲問:“她有沒有對你做什麽?”
梁钰搖頭,“可是林岳在牢裏快死了。還有,她叫我不要叫你兄長,讓我叫你,叫你皇夫殿下。”
梁衍沉聲道:“你就叫我兄長。”
梁钰哭着問:“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梁衍拍着他的肩膀,鄭重地說:“阿钰,你長大了,要能擔起這個家。回去吧,兄長的房間很亂,還有好多東西沒有整理,你幫我都收起來。”
梁钰眨了眨眼,在梁衍意味深長的注視下點點頭。
梁衍找遍四周,沒找到一件外袍。大概是他一直昏睡,并沒有外出的必要,所以連一件外袍都備好。
秦鳶不知何時進來了。
“方才孤已經派人放林岳回去養傷了。”她就這麽站在旁邊,靜靜看着梁衍。
梁衍坐在床邊,冷笑,“你在等我感激你麽。”
秦鳶:“你不好奇皇姐的下場嗎?”
她并不想承認,在提到皇姐的時候,看到梁衍眼中閃過一道短促的光。
“你知不知道她對你做了什麽?”她蹲下身,看着梁衍,“哦對了,你那時候還是昏死的。”
秦鳶的目光說不出的陰寒,梁衍想抽回手,她緊緊握着,努力讓自己平淡敘述,“皇姐她啊,知道自己死期到了,這個卑賤的女人,她竟敢對你行不軌之事。她說,要第一個讓你懷上她的種。”
梁衍震驚發麻,受到的刺激不亞于那日躺在冰床上。
秦鳶轉而一笑,“騙你的。幸虧孤來得及時,否則真說不定。”她眼神暗了幾分,“我看到她趴在你身上,手裏的刀差點就砍下去了。”
“死太便宜她了。”
許久後,梁衍冷靜下來。
“我要見她。”
“什麽?”
他一字一頓:“我要見她。”
秦鳶站起來,踱了個來回,最終壓制住狂躁的苗頭,問:“為什麽?”
梁衍冷冷道:“我也想知道為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