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渡別離
渡別離
冬至的前夕,微生夜的行蹤變得越發難尋。
蘇了桃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麽,總之很少能見到他。
昏暗的刑房裏。
獄卒剛解開鎖鏈,犯人便軟泥似的癱軟在地。
犯人十根指甲被全部拔去,血肉模糊,掌骨盡斷,體無完膚。
幾乎被折磨得沒了人形。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
直到黑色雲靴擡腳踩上犯人的肩,輕易碾碎了他的肩骨。
“是林後?”
微生夜俯身問道,并不介意腳下犯人散發出令人作嘔的氣味,他陰冷的聲音回蕩在刑房,比周圍滿牆的刑具還令人恐懼。
犯人聽見他的聲音,冷汗涔涔,魂飛魄散般,招認了連日審訊都不曾得到的結果。
微生夜心情大好。
他走出刑房,喚來親信,遞出去一份名單。
“這上面的人,一個也不留。”
親信看了一眼名單,密密麻麻,全是林相的人。
林相雖為世家之首,可現在動他,無疑自損八百。
微生夜已經等了三年,現在卻一刻也不願意多等。
親信面露遲疑。
微生夜睥睨着問:“有問題?”
親信連忙低下頭:“沒有!”
微生夜收回目光:“沒有那就去辦。”
“屬下這就去!”
親信悄無聲息退了出去。
微生夜明裏暗裏的連番打壓,終是讓林相察覺到了不對勁。
林相修書一封,派人送入宮中,問林挽苑到底是怎麽回事。
林挽苑展開信紙,細眉輕蹙。
看完信,她揭開燈罩,将信紙的一角放在火焰上引燃。
盯着桌上信紙燒落的灰燼,她若有所思。
現在的局勢對她毫無益處。
她既不能坐以待斃,也不想和微生夜魚死網破。
火已經燒到信紙盡頭,林挽苑仍舊不松手,靜靜盯着燭火舔舐上指尖。
卷曲,扭落,飄散。
再寸寸成灰。
“這麽喜歡她?”
林挽苑笑起來,“那就讓你看看,你有多可笑。”
*
景王府,一位不速之客突然到訪。
來人身姿纖弱,黑色鬥篷之下是一襲紫色長裙。
空酒壇“咕嚕嚕”滾到她腳邊,她停住步伐,站在微生明景不遠處。
微生明景撐着腦袋,歪頭看向她,表情猶疑不定。
“你……”心中的名字呼之欲出。
“表哥。”林挽苑取下鬥篷,露出一張精致小巧的臉龐。
微生明景回過神。
“紫色,并不适合王後。”他打量她半晌,“王後到訪,有何貴幹?”
“自然是與表哥合作。”
林挽苑也不顧什麽禮儀,自如地坐在他對面,“畢竟林家倒了,對表哥也沒有好處,不是嗎?”
她眸子十分亮,躍動着篤定,就這樣直直看穿了他。
微生明景笑笑,并不作答。
他一邊給林挽苑倒茶,一邊道:“王後放一百個心。王上現在不會動左相,林家對他還有用處,他現在動林家,圖什麽呢?”
晟王都中,上百世家皆以林家馬首是瞻,牽一發而動全身。
沒有十足的把握,微生夜再蠢,也不會輕易動到林家頭上。
“他會。”
林挽苑斷言着,臉色沉沉,“如果不是沒有辦法,我也不會來求表哥。”
至于微生夜圖什麽……
實際上,來景王府之前,林挽苑早已見過微生夜。
她跪在地上,低頭示弱。
微生夜不叫她起身,她不能起。
“聽說王後宮中,有位宮侍不見了?”
微生夜的聲音自她頭頂傳來,“不必找了,已經被孤埋了。”
他的聲音沒有半分溫度,像在說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林挽苑跪伏在地,脊背挺直:“臣妾不明白王上在說什麽。”
“不明白?”微生夜冷笑起來,露出殘忍神色,“那宮侍的嘴可沒你硬,他可是一五一十全都招了。”
這些話……當然是用來騙林挽苑的。
實際上微生夜根本沒給宮侍招供的機會,直到把人折磨得快死了,才去象征性地問了一句。
他只問了三個字:“是林後?”
犯人顫抖答:“是。”
其實無論宮侍的答案是什麽,都不會改變微生夜的想法。
微生夜認定的東西,從來不需要證據,全憑心情好壞。
而最近,他的心情确實不太好,惹他不高興的人都得倒黴。
“這宮裏這麽大,你動誰不好,為什麽偏要去動她呢?”他蹲下來,捏起林挽苑的下巴。
這個“她”是誰,兩人心知肚明,無需多言。
林挽苑做過太多令微生夜不滿的事,他都知道,卻不急着于她計較。
原本,他可以忍到鳥盡弓藏之時。
但現在,他半刻也不願多忍。
帝王之怒,要以溫熱的鮮血平息。
林挽苑不敢擡眼直視,只盯着地面執拗道:“臣妾不懂。臣妾惶恐。”
微生夜:“你不懂?說得真是太好了!那江娓月你肯定也不懂,你認定她落得那般下場,只是因為私通!”
“私通?野種?”
微生夜輕笑一聲,說出極其駭人之言,“孤根本不在乎。”
“孤可是盼了許久,才等來這麽一個野種。可你殺了他!”
他需要一個孩子讓那些嘴碎的老臣通通閉嘴,更需要一個“野種”将世家連根拔起!
一舉兩得的好事,為何不留?
可這一切,都被林挽苑毀了。
*
聽完林挽苑的話,微生明景毫無動容。
念着往日的情分,他無所謂地勸她:“王後,大勢既已去,不如與本王同飲一杯。”
微生夜瘋是瘋,但既然出手,便會不計代價地贏。
和瘋子比,正常人怎麽能有勝算?
林挽苑嘆口氣道:“我既然來找表哥,說明事情并非沒有轉圜。”
“說起來,我真是為表哥不平。”
微生明景斂住神色,已經猜到林挽苑要說些什麽。
果不其然,只聽林挽苑悠悠道,“王上知道你手中的蠱符會威脅到他的帝位,所以派鳶尾來你身邊騙你,害你與姑母決裂。現在他迫不及待想廢了我,也是為了立那個妖女為後。”
微生明景默默然,沒作聲,不附和。
林挽苑繼續道:“我卻沒有表哥這般大度。若是有機會,我可不會放他們逍遙自在。”
微生明景閉目,臉色徹底沉下去。
林挽苑抓住機會,握住他的手,情真意切道:“表哥,他們既然騙你,你為何不能騙他們?王上疑心病甚重,只要你肯進言,他必定不會再信那個妖女!”
“死并不可怕。”她死死盯住他的眼,妄圖以強勢說服他,“可怕的是親者痛,而仇者快!”
你的失意落在仇敵眼中,只是茶餘飯後的談資笑料,或許等他們笑得不夠盡興時,還要來再蹍上幾腳才肯罷休。
微生明景終于睜開了眼。
是啊、是啊!
怎麽能忍受仇人快意!
林家倒下,他必定不能獨活。
當然,死并不可怕。
可就算要下地獄,他又怎麽能放心,讓鳶尾獨自存活于世呢?
人間險惡,而帝王之愛,從來瞬息萬變。
他的母親曾獨占帝王十年的寵愛,豔冠後宮。可是在微生夜被立儲的前夕,貴夫人還是被微生九皓随意找了個理由斬殺!
所以,什麽又是敢相信的呢?
思及此處,微生明景心中已有決斷,他準備去找微生夜進言。
*
臨近年關,各處都熱鬧起來。
大殿上,有外朝使節來訪,給微生夜獻上一尊玉佛。
玉佛有一臂高,是用一整塊溫潤剔透的和田玉雕刻而成,且不說這樣的整玉難得,光憑工藝,也擔得起巧奪天工四字。
使臣恭敬行禮道:“這尊佛像曾供奉于國廟中,受了吾國子民一整年的的香火供奉,今特獻于晟王陛下。”
使臣的谄笑令人發自心底感到不适。
王座上的微生夜忍住皺眉的沖動,低聲吩咐了兩句,讓宮侍們将玉佛呈上來。
宮侍依言,低眉順眼将玉佛擡至微生夜面前。
使臣心中頗傲,想着晟國就是一群除了錢之外,什麽精神追求也沒有的大老粗。
在這群沒見過世面的人面前,使臣越想越得意,又将下巴擡高一分,企圖得到獎賞誇贊。
可使臣的如意算盤落了空,微生夜沒興趣地量了兩眼,玉佛在他眼中如同不值錢的廢物。
他淡淡一揮,讓宮侍将玉佛扔去庫房,別礙他的眼。
這番舉動刺激到了比猴還精的使臣,他自然看出微生夜眼底毫不掩飾的輕蔑。
使臣心中急了。
國寶被人這樣對待,使臣哪裏忍得下去,他張口就道:“晟王陛下,此乃吾國至上的玉佛,亵渎佛像會招致神明降罪的,于國無益,于民無益!”
“神明?”微生夜終于正眼看他,投去嘲諷一笑,“在晟國,孤就是神,何需拜爾國的佛。”
“還有,你應稱孤為‘王上’,再錯一句,就拖下去砍了。”
說這話時,微生夜眼中隐現寒氣,半點沒有開玩笑的意思。
老話說得好,兩國交戰尚且不斬來使,何況是帶着禮物前來建交的使臣?
眼見晟國的小暴君竟然一言不合就要砍人,實在把使臣吓得臉青。
想着好漢不吃眼前虧,使臣默默忍下氣,心中咒罵,篤定晟國走不長了。
有此等豎子當道,亡國不遠矣!
經此一行,使臣已明白微生夜并無建交之意,拂袖而退,一五一十回禀了國君。
但這些影響不到微生夜的心情。
他不在意這個上蹿下跳的使臣,自然也不會把他身後的國君放在眼裏。
年節是天下盛宴,熱鬧的不僅有王宮,民間更甚。
黃昏時,微生夜尋了個由頭,換上便裝甩開了侍從暗衛們,帶着蘇了桃混出了宮。
街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蘇了桃掀開轎簾往外看去,人間尋常的煙火氣息映入她的眸中。
她帶着微微笑意,神情寫滿對往昔的懷念。
微生夜捕捉到她的變化,看出了她的想法,将五指交握穿過她的指隙,順勢提議:“下去看看?”
蘇了桃沒作答,可也沒拒絕。
微生夜就當她同意了。
他先一步跳下馬車,随即轉過身,張開雙臂對馬車上的人道:“下來。我接住你。”
接住她嗎?
蘇了桃垂下眸,有些遲疑。
微生夜張揚的舉動已經引起周圍路人的注意,他們連東西也不急采買了,駐足圍觀着。
馬車并不如何奢華,只是這一對璧人太過搶眼。
青年長身玉立,赭色衣袍,腰間墜着華玉。
明明是手握重權的王,可此刻的他不關心天下,只在意馬車上的姑娘。
“別害怕。”青年再次耐心勸道,仿佛姑娘的信任對他極為重要。
于是在衆人的注目下,馬車上粉白衣裙的姑娘墜入他的懷中。
這一夜,集市十分熱鬧。
兩人五指交握,微生夜耐心十足,為蘇了桃講解着各種有趣的小玩意。
其實他以前也并不在意這些東西,只是最近突然上了心。
小姑娘會喜歡的東西,他都叫暗衛搜羅到宮裏,提前做了功課。
“那裏有花燈,可以許願。”微生夜指着前方的小攤道。
蘇了桃笑道:“好啊,過去看看。”
走近賣花燈的小攤,蘇了桃随意挑了一只大紅色的燈,微生夜付完錢,從攤主那裏讨來一支筆。
他将筆遞給蘇了桃:“有什麽願望,都可以寫上去,會成真的。”
蘇了桃笑問:“上天看到我的願望,就會幫我實現嗎?”
她抱以懷疑态度,并不相信這些。
“當然。”微生夜答,“如果上天沒看見的話,給我看也是一樣的。”
如果有什麽上天不願意替她實現的,他替她實現。
蘇了桃看穿了他的詭計:“你就是想看我寫什麽,才故意這麽說的吧?”
微生夜笑而不答,只靜靜看着她,默認了她的話。
蘇了桃接過筆,在花燈上寫下願望。
透過花燈的紅紙剪影,她看見帝王噙着微笑的嘴角,在他身後,喜慶的顏色來來往往,衆生匆忙,人間喜悅。
夜空中,煙花成片綻放,映入他眼中,灼灼明目。
那樣溫柔的神色,幾乎不屬于微生夜。
在蘇了桃愣神間,手中的花燈已經飛遠。
她垂下眼,心中慌亂,急需一個懷抱。
在微生夜錯愕的表情下,她撲進他的懷中。他大度敞開懷抱,将人擁個滿懷。
蘇了桃正色,捧着他的臉,讓他的目光向下,不要去看天上。
“不許偷看我的願望!”語氣有些兇。
她的額頭抵住微生夜的。
蘇了桃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命令微生夜,但是她知道微生夜會聽,所以她毫不客氣,語氣強勢。
微生夜比她更強勢,直接側頭,順勢吻了上去。
周圍人的驚呼聲被天邊炸開的煙花掩蓋,熱鬧與寂靜中,蘇了桃只能聽見屬于她的,怦然心跳聲。
洪如古鐘,又輕如塵埃。
渺茫的遠方,她看見寫下願望的自己。
粉白衣裙的姑娘,有一個難言的願望,即使面對神明,也不敢訴說。
彼時的她如此懦弱,只敢真實活一刻。
她很自私,想讓時間停下,不要再往前。
可惜這願望,永遠不會實現。
蘇了桃眨了一下眼,微笑着,臉龐滑過兩行清亮的淚。
這淚還未被發現,就被她掩飾擦去。
她的心實在太亂,急需尋找到寧靜的庇護。
回宮之前,她特意前往王城中,最寥落的寺廟叩拜。
夜已經深了,廟祝坐在一旁打坐,并不驅趕兩人。
或許見慣了塵世中的冷清與熱鬧,廟祝對一切,都能淡然處之。
微生夜捐了一大筆香火錢,也沒引起廟祝的絲毫注意。
廟祝沉着目,似乎已經睡過去,對外界的事物毫不關心,像一座木然的雕像,坐于一隅。
滿殿神佛前,蘇了桃跪在香霧缭繞間,雙手合十,虔誠叩首。
愛恨都如此艱難,她想,絕不該抹殺掉人世最後一分光熱。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留在它原本的位置,別再改變。
芸芸衆生芸芸路,聖火當普照世間。
請原諒,她已經無路可走,絕不能帶着聖火一同湮滅。
霧白煙氣中,蘇了桃終于堅定自己的心。
寂靜的寺廟中,忽然起了一陣細微的風,拂動蘇了桃鬓邊碎發。
她感知到什麽,遽然睜眼,不可置信地看向脊背挺直,跪在另一個蒲團上的微生夜。
見她看來,他笑着回看她一眼。
蘇了桃滿腹疑問:“你……”
她知道微生夜向來不信這些,所以對他此番行為,感到驚訝疑惑。
半晌,傳來身旁人不講道理的聲音:“我不信神,也不信佛。但他們既然受了你一跪,自然也得受我一跪。”
不信神佛,但信你。
香火萦萦中,蘇了桃胸口堵上了棉花般,讓她沉悶窒息。
她忽然看不清滿殿神佛,目光所及,只餘微生夜的盈盈笑意。
不要這樣看她啊。
蘇了桃一瞬間脆弱,難受得幾乎哭出來。
但她終究咬牙忍住了,沒有洩露反常,令微生夜起疑。
在兩人起身,準備離開時,廟祝突然睜開眼,朝他們點頭致意:“阿彌陀佛,兩位施主大德。”
蘇了桃拉着微生夜,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