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江城子
江城子
微生明景一改連日的頹态,主動求見微生夜。
“聽說你要見孤?”
微生夜正批着折子,聽見是他的聲音,眼也懶得擡,心道晦氣。
微生明景行完禮,不緊不慢扯了個笑:“王兄,我有一個秘密,想用來和你換林氏一族的性命。”
“哦?”微生夜假裝頗有興趣的模樣,放下朱筆,單手支起頭問,“說來聽聽。”
其實他對微生明景的秘密并不感興趣,只是好奇,這個廢物弟弟從何處得知,他動了鏟除林氏之心。
原來很明顯嗎?
微生夜笑而不語,準備聽聽,他這個廢物弟弟的嘴裏能吐出什麽象牙。
微生明景不露異樣,正色道:“臣弟知道,王兄想廢王後,改立蘇夫人為後。”
微生夜并未否認,将十指交握,放于桌上,戲谑地瞧着他。
猜對了又怎麽樣,他可沒有獎勵準備給微生明景。
“可王兄完全沒必要這麽做,阿苑就是最适合你的王後。”
微生明景話音一轉,彎低身子一拜道,“而蘇夫人,只想殺了王兄。”
“殺孤?”
微生夜挑起眉,“景王閑的話,去看看腦子吧,孤替你付診金。”
當然,表面淡定是裝出來的,實際上微生夜的心中警惕異常。
他想,要是微生明景知曉聖火的事,那今日無論如何,他也不能放他活着離開這裏。
“王兄竟然不知道?”
微生明景面上的僞裝十分到位,是不多不少的驚訝。多一分則太過,少一分又顯虛僞。
見微生夜并不願意搭理他,微生明景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道:“說來慚愧,八年前,蘇夫人曾化名為鳶尾的女子來欺騙臣弟。那時臣弟手中有一張蠱符,是引渡聖火的邪物!本想銷毀,卻不料被她盜走。”
“蠱符?”微生夜笑了兩聲,“你真以為孤會信你?”
他冷冷垂視着下方的人,已經失去耐心再聽微生明景的廢話。
真是個蠢貨,聖火他早就心甘情願送出去了,連這個都不知道,還敢來騙他,真是找死。
既然這蠢貨這麽急着上來送死,那他這個當哥哥的,也不介意大度些,提前送微生明景上路。
兩個微生家的人心有靈犀。
微生明景也在暗罵微生夜是蠢貨,竟然連蠱符都不知道!
簡直天助他也。
此刻微生明景的笑中,多了幾分真心實意。
既然微生夜一無所知,那他便更沒什麽好顧忌的了。
“臣弟絕不敢欺瞞。上次家宴,那把商幽琴原本也不是要送給王後的,而是送給蘇夫人的。”
微生明景量着王座上人的眼色,半掀眼皮,輕飄飄抛下一枚巨石,驚起千浪,“商幽琴,是臣弟與蘇夫人當年的定情之物。”
微生夜沒再答話,笑意凍成了寒冰。
見他這副反應,微生明景很滿意,娓娓敘道:“臣弟曾教她彈奏,帶她去看峭壁上十年開一次的花。碧波江上,我們也曾泛舟同游。臣弟與她在一起三年,王上若不信,可問王後,可問景王府中任何一位年長的侍從!”
“臣弟有取出蠱符的方法,別無他求,只求王兄,讓我帶走她。”
“臣弟本就與她兩情相悅,不願意看她冒險,只想和她雙宿雙飛!”
這樣大逆不道的言論,微生明景竟然光明正大說了出來。
“說完了?”
微生夜心中反複碾磨着“兩情相悅”四字,連冷笑也再維持不住。
他臉色沉了下去,“說完了就滾吧。”
在他看來,微生明景口中沒有一句話是可信的。
不僅不可信,還非常可笑。
他自小與鳶尾一同長大,寸步不離,這種拙劣的謊言,也敢拿來騙他。
盡管知道是謊言,但他依舊惱怒。
微生夜不能忍受鳶尾被別的男人攀扯上關系。
看着微生明景離開的背影,微生夜扯過白綢,細細拭過每根手指,用力擦去本不存在的塵埃,面上的厭惡之意一覽無餘。
他沉聲對暗衛吩咐道:“跟上去,殺了他。”
“今日這裏談的每一句話,孤都不想在其他任何地方聽到。”
微生夜不相信謊言,可不能容忍這樣的謊言流出去。
中止流言的最佳方法就是殺死造謠者。
暗衛們接了令,低頭齊聲道:“是。”
但微生明景早有準備,幾個暗衛追上去,反而遭到他的截殺。
唯一逃走的暗衛,在回到王宮報完信後,也沒了氣息。
*
今日是冬至。
微生夜只想和蘇了桃一起度過。
他處理完政務,行到蘇了桃宮中,脫下黑色大氅交給外間的宮人。
宮人們接了吩咐,順從地退下了。
屏退所有宮人後,微生夜冷峻的眉眼間染上笑意,如同窗外盛開的臘梅,為人間妝點喜氣。
白天不悅的事情統統被他抛諸腦後,現在的他只想見到蘇了桃,一刻不想多等。
屋內暖香盈室。
蘇了桃并未察覺微生夜的到來,她獨坐窗邊,正在翻着一本舊詩集。
舊詩集中夾着她夏日時摘下的一枝花,歷盡半年時光,已經與那頁白紙一同風幹。
蘇了桃撕下那頁白紙,盯着幾乎鑲進紙中的幹花發呆。
留給她的時間已經很少。
在她愣神之際,腰上突然環上來一只手,有力地攏住她,将她往身後人的懷中帶倒。
“在幹嘛?”
微生夜從後面抱住蘇了桃,湊近她問道。
懷中的蘇了桃搖搖頭,正想開口“沒幹嘛”,卻不受控制咳起來。
她連忙低下頭去,習以為常用絹拭去唇邊血跡。
懶得再看一眼,煩躁地揉起弄髒的白絹,将顯眼的血跡掩藏在內,很好地糊弄過去。
微生夜并未發現她的異常,緊張地問:“風寒還沒好嗎?”
他以為她只是染了風寒,內心埋怨起那群沒用的太醫。
不知道已經被微生夜惦記上的太醫們,正坐在暖和的家中,突然背脊一寒。
“快好了。”
蘇了桃笑答,她轉過身,将頭埋進微生夜懷中。
但微生夜剛剛才從寒冷的室外走進來,所以懷抱也并不溫暖,比蘇了桃的臉頰還要涼一些。
這樣安靜的時光裏,燭火透過窗,暗淡的暖光中,一片雪花婉轉飄過。
緊接着第二片、第三片……
雪意漸漸隆重。
微生夜推了推懷中不動的蘇了桃,笑問:“你是不是又想賴生辰禮了?”
蘇了桃探出頭,朝着他溫軟一笑,表情寫着茫然,似乎真忘記準備他的生辰禮。
微生夜也跟着笑了,用指腹去壓她色澤紅潤的唇,拭了拭,卻發現并不是口脂。
看着看着忽然走神,微生夜挪開手指,低頭吻上檀口。
忘了就忘了。
反正他會自己要。
輾轉的吻意綿長,蘇了桃難得主動回應,兩人呼吸越發急促。
等兩人終于分開,屋外的人間已被瑞雪裝點成雪白的世界。
微生夜烏黑的眼眸中倒映出此刻蘇了桃的模樣,鬓發微亂,丹口香腮紅。
他的手覆上她的衣領,表情沒什麽變化,動作卻十分危險。
蘇了桃察覺到危險,連忙抓住微生夜的手,阻止他的取奪:“我記得你的生辰禮!”
但這句話有些遲,救不了現在的她。
“我不想要了。”微生夜啞聲道。
他可不是會吃虧的人,不要生辰禮,自然是因為貪心,想要得到更好的。
蘇了桃看出來了。
她掙開了他的懷抱,撐起身走到桌前坐下,提筆點墨。
微生夜不明所以,也起身跟在她後面,看她要做什麽。
裱着花枝的白紙上,她提筆寫下七個字。
微生夜烏黑的眸緊緊盯着她的動作,看着她寫下的字跡,在雪滿人間時,驀然紅了眼尾。
“微生夜,長命百歲。”紙上如此寫着。
長、命、百、歲。
蘇了桃希望他長命百歲。
微生夜一字一字默念,心中有一塊地方被暖意暈濕。
蘇了桃轉過身,毫不意外微生夜的偷看,笑着将紙張遞給他:“吶,生辰禮。”
“你就拿這個敷衍我?”微生夜挑眉道,聲音已經染上哽咽。
蘇了桃背靠着桌子,輕輕後仰:“這天下都是你的,你什麽都有,所以送你什麽都是一樣的。”
微生夜嘴上說着幼稚,卻滿心歡喜将那張紙貼身收起來,如獲至寶,生怕它長翅膀飛走了。
收好生辰禮後,他單手撐在桌沿上,将蘇了桃半圈入懷中。
本來想跟着笑,卻漸漸溺亡在她蓄着溫柔小意的眼眸中。
他笑不出來了。
用認真又生硬的語氣道:“其實,我也有禮物要給你。”
微生夜轉過身,取來他進屋時就放置在一旁的木盒。
盒身沉重,上面無紋無飾,棱角鋒利處都已被磨得圓滑。
微生夜心情忐忑,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的夜晚。
他曾伏案提筆,借着燭火的光,一字一句小心寫下,生怕落錯任何一筆。
在他忐忑不安時,身後的姑娘已經站起身,緩緩從背後靠近他。
微生夜覺察到了她的靠近,卻并不設防,只當她想探頭偷看。
他不知道的是,蘇了桃眼中的愛意已經褪去餘溫,只剩下刺骨的寒冷。
那是緊盯獵物,毫不留情的眼神。
她自知時日無多,只能把握住最後的機會。
雖然面上冷漠,實際蘇了桃的心中也與屋外般,刮起了凜冽的風,亂她心神,不得安寧。
餓頃風定,手中短匕出鞘,帶着狠戾。
開刃的鋒利面被她斜斜切斷手中三條掌紋!
黏稠的血液砸落,在地上開出朵朵妖異的花。
她對自己都這樣狠,自然不可能對別人心存仁慈。
蘇了桃将體內蠱符引上匕首。
微生夜聽到聲響,他擔心蘇了桃,急忙轉過身。
然而寒光一閃,匕首猛地從正面刺進他的胸膛!
微生夜的時間靜止了片刻,如墜夢河,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低下頭,對上蘇了桃寫滿冷漠的眼。
竟然是真的啊。
可笑的是,微生夜手上仍舊緊緊抓着那個長木盒,那個要送給蘇了桃的禮物,不願放手。
“……為什麽?”微生夜不願相信,不死心地追問。
全身的血液都瘋狂湧向心髒處,這一刻,他的驚訝大過疼痛。
微生夜甚至想,眼前這個人會不會是別人假扮的?
可是,世間只有蘇了桃能傷到他,他連試圖欺騙自己也做不到。
為什麽?他喃喃自問。
“因為,我想活。”
蘇了桃毫不留情,又将匕首往前送了一截。
透心的寒意讓微生夜一凜,他也終于反應過來,死死攥住她的手。
遲來的怒氣一絲絲爬上微生夜的面龐:“你以前說的……都是在騙我?”
蘇了桃很幹脆地回答:“不騙你,你怎麽會放下戒心信我?”
她又失望地看向他,“沒想到三年過去,你還是那麽蠢,說什麽你都會信!你這麽蠢,不如把命給我。”
蘇了桃沒能一擊殺死他,微生夜體內的聖火開始反噬,順着鮮血反撲向刺殺者。
她被反噬的聖火重重彈開!
要是常人,此刻早已身亡。
可蘇了桃體內有聖火護體,保了她一命。
微生夜的情況不容樂觀,他強撐着一口氣,如訴如泣:“所有背叛我的人,都會死在我的刀下。”
“除了你!”
他似乎痛極,臉色慘白道,“你叛我,我原諒你!你想要的,後位?帝位!我通通可以給你!即使這樣,你依舊想殺了我?!”
說到最後,他幾乎無法出聲。
微生夜不明白她為什麽要殺他,像是第一次涉臨險惡人世,他毫無防備,被最信任的人推入萬丈深淵。
他其實想告訴她,微生夜從不原諒任何人,唯獨對她,一再接納。
他将唯一的心剖給她,她卻玩笑般,只想再往上面多紮兩刀。
蘇了桃不想再聽他的任何話語,厲聲回應:“因為我,本來就是來殺你的!”
她口中的鮮血再也壓不住,只能任由它們湧出。
蘇了桃躺在地上,笑得極為快意:“微生夜,我只想要你的命啊!”
幸虧系統正被屏蔽着,不然聽到這話,少不得要跑出來為進度阻滞許久、忽然間突飛猛進的“907”鼓掌喝彩。
早有這個覺悟多好啊!
從被屏蔽那一刻起,它都想好墓志銘該怎麽寫了。
蘇了桃的話震碎了微生夜最後一絲希望。
“殺我?”
他愣片刻,擡起沾血的手,捂住半張臉笑起來,“原來是來殺我啊,哈哈哈……”
他還以為,她是因為舍不得他,所以才回來的。
他還以為,她是回來愛他的。
自作多情的人,從來不得好死。
微生夜發冠散亂,再也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頹如山傾倒。
屋內的動靜鬧得太大,侍衛們大批沖進來。
*
蘇了桃被以刺殺王上的罪名扣押在天牢,沒人敢定她的罪,一切都要等微生夜醒來才能定奪。
牢中潮濕,蘇了桃铐着枷鎖,縮在角落,眼睛毫無神彩。
好痛,渾身都在痛。卻又說不清到底是哪裏痛。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一頭碰死在這裏。可又偏偏知道,現在的她死不了,除了把自己弄得更狼狽外,沒有任何益處。
蘇了桃灰心垂眸,又暗含期待。
她在等微生夜來見她,哪怕是辱罵,她也想見到他。
她等了很久,期間除了送飯的宮女,沒有任何人來到牢房見她。
此情此景,确實也不會有人想見她了。
蘇了桃是重犯,隔壁只躺着一個神智不清的犯人。
那人也不知道是犯了什麽驚天動地大事,竟然配和蘇了桃這個刺殺王上的關一起!
犯人衣衫褴褛,一幅被關了很久的模樣。
牢房外傳來開鎖的動靜,蘇了桃擡起眼,卻發現是王後,于是又失望垂眼。
她其實知道自己落水是因為王後的算計。
但她從沒和任何人提起過,也不打算計較。
“微生夜呢?”蘇了桃不死心問道。
“你問王上?”林挽苑一笑,“他都快死了,怎麽會來這裏。”
蘇了桃茫然地重複:“死?”
“是啊。”
王後屏退了周圍的看守,用保養得宜的長指從帶來的食盒中取出湯藥。
林挽苑心情好極了,拖長語調緩緩說着:“倒是多虧你,不然可沒人能搞定那個瘋子。”
“不過反正他也快死了,你就先下去等他吧!”
王後猛地掐住蘇了桃的臉,将湯藥往她嘴裏灌。
林挽苑也不确定微生夜還會不會醒。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趁這個關頭,先送蘇了桃上路。
即使微生夜醒了,想必也已對蘇了桃失去了所有耐心。
她替他殺蘇了桃,他該謝她才對。
如果微生夜不醒,那更好不過。
林家扶持微生明景登基,同樣不能留下蘇了桃這個禍患!
一碗湯藥灌盡。
王後耐心十足,唇角始終挂着微笑,從容收拾好碎碗的瓷片,戴上鬥篷走了出去。
林挽苑離開後,蘇了桃靠在角落,嘴角溢出大量鮮血。
她的呼吸帶着血腥氣,漸漸沉重。
隔壁神智不清的犯人被刺激到,連忙湊過來,他抓住圍欄,沖蘇了桃念念有詞。
“王上……王上……”
蘇了桃耳邊仿佛有一百個小人在叽叽喳喳,她蹙起眉頭。
“哇”地一聲,吐出更多鮮血。
這并不全是因為王後的那碗毒藥,那碗毒藥頂多算催化劑,最根本的原因,是她這具身體快撐不下去了。
眼前一片眩暈,蘇了桃痛苦地閉上眼。
隔壁的犯人卻伸過手,猛地拽住她一小縷頭發,想将她扯過去。
蘇了桃的頭發瞬間被扯斷。
不過這點痛與身體的痛相比,實在微不足道。
“王上……王後!”見了血,犯人的神情異常激動。
他湊近蘇了桃面前,神經質地拂開雜亂的枯發,露出一張爬滿溝壑的臉。
蘇了桃不明白他想幹嘛。
下一刻,犯人似乎害怕至極,失聲尖叫起來。
他大叫道:“王後,殺了王上!”
蘇了桃倒在地上,聞言費力睜開眼去辨認。
竟然……是他?!
盡管眼前人蒼老許多,但于蘇了桃而言,不過小別時日,認出他是件很容易的事。
血霧糊住她的眼,蘇了桃想,遲來的報應終于降臨到她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