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繁華曲
繁華曲
在晟國,王後的地位總是岌岌可危。
晟國王室自稱日神之子,歷任王上體內,傳承着不息的聖火。
換言之,沒有太子。
再換言之,聖火選中的人,就是儲君。
本該王後兒子的專屬寶座,變成了後妃都能争搶的香饽饽。
這哪裏得了!
受寵的王後,為了保證自身與母族的利益,只要是皇子,一出生就會被接到她們膝下親自撫養,自小培養感情。
無論哪個皇子成為王上,她們都會是太後。
當然,不受寵的王後就沒這個待遇。
比如微生夜的生母,妫清月。
妫後難産,哀嚎三天三夜,微生九皓也沒去看過一眼。
衆人都道,王上厭惡極了妫後。
第三日夜,冬至。
嬰孩的啼哭劃破長夜,驚飛了枝頭烏鵲,太醫們吓得跪滿一地,戰戰兢兢,如臨深淵,生怕項上人頭不保。
直到王後薨逝的喪鐘傳遍晟王宮,王上才在禮官的催促下,匆忙從貴夫人的寝宮中起身。
微生九皓雙眼黯然,下巴長出了淡淡的青茬。
來了王後宮中,他沒有質問任何人,更沒有發落任何人,整個人身上散發着頹靡氣息,看不出一點怒氣。
直到快重新睡過去了,微生九皓才強撐起精神,向宮人問:“王後可有留下什麽話?”
被問到的宮人瑟瑟發抖,吓得跪伏,她不敢作答。
因為王後的遺言 ,是微生九皓的名諱。
見宮人久久不答,微生九皓擺擺手讓她下去,不想再聽。
宮人感恩戴德退下了,直到離開殿內,才敢擦去臉上早已冰涼的眼淚。
一旁的嬷嬷抱着終于止住啼哭的嬰孩,上前跪倒:“禀王上,是位小皇子。”
微生九皓心底厭煩,看也沒看一眼。
他敷衍賜了名:“夜晚出生的,那就叫微生夜吧。”
在場衆人,所有太醫宮女侍從,無一不驚。
晟為日神之國,與黑暗相對立。
在晟國,連平民百姓都不會用“夜”這個字給孩子取名。
這不是祝福,是明晃晃的詛咒。
*
“小怪物,滾遠點!”
幾個虎頭虎腦的頑孩踩在草地上,朝對面形單影只的小男孩砸石頭。見砸中了,拍手大笑。
禦花園中,他們歡樂的笑聲飄得老遠。
微生夜捂着眼角被砸出的淤青,不斷往後退,試圖尋找到一個能安全舔舐傷口的地方。
他退到小溪邊,清澈的溪流映出他此刻狼狽的模樣。
微生夜皺起眉,用小小的拳頭砸在溪流上,被截斷的溪流以他的拳頭為中心,泛出一圈圈的漣漪,遞蕩開去。
沒一會兒,溪流又恢複平靜澄澈,誠實映照出他狼狽的樣子。
微生夜明白過來,以他渺小的力量,無法與自然之力抗衡。
他收回拳頭,捂着眼睛小聲嘀咕:“好痛。”
哪怕隔得很遠,微生夜也能聽見岸上的男孩子們在大聲議論他。
可他打不過他們,沒辦法叫他們閉嘴。
“哎呀,聽說他一出生就克死了他母親!是天生的掃把星!”
“啊,真吓人!”接話的小男孩故意做出誇張的表情,補充道,“他的名字也很可怕。”
“母親說了,不讓我和他玩,會被妖怪吃掉的!”
“我母親也這樣說。”有人贊同道。
“他身上總是髒兮兮的,是個野孩子,我也不要和野孩子玩!”
“……”
這些人真讨厭,微生夜想,能讓他們永遠閉嘴就好了。
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把這些人高傲的的頭顱,全都狠狠踩在鞋底,搓磨,蹍入惡臭的泥濘中,讓他們永遠無法翻身……
報複性的想象還沒來得及發散到更遠處,微生夜身後突然出現一道熟悉的聲音,吓得他及時收住想法。
微生夜側耳聽着,烏烏的眸子裏藏不住驚喜。
妫霁風一身朱紅朝服,剛下朝便往這裏來了。
他和藹道:“小皇子們,今日可吃奶了,這麽閑呢?”
小小的微生明景站上前,挺起胸膛反駁道:“我們早就不吃奶了!我們是男子漢!”
妫霁風笑了笑:“男子漢可不會在背後嚼人舌根。”
“是哪些奴才教你們這些長舌的話?依臣看,得把他們的舌頭連根拔了才好。”他話風一轉,吓得宮人們恨不得跪給他看。
幾個皇子被他殘忍的話語吓住,各自左顧右盼,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唯獨微生明景頂着一副不服氣的表情,妫霁風俯低身,伸手捏了捏他的小臉蛋。
“妫将軍!”
貴夫人殿裏的宮人快步上前,護幼崽一般,将微生明景拉回懷裏,“貴夫人找小皇子還有事,奴婢們就先告退了!”
宮人防備盯着妫霁風,生怕這戰場上的活閻王,對微生明景做出什麽不好的事。
其餘宮人們也吓個半死,慌忙将各自的小皇子領走。
妫霁風目送他們遠去,這才轉頭喚微生夜的小名。
他知道微生夜一定躲在這附近。
微生夜卻假裝沒聽見,蹲在溪邊捏泥巴玩。
可等了半天,微生夜拿着捏好的泥兔子,妫霁風還沒找過來。
小舅舅該不會找不到自己,就離開了吧?
微生夜被這想法吓了一跳,趕緊回頭去看,被近在咫尺的妫霁風驚了一跳。
“舅舅腿都蹲麻了,你怎麽才發現啊,真是個小呆子。”妫霁風笑着抱怨。
微生夜搖搖頭,一字一句說:“我才不是小呆子。”
妫霁風:“那被欺負了,怎麽不還手?”
微生夜:“我現在打不過他們。等我長大了,打回去。”
“好小子,還讓你學會韬光養晦了!”妫霁風爽朗一笑,也不嫌棄微生夜泥糊糊的小手,順手将他抱起。
“走,去舅舅家玩!”
每次去将軍府,都是微生夜最開心的日子。
府裏的堂兄弟不會和宮裏的皇子們一樣嫌棄他。
相反,他們總是羨慕地看着他。
因為妫霁風很嚴厲,從來不抱別的小孩。
他的懷抱,只屬于微生夜。
一大家子團團圍坐,對月當歌,一派其樂融融。
夜晚的天,卻忽然變了。
府裏的歡聲笑語變成哭天哀嚎,火把成片點燃,微生九皓親自帶兵,圍了将軍府。
王以通敵之罪,夷妫氏三族。
按理說通敵之罪,誅九族也是夠的。
但夷三族不是因為仁慈,而是微生九皓總不能蠢到把自己算進去。
妫霁風将小小的微生夜藏進櫃中,認真叮囑道:“不許出聲,不要亂跑。”
他的臉上濺滿了一路砍殺至此的人血,微生夜看着那些血跡出神。
在妫霁風将要合上櫃門時,微生夜拽住了他的衣袖。
“舅舅,你別走。”微生夜顫聲道。
他知道外面很危險。
微生夜以前總不願意叫舅舅。
無論妫霁風怎麽哄他,他也絕不開口。
現在卻主動叫了。
妫霁風愣了片刻,拉下微生夜的手,拍拍他的小腦袋,故作輕松道:“你藏好,等天亮了,舅舅來接你。”
……
火光整夜未熄。
将軍府連着的整條長街,都飄着揮散不去的燒焦血腥味,攪得人心惶惶,卻無一人敢出門查看,連打更人也刻意避開此處。
妫霁風浴血戰至最後一刻,仍不肯倒下。
他記得對微生夜的承諾,還要去接他呢。
妫霁風一生戎馬,沒死在戰場上,反倒死在效忠的君王手裏。
一支穿心箭,破空而來,射滅妫霁風最後一絲生機。
他的長槍支在焦土中,抵住了後退之勢。
妫霁風低頭看着那支淬着劇毒的箭,張口想說些什麽,濃稠的血先一步大口湧出。
最後他頹然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微生九皓扔開手中彎弓,從簇擁的軍士背後走出,親眼看着妫霁風咽氣。
他盯着妫霁風那張滿是血污的臉,依稀能辨出年少時的模樣。
年少時,他們曾一同長街放馬,從意氣風發的少年郎,各自長成帝王将相。
“你當王上,我就做你的大将軍。你當王爺,我還是只做你的大将軍!”年輕的妫霁風擡起下巴,驕傲說道。
往事随風散。
記憶中稚嫩的臉龐已經染滿血污,頹然掩進塵埃裏。
看着這張臉,微生九皓竟然失神。
因為他想起,曾經挑起心愛女子的紅蓋頭時,久違數年的悸動。
那是個萬物複蘇的好時節。
三書六聘,十裏紅妝。
微生九皓向來不喜喝酒,他讨厭失控,只願當克制的人,只做有把握的事。
可那日,別人灌了他許多酒,微生九皓通通接了,來者不拒。
喝夠了酒,其他人終于肯放他跌跌撞撞進入喜房。
合上房門,掩過身後滿院的月光,他伸手擡起妫清月纖白柔淨的面龐,細細描過。
被酒意釀暈的思緒突然清醒,嗡鳴一聲,憶起舊詩集中的古句。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他要是個普通的王爺,許下的承諾自然能作數。
可他是被聖火選中的帝王。
本該殺伐果決。
一切塵埃落定,妫氏百年世家,就此落幕。
微生九皓湊近妫霁風涼透的屍體,低聲遺憾道:“霁風,雖然你交了兵權,可我總不能放心。”
帝王的真心話,只能說給死人聽。
*
微生夜乖乖躲在櫃中,妫霁風卻再沒來接他。
一夜之間,他被所有人遺忘了。
困在逼囧的黑暗中,獨自數着心跳聲。
世上最孤獨的人,大概也無法體會微生夜此時的感受,在這方混沌空間中,他只能依靠渺茫的念想,熬過緩慢流逝的時間。
外面的天終于亮了。
周圍實在太安靜,微生夜甚至聽見飄雪割過空氣時的聲音。
“今年下雪的時候,咱們家微生夜就滿七歲了,是個小男子漢啰!到時候舅舅帶你燒酒喝!”妫霁風雙手舉起小微生夜,爽朗大笑。
微生夜縮在櫃子裏,等着舅舅來接他,帶他燒酒喝。
這裏的一切都這麽讨厭,舅舅快來帶他離開,他保證以後會聽話,不惹麻煩,當個乖小孩。
櫃門“吱”地被拉開,吹進來一股夾雜着血腥味的風,直拂面龐。
初雪上的白光晃得刺眼,微生夜下意識擡手擋住眼睛,避過刺痛的光。
一只柔軟的手拉下他的手掌。
軟糯的聲音道:“微生夜。”
誰在叫他?
微生夜适應了光線,終于看清,面前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眼睛又圓又大,正歪頭看着他。
小姑娘穿着一身紅色小襖,垂着兩根紅繩紮成的小辮。
在她身後,是被雪染白的人間。
微生夜鼻頭莫名泛酸。
“別害怕,我是來保護你的,跟我走吧。”
小姑娘動作粗魯,完全不像表面般可愛,一個勁把他往外拽,令人心生抗拒,不願順從。
微生夜又驚又怕,下意識咬了一口。
“啊!”紅襖小姑娘痛呼,“你是不是屬狗的啊!”
微生夜眼淚糊了一臉,委屈巴巴,場面太具迷惑性,不知道還以為是他這個咬人的受了欺負。
他知道舅舅不會來了。
可不願意死心。
“松開松開!你再不松口我就不客氣了!”
話還沒說完,她就“哐哐”兩拳下去。
微生夜終于肯松開,願意好好溝通。
他搖着小腦袋,固執道:“我不走。我要等舅舅來接我。”
“你舅舅不能來接你了。”蘇了桃一臉為難的樣子,又神神秘秘道:“我是妫将軍留下來的暗衛,是他派我來接你的。他沒和你說過我嗎?我很厲害的。”
她開始忽悠微生夜。
“你是鳶尾?”微生夜眼睛亮了。
小姑娘連忙點頭。
別說叫鳶尾,就是叫狗尾,她也會答應啊。
微生夜眼裏的光熄滅了——鳶尾這個名字,是他随口編的。
所以她在騙他。
但鬼使神差中,微生夜相信眼前的人對他沒有惡意。
“你是來保護我的?”微生夜再次确認。
蘇了桃用一副頗為認真的表情,搗蒜般點頭。
微生夜想了想,将懷中護了一夜的泥兔子遞給她。
“你幫我保護好它,我就跟你走。”
蘇了桃皺眉看着懷中醜奇的泥兔子,表情一言難盡。
“……”
看來系統沒說假話,這微生夜腦子确實不太正常。
唉,任重而道遠啊,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完成任務。
蘇了桃撐着下巴感慨萬千,傻吧,一直傻下去吧,傻子才好忽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