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Chapter Ⅵ 種子(7)
Chapter Ⅵ 種子(7)
4月1日,早上10:00。
副校長所說的不必要的垃圾,主要是學生的屍體,還有幾只蜘蛛老師的肢體。
到處都是斷臂殘肢,鮮血混合着塵埃。
不少剛鎮定下來的同學一重新見到如此場景,就扶着牆嘔吐起來,邊吐邊哭,但是人形的老師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們,“夠了嗎?把那些東西移開,搬到操場燒掉。”
她稱那些曾經生龍活虎的學生,那些和她共事的老師,為那些東西。
除去視覺沖擊外,學生們又一次受到了精神的沖擊,将他們的內心擊碎得難以拼合。
書上所說的仁義道德,老師平時講的真善美全都是假的嗎?
他們疑惑,茫然,在交換的眼神中停留,最後選擇了沉默。
徐雨也是人群中的一個,她必須邊哭邊擦去教室裏的血跡,黑板講臺是最好擦的,窗戶也不難,牆壁上的血跡是最難的,怎麽也擦不幹淨,旁邊有個學生費力地用白粉筆将它塗畫,可是痛苦的記憶怎麽能夠被消除呢?
“徐雨,你說我們該怎麽辦?”朋友靠過來,紅着眼低聲問她。
“我也不知道。”
“你說校長說的是真的嗎?”她說着,忍不住一癟嘴,幾乎又要哭出來,“家裏的人真的放棄我們了嗎?我們真的要參加那個什麽計劃嗎?輸了就會被殺掉?”
一連串的問題,也叫徐雨無言以對,“我不知道……”她遙望着外面,“但是我想再等一等。”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在等待什麽,是救援的希望?還是自己能夠振作起來?又或者是老師們改變主意。
她覺得自己最期待的,下一秒她睜開眼睛,一切只是她做的一場噩夢。
閉上眼睛,再睜開,眼前的景物還是沒有改變。
徐雨的心有些冷了,但她還是安慰同學說:“別想這樣了,先把事情做完吧。”
“嗯。”
兩個人搞完了講臺附近的衛生,就去幫着其他同學擡屍體。在此之前也是有過一番心理掙紮的,可是讓他躺在這裏那算是什麽事情呢。
四個女生共同擡着一個男生下樓,或抓着手,或抓着腳。
她們這才知道一個人原來是多重啊,一個人的生命是多重啊。
隊伍中出現了小聲的抽泣聲,不一會大家都淚流滿面了,他們擡的這個學生叫張孝偉,平時吊兒郎當的,從來不聽課,就喜歡打藍球,一天到晚盡往教室外面跑,但是也記得班上有個女同學生日,就他唱生日快樂歌調子最偏,聲音最大,引得大家都發笑,他還極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行了行了,我不唱了,你們唱。”
他黑紅黑紅的臉,還有那一抹有些憨厚意味的笑容驀地浮現眼前,壓着所有人心頭發沉,眼睛發酸。
四個女生,好不容易走走停停,走到了那個燒着煙的地方。
有一個高大的男生指揮着她們:“這一批還沒有燒完,你們等下一批吧。”
他所說的下一批,是旁邊不遠處用石灰圈成的另一個四方形,上面的屍體已經堆了一座小山,有幾個男生看她們是女生,很利索地抱過屍體,兩人合力甩到山上去了。他們對張孝偉自然是沒有感情的。
哭的是徐雨她們幾個人。
在隐忍的哭泣中,她們聽到後面有人在說,“這麽大的煙,警察都沒有過來看,可能真的不會有人來救我們了。”
絕望籠罩在她們頭頂。
徐雨看着那些黑煙盤旋着升上天空,甚至産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死了就會被燒成煙,燒成煙後就會票上天,那算不算一種獲救,一種解脫呢。
這個猜想她沒有說出來。
等她們四人筋疲力盡地回到教室,班上的衛生已經搞得差不多了,徐雨想要回座位上趴着,但是在走向座位的一瞬間,她想起了一件事,“丁一帆呢?”
班上不少同學也露出疑惑的表情,是啊,他去哪裏了?
但有少數學生面露難色,似乎是知情,“你不知道嗎?丁一帆死了。”有人回答她。
徐雨一驚,“他怎麽會死了呢?我們走之前不是好好的嗎?”
素來和她玩的好的朋友走到她耳邊告訴說,“就在我們走之後,他一個人不知怎麽地從教室這裏爬樓梯下去了。他……”說到這裏她已經有些說不下去了。
但是徐雨死死地看着她,迫使她說下去。
朋友壓低聲音:“我聽說他是在男廁所溺亡的,其他的我也不知道是怎麽一回事了……”她想起什麽似的補充了一句,“對了他手裏的兩只眼珠都捏爆了,掰開他手的時候男生都惡心吐了。”
徐雨的心完全跌倒谷底,外界的話一句也聽不進去。
“不會又是班主任吧?”
“還是其他的學生做的?不喜歡他的人也挺多的吧。”
“可當時我們都在操場集合啊……”
他是自殺的。徐雨想。
僅僅是通過話語,她就可以想象丁一帆死之前最後一段路是怎麽走的。那麽要強的一個人,多麽怨恨多麽倔強才會選擇那麽憋屈的死法,當時校長說的話他都聽到了吧……
一種說不出的激湧的心情在徐雨心裏橫沖直撞。
“徐雨!”同學們的喊聲也沒有能叫住她。
她還是一如既往地沖進了辦公室,“蔣老師,丁一帆死了。”這一次她沒有打報告。
蔣梅華臉上爬滿了複雜的紅紋,宣示着她随時可以變成另一形态進行殺戮,但此刻,她只是平靜地坐着,回答說:“我知道。”
“你知道——”這個回答就夠了嗎?徐雨無話可說。“老師,我們真的在做正确的事情嗎?”問出這句話時,她幾乎要站不穩。
“你在愧疚嗎?”蔣梅華的目光凜冽,“先是同情,後是愧疚。但愧疚比同情好,它至少代表了一種反思,對錯誤的反思,而同情沒有任何用處。”
幾乎是一針見血地戳中了徐雨的脆弱。
“丁一帆已經死了,你永遠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了。也許……你很快就會步他的後程了。”
徐雨恍惚地離開了辦公室,烈日當空,她只是覺得從頭到腳地發冷。
也許班主任說的是對的,她已經被負罪感侵蝕了,即使真的能夠等到救援,她還能若無其事地說自己是無辜的嗎?她可以輕易地責怪批判那些犯了錯的人,她甚至可以表現大度地原諒那些犯了錯的人,直到犯了錯的人變成她自己。
她從窗子經過,看到班上坐着的那些學生,他們有些正在看書,有些累得睡着了,有些雖然趴着仍是在說話……他們臉上雖有陰霾,卻是恐懼帶來的,他們比她清白多了。
徐雨受不了內心的指責,捂住耳朵逃避一切似的跑下了樓梯。
可是她能去哪呢?
直到看到天空上的那一束黑煙,地上那一團烈火。
徐雨失去了目标,情不自禁地走向了那團溫暖的火,她把那團火看成了審判之火,為她而燒起的火。
“喂,你幹嘛?”有一個瘦小的男生叫住了她。
“……”徐雨這才如夢初醒,發現自己臉上都是淚水。她到底是為誰而流呢,丁一帆還是自己?
“喂,你既然沒事就幫我一個忙好不好?”瘦小的男生說。
徐雨點點頭。
男生要她幫的忙是移動屍體,一具藏在草叢裏的隐蔽屍體。他似乎有點膽小,合着手一直上拜拜下拜拜,“阿彌陀佛,阿彌陀佛,觀世音玉皇大帝,需知道我王小文不是故意見死不救的,可千萬不要叫他變成鬼來找我。”
徐雨聽着這個名叫王小文男孩的話,苦澀的心也勉強有了一絲笑意,“……你怎麽會覺得這世界是有神有鬼的?”
王小文嘆了一口氣,“我本來也是不信的,可是現在心裏裝着事情,能跟誰說呢,我就希望有神能看到我們,能夠傾聽我們,能夠拯救我們……”
“神……”望着蒼茫的天空,徐雨也不禁發起呆來。
他們進入無神時代已經太久了,相信科技,相信法律,相信道德,可是現在科技就能拯救他們嗎?法律和道德呢?在這樣黑暗的時候,它們到底是一股拯救的力量,還是一股迫害的力量呢?為了科技發展,優勝劣汰,相信道德和法律,失去道德和法律。
她正想着,就聽見王小文對她說:“你剛才不會是想自殺吧?”
“……我也不知道。”徐雨說。
“你千萬不要!”王小文誇張地擺擺手,“要知道現在已經死了一大批人了,我們好不容易有這個運氣活下來,多對不起死掉的那些人。”
“……你說,死掉的人會怨恨那些活着的人嗎?”徐雨問。
這是一個很深奧很哲學的問題,對于學渣王小文很有難度,于是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地答道:“恨就恨吧,我也沒辦法。最好是別恨我,好好保佑我,這樣我活着的時候才會給他們燒紙錢。”他有意結束這個話題,“擡得起嗎你?”
徐雨站的是死去學生屍體腳的那邊,“我盡力。”她說。
“那我數三二一,我們一起擡,三二一起!”
兩人半擡半拖,總算把屍體挪到了火葬的區域。王小文把屍體滾進去的時候還說了一句,“有怪莫怪!”
徐雨擡眼看天空,上升的黑煙在她心中又多了一層含義,死去的人是不是去見神了呢?她低下頭,學着王小文的模樣,雙手合十,緊閉雙眼,當作一種告別,和死去亡靈的告別。
“對了,我叫王小文,高二(8)班的,你呢?”
“高三(2)班,徐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