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形式木偶

形式木偶

初次見到斯伽裏時,德洛特正在水橋上方散步,他擡頭看向沒有大氣層的天空,想到遠在二十七光年外的地球,他這樣想,又想到地球宏闊的天空——烏雲、朝夕與彩霞,想到波濤萬頃的海洋——雷暴、巨浪與潮汐,想到浩瀚的銀河——天體、日月與繁星。

他再低頭,心懷來者不可追的悲怆,驀然與少年懵懂的目光交錯,他先是驚嘆于命運,又厭惡後來命運的自以為是。

德洛特忘了自己是如何與斯伽裏産生關系,後者又是如何一廂情願、似有若無地待在他身邊的,只知道現在的自己好像也離不開他了。

他手放在斯伽裏的後腰上,衣物底下是勁瘦的腰肢,斯伽裏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來見他,衣服有很新的味道,讓他産生一種以為是腐水的錯覺。

他摸到斯伽裏的左耳,對方起身又開始凝視他,好似回憶起不好的過去,他揪住左耳,然後問:“複原了?很痛嗎?”

失聰通常伴随耳鳴、眩暈等症狀,耳道的悶脹感就像溺水,血流填充完縫隙後密不透風,十分難受,但斯伽裏的自愈能力很好,因為剛複生的器官會有一些充血,以至于他臉頰緋紅像是蔓延到了耳後根。

他搖頭,心底有些興奮:“快好了,可現在我想聽你說你愛我,不然好不了。”

德洛特被他牢牢锢住,他非常清楚眼前人說的好不了就是真的好不了,斯伽裏只有聽見他說話才會暫時安分守己,不然他可能會像喪失理智的惡犬。

“好……我愛你。”德洛特繞住他的脖頸,讓他往下壓,然後懷着把對方折磨到死的心态,狠命地索求,他忽然想到一則寓言,狐貍與惡犬,無非是同病相憐、同惡相濟。

————————

楊修組織的大型演講很成功,餘下的諾拉人民也表示願意放下成見,嘗試與人類接觸。

厄世紀星元212線。

《共和法》由穆格連法院與東城法制部共同宣布成立。

人類全部遷移至缪裏維多星球,且大力開發諾拉克斯星系中的其他資源星球,“散氧器”遍布各處。

諾拉人民長久卸下機甲皮囊,與人類一般無二。

厄世紀星元213線。

諾瓦蒂勒星——天然能源礦區開發成功。

——————————

懸浮金塔塔頂。

“親愛的前輩,這場景你滿意嗎?”德洛特說。

楊修在新建立的高塔頂端向下望去,各處都井然有序,人們安居樂業,遠處水橋附近,港口海域映着滿城燈市流光溢彩,火樹銀花,不禁讓他發自肺腑:“滿意啊……目前來看,情況還不錯。”

“是挺不錯的,可是你看,”德洛特放大其中一個巷口,指着一群諾拉人民說,“兩年了,其實他們的思想仍然未改變。”

楊修順着他手的方向看過去,一群諾拉人民看樣子似乎是在争吵。

“前輩,我幫你翻譯一下。”

“人類真是太可怕了,我們可不能陷進去。”

“可是我覺得共和也沒有什麽不好,這些人類都很好啊。”

“你懂個屁,這些低等人類當然得對我們好,不然他們怎麽在這裏過下去,我們的資源都快被他們拿完了!”

“別跟這個‘怪物’吵了,快走吧,讓他和那些垃圾人類過去。”

這些內容從德洛特的嘴裏說出來實在是容易讓人誤會,演繹的精髓不僅半點沒有沾邊,反而将原本的對話演成了“低齡拌嘴”現場。

楊修微微皺眉,說:“才兩年,慢慢來。”

“前輩,不是時間的問題,是我們不具備另類思考的能力。”

楊修不喜歡猜暗語:“有話直說。”

德洛特怎麽可能直說,就轉移了話題和他談起以前的事:“前輩,假如有一天,人工智能替代人類,你們應該怎麽辦?”

“……又打架嗎?”楊修忽然想打開德洛特的腦子,看看裏頭都裝着些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諾拉人明明很好地證實了這一點。”

“哈哈,”德洛特的笑聲非常輕盈,言外之意又深不可測,“人類或許會死于天災人禍,人工智能卻未必。”

楊修沒說話,只是傾聽。

過了好一會,德洛特又開口了:“比如‘滲透’原理,人工智能滲透進人類生活,再想分割,就必須脫胎換骨了。”

“人類社會之所以幾代共存,是因為任意一代的人生中,都會有兩次假期,一次是探索時魯莽地跌進泥坑,一次是功成身退安詳地走向死亡,時間在此推波助瀾,又總有一代人會撐起社會的天,如此源源不斷,生生不息,”楊修鄭重地說,“我們需要學習,另辟蹊徑。”

德洛特被這套理論吸引,好似看到了希望:“我或許不是一個好統帥,可前輩你是,諾拉人民一定會慶幸你的回歸……時間到了,我該走了。”

楊修笑臉相送,待德洛特走後,陳黎也來到了金塔頂端,他們先是心情愉悅地親吻對方,以此來找到彼此存在的依賴感,然後他們站在高臺上繼續看着下面所發生的一切平凡之事。

“父親和母親說,倘若我們真的決定在一起,就不可以結婚。”陳黎握住楊修的手,往自己心口處貼。

楊修從身後抱住他,臉頰貼臉頰:“你有問題嗎,我沒有問題,我們早是夫妻了,無須他人認可。”

“我也沒問題,哥,那下輩子我們還會在一起嗎?”陳黎下輩子其實不想與他有血緣關系,這樣禁忌的果實嘗一次就好,他不想再有一次可以耗光他所有勇氣的機會,讓他賭上所有再一次試探。

“當然還會在一起,我争取這輩子拯救一下銀河系,下輩子再拿命去愛你。”楊修說這話時,忽然注意到了方才德洛特給他展現的畫面。

興許是他作為統帥的特權,從他眼中隐約可以看見“形式網絡”連接着諾拉人民的大腦,尤其是反駁人類的那兩個,“鎖鏈”在他們頭頂顯示出晶瑩的光澤,并且不斷往他們的大腦灌入信息粒子。

“……怎麽了?”陳黎疑惑道。

楊修松開他,指給他看那“鎖鏈”:“你可以看到這兒有條鎖鏈嗎?”

陳黎搖搖頭:“沒有,發生什麽了?”

楊修先前腹诽德洛特淨說些鬼話,現在他終于想清楚德洛特與他說的是什麽意思了——諾拉人民分不開“形式網絡”,想根除固有思維,除非脫胎換骨!

“你說,人工智能會取代人類嗎?”楊修抓住陳黎的肩膀,迫切地問。

“現在不一定,未來不可說,沒把控好的話,也是有可能的。”陳黎回答。

“這樣啊,我可能需要去處理一些事情,你去找文衡,你和他待在一起很安全。”

“你去哪裏?”陳黎擔憂他,又不想讓他分心,就問了個底。

“檔案室。”

——————————

穆格連法院。

“歡迎您的到來,楊修先生,關于您上次自己取消自己處罰的事,還有的商量嗎?”

“沒有。”楊修不斷查找翻閱着資料,煩躁地說。

德洛特的想法他必須驗證一下,“形式網絡”這個東西,或許真是控制諾拉人民的東西也說不定。

他翻找了近3個小時,檔案室的資料是随意擺放的,從來都只有機器人在整理,機器人又不知道該如何準确擺放,反正哪裏有空擺哪裏。

終于,在他接近放棄想要直接在顯示器上邊查找時,随手一翻的一頁紙上面寫着“形式網絡”的字樣,在往前翻,是有着那六個大字的印刷封面——《形式網絡法典》

他需要紙質,因為這比直接搜索要來的保險。

——

在諾瓦蒂勒星采集能源礦的江迩,不時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音,像是有人在快速敲擊着玻璃瓶,聲音時斷時續,只是偶爾困擾着他。

“聞遐?你有聽到什麽聲音嗎?”

“并沒有,”聞遐豆大的汗珠布滿額頭,直接拿起一瓶子水就飲了下去,“先生,勞動機器人怎麽效率也這麽慢?”

江迩輕輕一笑,聞遐不明所意:“因為你編輯的不夠認真。”

“怎麽會,”聞遐将電腦移過去給他看,上面滿是編輯程序的頁面,“程序沒問題,是礦石太硬。”

“叮叮當當”的聲音又來了,江迩看着那顯示屏,有個勞動機器人的頁面突然黑了下去,直到聲音消失才重新顯示出來。

“聞遐,這是在哪處?”他指着那勞動機器人的洞口。

聞遐湊過去看了一下,又張望四周,最後指着七號洞口說:“應該是那裏。”

江迩立馬起身,往那邊頭也不回的走去,聞遐則跟在他後面,也不知道他要去幹嘛,她想,如果要到洞口裏面去的話勞動機器人所鑽的孔人也進不去啊。

“先生,以後做什麽事以前能否先同我說說?”聞遐剛才就因為編輯程序大腦累的半死,現在又跟着江迩跑了幾十米,她有點埋怨。

“那聲音就是從這裏傳出來的。”

聞遐這時候已經不想考慮其他因素了,直戳了當道:“什麽聲音可以傳那麽遠,還剛好被您聽見。”

江迩示意她不要再說話,而是自個兒專心聽起來。

然而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再聽到“叮叮當當”的聲響,在即将放棄的時候又收到了楊修的連線。

他正要不耐煩的說楊修幾句,就聽連線那頭的人着急說:“你知道‘同步信息’的意義嗎?”

接着江迩又收到那邊發來的幾張圖片,上面有兩個介紹,一個是“形式網絡”的,一個是“同步信息”的。

“我當然清楚,這東西沒有比我更清楚的人了,一脈單傳下來的。”

楊修的語氣如同見到了救星一般:“你現在在哪裏?有空盡快趕來事務所,有些事需要你騰出你寶貴的時間來研究研究,不然,雙方的戰争很快就會迎來第二次。”

“你說什麽?”

楊修聽到這回答就摁斷了連線,看着資料上面的文字,他心裏瞬間産生了非常多的想法。

諾拉人民雖然一直都挺排斥“地球文明”,但不可否認,那文明給他們帶來了許多好處,他們學習地球文明,超越地球文明,歷時幾千年才變成了比人類更高一級的存在,所以他們的進化思想也一定是矛盾的。

例如“形式網絡”就是由“信息同步”衍生而來,只不過前者比後者更為高級,從而形成了更加獨特的脈絡網,從資料上看來,艾萊所創立的“形式網絡”最初是以控制人民的行為以及言語設置的,本意是為了能夠更好的統治。

然而這種設置持續了不到百年後變成了單獨“形式網絡”,在其之後的“形式網絡”更為廣大,大到可以直接控制人民的日常與交流,信息傳輸。

到了最後面普及的“形式網絡”,則更為契合各方面領域。

依照楊修的理解,諾拉人民已經徹底淪為了“形式網絡”的木偶,可這未免也太恐怖了些,畢竟網絡産生自我意識,大多還是來自精神病患者的荒誕的主觀産物。

資料的最後一頁,寫的是“形式網絡”的使用方法以及各項條約,這倒是讓他非常意外,他作為統帥期間,各項條約必須滾瓜爛熟,唯獨“形式網絡”的條約他從來沒有見到過,條約看起來很舊,使用方法也簡簡單單的,是最初的“形式網絡”。

他仔細看了一下,使用方法最常用的就是控制行為,第二條是——自衛。

“形式網絡作為可傳輸信息粒子的控制武器,在緊急情況時可以形成幹擾範圍,使我方機械暫時獲得強大戰鬥力以及大量的信息能源,并對範圍內其他機械造成磁場影響,阻斷其信息傳輸。”

下面還附帶了一個備注。

“形式網絡在可控範圍內是極為稱手的武器,超出可控範圍很有可能造成磁場波動,導致機械大面積損傷,請謹慎使用。”

簡介沒有其他什麽新奇的點,楊修都知道。

還有條約。

“一、統帥不可擅自調用大面積形式網絡範圍區

二、統帥不可利用形式網絡篡改人民思想

三、統帥不可更改形式網絡的程序(作廢)

四、統帥除日常整頓人民以及遭遇危險可以單獨動用形式網絡外,其他需要動用的地方需要征求穆格連法院院長以及指揮員的意見。

五、形式網絡自動開啓自衛功能時,統帥不允中斷。”

下面同樣跟了條備注。

“如要銷毀形式網絡,請在形式網絡自我意識覺醒前進行銷毀。”

這條備注是手寫的,後面跟着的是艾萊這個簽名。

楊修這回徹底明白了,為什麽德洛特要問人工智能會不會替代人類,他只是隐喻,因為“形式網絡”并不是人工智能的陰謀——而是信息的陰謀,是思想的陰謀!

可德洛特已經知道了的話,為什麽不去銷毀呢?

——————————

“長官,機甲還需要定期保養嗎?”

指揮員不耐煩說:“當然要,萬一以後這些人類想要再次侵占我們的時候,難道我們要忍氣吞聲嗎?”

問問題的人“哦”了一聲,等指揮員走後,又轉過身對其他人說:“聽到沒有,要定期保養,還不快動起來!”

機械工廠儲存了諾拉人民的機甲皮囊,運用納米技術将其縮小貯存在防守嚴密的保險倉庫中,他知道那指揮員出了名的吝啬又苛刻,這一點毋庸置疑,但指揮員好歹沒有做什麽極其過分的事,他只是在為諾拉人民保養後路。

指揮員沒走多久,一些人準備去銷毀生産垃圾,卻在銷毀垃圾的地方看見了一個邋裏邋遢,“乞丐”模樣的落魄青年。

“他……死了?”

“聽說廢物人類經常猝死,這個會不會也?”

落魄青年沒有理會他們,反而繼續躺着。

可那些人絲毫沒有要退步的意思,叫他這樣越無視自己,就越忍不住想要繼續譏諷他。

當他們将那青年臉上沾着的頭發撥開後,頸脖上赫然出現一串數字編號,他們才發現這落魄青年并不是人類,和他們正是一類人!

這群人突然停下手中所做的動作,在銷毀場一起愣住了,還是有人點醒,他們才反應過來這個落魄青年是将要被抹殺的東西。

“你們銷毀個垃圾需要這麽久嗎?”

這些人聞聲看去,剛想撒一通氣的人通通噤聲,因為說這句話的人是德洛特,後者本來是想看看機甲的保養情況,誰知道就聽到這些人碎碎的聲音。

“統……統帥!”有人附和。

德洛特秉承眼不見心為淨的态度,用“形式網絡”将這些人送回了機甲廠他朝那落魄青年看了一眼,青年從奄奄一息,到現在已經徹底咽氣,只用了不到半分鐘。

他心裏非常不是滋味,這令想起了非常令人不愉快的往事。

他之所以以為“形式網絡”是人工智能,是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人工智能,他剛出生時,正處于諾拉人民還是艾萊當統帥的這個時間段,當時艾萊提出“大新時代主義”,還開始研究“同步信息”這個概念。

他的和平人生一直持續到,艾萊要在缪裏維多星尋找孤寡孩童,他和楊修是一起被挑選上去的,由于“形式網絡”以人民為實驗體的方針處于禁止階段,即使艾萊是統帥也不能違反,所以這實驗幾乎一直都是以研究人工智能的名義在秘密進行。

他和楊修的第一次對話就是在研究所進行的,那時楊修270歲,他180歲,在那個時候,楊修就已經算是他的前輩了。

至于為什麽說他也是人工智能,這件事從頭說起,就關乎實驗是否成功的問題,在艾萊進行他的實驗時,他進行了一場深度睡眠,在睡眠期間,楊修目睹了全過程,得出一個結論——人體實驗如吃人,這也是楊修從生理就厭惡人體實驗的原因。

德洛特出來時,并沒有感覺到有什麽奇怪的感覺,實驗非常成功,輪到楊修時,德洛特也目睹了全過程,他有那麽一瞬間覺得,自己和楊修也是同類人。

實驗只有他們兩個的結果非常成功,于是“形式網絡”在他們兩個,以及艾萊的操控下完美的進行着,然而好景并不長,“形式網絡”很快迎來了它的第一段低谷期——

原本完好無缺的“形式網絡”無故缺失一部分,艾萊懷疑是他們想摧毀自己的心愛的成果,就将楊修和他一起被放逐,又過了一段時間,“形式網絡”已經完全不需要他們一同維持,同時在“形式網絡”的控制下,楊修記憶被清除,而德洛特卻躲過了它的搜查。

同年,“形式網絡”實驗對外宣稱完美結束,并正式啓用。

楊修于2310歲時任缪裏維多星第二代統帥,同年大新時代6754年,艾萊逝世。

德洛特秘密被楊修庇護,一直到後者身敗名裂。

只有他一個人明白,“形式網絡”是缪裏維多星最大的縛網,後來在楊修提出共和主張時,他在背後極力支持,但很快,“形式網絡”重新選擇他成為統帥,他當即明白,自己已經分不開“形式網絡”了。

他給自己定義為——人工智能載體,成為了“形式網絡”的木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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