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悲歡離合人間事(上)
雨幕密集,天色沉郁,瑤光思緒混沌不已,踉跄奔走,進了驿館。
看守的奴仆見了她,紛紛恭敬行禮,有那聰明伶俐的,忙趕去通禀魯公。
瑤光的腳步深深淺淺地踩在地上,宛如踩上松軟的棉花。她覺得眼前天旋地轉,周遭凄寒的空氣令她身體瑟瑟發抖,但她卻仍不肯停下近乎奔跑的步子。
終于,她在姬允的房門前停下。
手腳酸軟,全沒有力氣。她呆呆地站在禁閉的門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氣,額上汗珠密集,臉上卻白得可怖。
就在剛才,她還有近乎瘋狂的思念——她不知為何,會在此時此刻如此思念這個與她相存相依十五年的男人。也許,也許是終于明白,十五年來她一直在自欺欺人。十五年,她一直以為自己對姬允的感情淡如白水,他們之間最深的牽絆不過是因為兩個兒子。可,誰也未曾料到,正是這淡如白水的感情,日日在心中存積,竟在不知不覺中化作深澤,未及反抗,已将她透頂淹沒。
當她意識到自己的感情之後,當她真正站在姬允的房門前,她卻忽然失了勇氣。她忘記自己要說什麽,又應該說什麽,只能怔忡地站在門前,一身狼狽,任一腔激昂散在冷寂的空氣裏。
房內突有腳步聲響,瑤光心中一凜,恍惚回神,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卻聽一聲霍然,木制的房門被人狠狠向一邊推開。
毫無防備地,姬允出現在瑤光眼前。
青絲高束,玄色的常服妥帖整齊,他衣飾簡單嚴謹,更顯氣度沉穩。
瑤光怔怔擡眸看他,他英俊的面容上疲乏難掩,橫眉深蹙,唇色發白,緊泯成線,神情本凝重威嚴,但眉梢眼角的憔悴卻将這三天以來他的惶恐不安,毫不留情地出賣。
他們相處過十五年。瑤光知道,姬允一向穩重,做事不露分毫,而如今他對她的擔心,卻全寫在臉上,無需任何言語再解說。瑤光心裏突然開始酸楚起來。眼中不知何時已有些氤氲,她的嘴唇瑟縮着,她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姬允的臉,冰冷的觸感從她指尖傳來,她不知那是自己手的溫度,還是他的皮膚亦是寒涼。
粗糙的掌紋緩緩撫上瑤光的臉龐,瑤光與姬允視線相對,他的目光卻漸漸沉暗下來。
“姬允……”瑤光噙着眼淚望着姬允,他的目光卻直直凝在她的唇上,沒有溫度的手指忽而有些顫抖,他慢慢撫上她的唇瓣,神情似在極力隐忍,額上青筋隐現,他的眼中發紅,有猙獰有不可遏制的疼痛。
姬允可怖的神情,令瑤光從自己的情緒中掙紮出來。此時她才霍然驚覺,她的唇瓣原來一直在發痛發熱——那是姜諸兒留下的痕跡。她狠狠吸了一口氣,心中透涼。她想要張口解釋,卻忽覺唇上一重,姬允用力地擦拭她唇上還殘留的血跡。唇上的傷口迸裂,鮮血的腥味淌入她的口中,直直刺在心上,令她慌亂。她仿若浮萍,緊緊抓住姬允仍在用力的手腕,她渾身顫栗,不知自己在怕什麽,又在說什麽,聲音出口竟成了哭泣,“姬允,不是那樣……不是你想的那樣……”
唇上的手指重重停下,姬允眸中冷光霍然如劍,陌生得可怕。瑤光心中狂跳,下一瞬,她只覺頰邊冷風勁掃,一抹沁涼堪堪擦過皮膚摔落而去,旋即竟有半張臉都開始火辣辣地痛起來。他的力道之大,逼得她幾欲摔倒,她勉力穩住身形,眼光不由自主順着那顆本應在耳上的晶瑩松綠跳動滾落,激起一串叮鈴之聲,深深淺淺打在心上,猶如刀鋒輕挑慢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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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們剛成婚時,他送給她的松綠耳墜。十五年,她有意無意經常會戴的,如今,卻是他親手毀掉。
瑤光腦中轟然,如置冰窟,竟連喘一口氣也覺得困難,渾身上下好像有一種絕望的酸楚在攀行,令她顫抖得厲害。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姬允,她恍惚聽見自己說:“原來,你不信我。”她悲怆地笑起來,聲音幾乎是在嘶吼,“十五年,原來,你竟從不曾信我……”
瑤光的話令姬允從憤怒中徒然清醒,他冰冷如石的神情恍惚出現一絲裂紋,旋即無法控制地擴散而去,顯露驚慌。他覺得這一切并非真實,但手上酥麻刺痛的感覺強烈。他顫抖着一雙手,惶然抱緊要離去的瑤光,低微地猶如哀求的聲音連他自己都覺得陌生,“十五年了,我一直在等你……”多年來,一直埋藏在心底的情緒終于一發不可收拾,他竟開始有些哽咽,“瑤光,你告訴我……告訴我,我究竟要怎樣才能得到你的心?”
臉上熱辣的疼痛好像有生命一般,在突突地跳動,她覺得心裏難過,仿佛間似有一只無形的手殘忍地使勁掐着,只待某刻,驟然爆發,鮮血迸濺。也許,也許他們早該把一切釋懷。就像當年他為第一個兒子取的名字中所寄托的希翼——姬同。他說,我們會同心永結,相守同德。可是,十五年了。他說,等了她十五年……所有的事,他都知道,他都明白。可卻要她費盡心機掩飾了十五年!彷如一個跳梁小醜,一颦一笑皆有心思,卻不察早已被人洞悉最隐晦的秘密,随時會被釜底抽薪,連根拔起。她怆然失笑,原來,這麽多年,只是一場笑話?
她腦中一片空白,呼吸冰冷,漸漸冷卻她的身體,将溫熱毫不留情一點點抹殺死去。她唯記得自己一點點從姬允冰冷的擁抱裏掙脫出來,唯記得她的嗓音支離破碎。“這麽多年……你是不信你自己,還是……不敢信我?”眼中徒起的模糊,令瑤光情緒徹底失控,“從始至終你都不敢信我,如今又有什麽理由來質問我的心!”她的身體仿若飄蕩的浮萍,被水花激出無法遏制的顫抖,她撐着一口氣使盡全力推開姬允,發狂似的奔跑離去。在絕望透頂淹沒時,她選擇放去那根救命的稻草,任自己沉溺而去。
大雨如注,一顆顆堪比玉珠,沉重又密集地打在瑤光身上,她的衣物全部濕透,青絲緊緊貼在鬓邊,宛然的雨水彙成一股淺流源源不斷地從發梢流下。天上的雲層厚重陰霾,明明應是白晝,光線卻昏暗得連眼前的道路都模糊起來。
瑤光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又能去哪裏,天地之大,竟無她的容身之處。她茕茕而行,仿佛回到得知母姬真正死因的那夜,她也如這般凄惶。
激進的雨聲轟轟入耳,打在心上,漸漸穿出一個破洞,任憑狂風呼嘯。她冷得唇上泛烏,緊緊縮着身體,環抱住自己。
身後有馬車辘辘而來,很快又被急促的雨聲吞沒。瑤光不知在雨中穿行了多久,她恍惚覺得雨勢似乎停了下來,但耳邊卻不知為何仍有磅礴。她漸漸有些清醒,渾噩擡頭,入眼卻是一頂描繪蘭花的傘。雨聲猶甚,打在紙傘上噼啪作響,那描繪的蘭花兀自盛開,生出清雅高遠之意。
瑤光微微一怔,已聽身後熟悉的聲音低微輕喚,在這大雨之中突兀生出些許漂泊的暖意。“瑤光……”
瑤光腳步微頓,沒有回頭,仍向前走。堪堪只走出幾步,她濕透的衣袖卻徒然被那人死死抓住,她被攔住去路,只聽那人壓低的聲線透出一絲擔憂,問道:“雨勢這麽大,你究竟要去哪裏?”
玄色錦衣,袍角被大雨染濕,正狼狽滴淌着雨水,襟袖之間熟悉的金紋隐現,熠熠入眼。瑤光不用看也知道,面前的這人,是姜諸兒。他竟還沒有走。
瑤光沉默着沒有回答,只倔強地別過臉去,疏遠他們的距離。
溫熱的手指輕輕撫上她緊貼在頰上的青絲,姜諸兒微微用力,企圖讓她回首過來,卻不防瑤光突然發難,狠力掙脫,使勁推開。他踉跄後退半步,而瑤光兀自摔倒在地。
昏沉的雨幕中,她碧色的衣染滿泥濘,皺成一團,緊緊裹住她的身體。她咬牙撐起身體,指骨用力泛白,貼在頰上的青絲因動作而被撥亂,隐約露出臉頰上突兀的還未散去的紅印。淚水混着雨,在臉上汩汩不止。
“瑤光……”姜諸兒一把扔了紙傘,急步上前,徑直跪在雨水裏,衣袍盡濕也無暇顧及。他慌忙伸手去扶瑤光,被她執意避開。她看着他,眼神在無邊無際的雨幕裏模糊不清,她冷笑一聲,出口便是誅心之句。“齊公仍留在這裏,是為了看我如何被人厭棄麽?”
雨水順着姜諸兒面頰不斷流淌,他神色一變,面色鐵青,怔在原地,他的視線直直停在她臉上的紅印,眸中暗湧反複翻滾,竟似有火光激出。沉默良久,他豎眉低問:“姬允打了你?”沉悶聲音低到極致,已成了低哮,堪比悶雷。
瑤光仍是冷笑,目光咄咄逼人,“這不正是你希望的結果麽?”
姜諸兒的面色由青變白,他緊泯着蒼白的雙唇,目光迥然緊緊盯着瑤光,複雜的眼神裏,痛苦、憤怒和無奈不斷的交織着。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額上青筋突起,他語氣低微無力,甚至帶着輕微的顫抖,“瑤光,我不管你信不信。我沒存這份心思。”
瑤光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她徒然側首,略略避過他的視線,阖眸,不置可否地嘲弄一笑。究竟他有沒有這樣的心思,誰又知道呢?也許,正如當年她出于嫉恨想害姜宜,最後卻終究放過她一樣。
“瑤光,和我回齊宮。”姜諸兒不由分說過來抱她。
雨幕愈發吓人,幾乎是潑在身上。天邊忽起的銀閃,照亮兩人面頰,皆是慘白的臉色。瑤光一把握住姜諸兒的手腕,恨道:“我和姬允鬧得如今模樣,你還嫌不夠麽?一定要将我推入萬劫不複的深淵,你方才能解當年之恨?”
當年,她為了和君父置氣而勾引他,他未嘗不明白其中真意,卻仍不管不顧深陷進來。
姜諸兒反手握住她的手,眸中冷光熠熠。“當年我沒有恨,如今,更不會恨。瑤光,這世間,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
瑤光咬唇,已凝成的血痂,嘗到口中仍有腥甜。她看着他,冷聲逼問:“可如今,你再将我帶回齊宮,難道不是在陷我于不忠?”
姜諸兒未言,只将她橫抱而起。瑤光使力掙紮,姜諸兒緊緊抱着她,終于嘆了一口氣,道:“我不會害你。”
瑤光動作一頓,擡眸看他。
姜諸兒抱着她在雨幕中從容行走,“我會送你到子瑾的寝殿裏。婚禮結束之後,我不再留你和姬允。我會親自在泺水為他踐行,你可以在十裏長亭等他一起回魯。”
瑤光緊緊盯着他,良久,她終于确認他不是在說謊,語氣不禁軟下來,但警覺遲疑道:“你肯放手?”
姜諸兒沒有看她,只說:“是。”
“為什麽?”瑤光聽他此言,恍惚覺得有些什麽不對,卻找不出哪裏不對。
姜諸兒停下腳步,垂眸靜靜看了她一眼,雨水從他眼角流淌而過,看上去像是眼淚。他忽而自失一笑,“為什麽?”他重複一次瑤光的問題,笑容裏泛起凄楚。“因為你的心裏已沒有我。”
瑤光默然。糾葛多年的感情,終于不再煎熬?
姜諸兒抱着瑤光上了停在路旁的馬車,一身狼狽回去齊宮。他果然守言将她送去子瑾的寝殿裏,又當着她的面吩咐子瑾要好好照顧她,後天巳時之前,為她籌備行裝送她前往城郊的十裏長亭與魯公相會。
瑤光聽他如此安排,心中的忌憚已消散大半。
一切吩咐妥當,姜諸兒要去更衣迎接天子公主,子瑾跟随前去服侍,瑤光則入殿更衣。
行了拜別之禮,瑤光斂衽欲進殿中,姜諸兒卻忽而抓住她的手。瑤光心中詫異,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姜諸兒沒有看她,只望着殿外一顆繁茂梧桐,手上溫度冰冷,力道隐忍。
瑤光蹙眉,正欲開口,姜諸兒已低聲道:“記住,只要我還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辱于你。”
瑤光被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說得不明所以,還沒開口相問,姜諸兒已放開她的手,闊步而去。
候在一旁的子瑾連忙跟随。
她怔怔地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心底漸漸生出些不安,一個大膽的設想驀地出現在她腦中,旋即又被她搖頭否定。
悲歡離合人間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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