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悲歡離合人間事(下) (1)

瑤光在子瑾的寝殿裏住了下來。子瑾雖然忙于操持姜諸兒和天子公主大婚,但仍分出心力來照料于她。

其實天子公主嫁過來以後,子瑾君夫人的身份就會被更高貴的天子公主取代,以後只能屈居第二。她如此勞心勞力,不過是盼望着姜諸兒仍能将把持內宮的權利交于她,讓她有一條後路而已。

瑤光忽而覺得子瑾很可憐,将所有的一切都寄托于一個不愛自己的男人飄渺的心意上。不過,也僅僅是可憐而已,沒有其他用意,她現在無暇去擔心別人——她很快就會和姬允回去魯國。她該擔心的,是她和姬允以後的相處。

她決心像姬允說明一切,而她,也希望姬允對她坦白。

十五年都這麽過來了,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回到以前隐藏心意的生活。然而,她堅信,經過這一次,他們會如以前的希翼——相守同德。

一切似乎都在變好,十幾年的感情,如今終于有一個各自安好的結局。

天子公主下嫁,齊宮繁忙而熱鬧。瑤光安靜地在子瑾的寝殿渡過兩日,很快,就到了姜諸兒許諾的這天。

這一天,辰時方至,天邊旭陽初升,子瑾遵姜諸兒意為瑤光備好車馬,準備前往十裏長亭。

瑤光梳妝妥帖,停在殿外,向子瑾道別,“此番承蒙夫人照顧,小童不甚感激。”

子瑾忙扶起她,笑容可掬,親切道:“這原是我分內之事,妹妹又何須客氣如此?倒顯得生分了。”

瑤光微微一笑,沒有再說話。時隔十五年,再離齊宮。這一次,是一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子瑾親自送她到馬車旁,瑤光垂眸,溫婉客氣,道:“夫人留步罷。就此別過了。”

子瑾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方颔首囑咐道:“妹妹多珍重。”

瑤光莞爾:“謝夫人厚愛,自當不負夫人囑托。”

兩人言罷,子瑾擡手示意身旁的奴仆伺候瑤光上車。

眼見瑤光就要入得車內,子瑾泯唇,眉峰一動,忽而忍不住上前一步,急喚了一句:“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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瑤光心中一驚,神色疑惑,回首過來。修眉聯娟,唇若朱丹,潋滟如水的雙眸映着春日灼然,美不勝收。

子瑾微怔。

瑤光微微蹙眉,客氣問道:“夫人還有事?”

子瑾的神色很快恢複如常,大方上前一步,帶起笑顏,表情有恰到好處的歉然,向她輕聲低道:“之前的事……還望妹妹不要心生怨怼。”

瑤光心念一動,旋即明白了她話中含義。子瑾指的是六日前,她遵從姜諸兒的心意将她請來齊宮的事。瑤光有些奇怪,她将回魯國,以後也并不會和子瑾有所牽扯,如今她突然道歉,只能歸為是她在真心示好。瑤光舒了一口氣,眼光柔和,看了子瑾一眼,微笑道:“之前的事,我不會再計較。”頓了一頓,她終是忍不住對她低聲提點,道,“我見哥哥他頗為看重你……想來不會将內宮操持的權宜交給天子公主,你大可安心。”

子瑾聞言,不禁擡眸看她,眼中光華微微閃動,半晌,她彎唇一笑,“妹妹的話,我記住了。勞謝妹妹費心多慮。”

“不必。”瑤光微微一笑,“時辰不早了,我不便再留。夫人,保重。”

子瑾後退一步,道:“如此就不多送妹妹了。妹妹走好。”

瑤光颔首致禮。有奴仆為她挑起門簾,她不再流連,進了馬車。

車輪慢慢轉動起來,馬蹄聲和揚鞭的聲音在安靜的空氣裏顯得格外清晰。

一大群奴仆随着子瑾目送瑤光的車馬漸漸遠行。很快,車馬的影子消失在視線裏,但子瑾卻仍沒有提步離去的意思,眼光飄忽似沉浸在自己的思量之中。

一旁近身服侍的小如,忍不住上前一步,輕聲提醒,喚道:“夫人……”

“什麽事?”子瑾回神,看了她一眼。

小如恭謹道:“魯公夫人已經走遠了。”

子瑾聞言,眉峰一挑,低聲斥道:“魯公夫人?以後切莫再這麽叫,這是主君逆鱗。”

小如是子瑾陪嫁過來的奴仆,服侍子瑾十幾年,一向穩妥得體。此番,她不過照實稱呼,卻受斥責,不由臉色微變,有些委屈。這幾日來,子瑾待瑤光,幾乎算得上是在刻意奉承,就連天子公主也沒受到這種待遇。她實在是不明白,那個不守婦德,勾引齊公的女人,憑什麽受到主子的禮遇?難道,就為了她仍是齊公所愛?明明她家主子才是齊宮名正言順的夫人!思及此,她愈發氣不過,壓低了聲音對子瑾,道:“那位回到魯國以後,就與夫人您再無瓜葛,夫人又何必如此恭謹待她?”

子瑾聽她此言,不禁眉心深皺,臉色難看。她沒有馬上說話,只是看着不遠處一顆松柏,樹上有正翠□□滴的枝葉。格外茂盛的生命力,在這太陽升空的時候,更顯蔥郁美好。

“你以為會就此結束?……”好半晌,子瑾才慢慢似嘆息般地說了一句,然後她仰着頭,眯起眼去看那輪升起的太陽,今日将是一個豔陽天。她忽而緩緩笑了,笑聲很輕,帶着一絲凄涼。她呢喃着,似乎是說給小如聽,又似乎只是在說給自己。“也許,不過是新的開始……主君,他未必肯就此放手。”

旭日傾斜,天色晴好,幾只飛鳥停歇在繁茂的綠枝上,啼鳴清脆。

巳時未至,瑤光一行已到了城郊的十裏長亭。

伶俐的奴仆扶她下車,早已靜候在此的一衆魯國奴仆紛紛恭謹叩首:“恭迎夫人。”

瑤光手指微動,淡聲道:“起罷。”

一衆奴仆聽言恭敬排列站好,瑤光看了看他們忽然皺了皺眉。她的視線在這些奴仆的面上一一掃過,眉頭不禁皺得更深。她和姬允從魯國帶來的奴仆竟然全都在此,姬允前去赴宴,怎會不帶随侍?沉吟片刻,她喚來姬允身邊長期随侍的男仆,低聲問道:“今日齊公設宴踐行,魯公怎麽只身前往?”

男仆低眉回禀道:“回夫人話,今晨齊公親自前來驿館接走了主君,只吩咐奴下等前往此地等候,并未帶人随侍。”

瑤光聽言,心中兀自一跳。她咬唇踱步,細細回味一遍這話,眸中光華閃爍不定。少頃,她驀然停下腳步,一拂袖袍,竟是急聲厲色地吩咐道:“你趕快帶幾個人,趕去泺水迎接主君,要快!”

男仆神情一愣,旋即俯身急拜,“奴下領命。”言罷,急如風火地帶了幾人就要啓程去尋姬允。

就在此時,卻忽聽遠處大批車馬疾馳而來,連綿不絕的辘辘之聲,猶如響在天邊的悶雷。瑤光緊緊捏着袖擺,手上的冷汗浸出。

男仆遲疑地望着瑤光,用眼神詢問是否仍要前往。

瑤光臉色反複,目光緊随着那飛馳而來車馬,她緊泯雙唇,終于擡手,手指微動,示意不必。

那隊車馬漸漸駛近。瑤光神情緊繃,如臨大敵,面色不斷變幻。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她心裏反複,讓她漸漸焦躁不安,竟難以忍耐。

終于,那隊車馬停在近處,車上一人高大威猛,矯步奔來。

瑤光眼皮豁然一跳,心知不好。急行幾步,待到看清那人面容時,更印證了心中猜想,當下只覺腦中一聲劇烈轟隆。

“奴下拜見公主。”彭生叩拜在地,恭敬見禮。

瑤光勉力穩住身形,澀聲急問,隐有希翼:“魯公呢?”

彭生眸中冷光一閃,鎮定自若,叩首再拜:“魯公不勝酒力,又經一路颠簸,暴疾而……”

“滾開!滾!”他話音未全,徒然被瑤光撕心裂肺喝斷。瑤光不知哪兒來的力氣,一把将攔在她身前的彭生推倒在地。她滿臉是淚,渾身顫抖,仿若篩糠,幾步踉跄奔到車前,幾次摔倒,終于手腳并用,狼狽不堪地爬上去。

是了,她怎麽會傻到去相信姜諸兒說放手的蠢話!從小到大,他和她都是一類人——不達目的,絕不罷休!從前是,現在他做了齊公,更不該期望他會有所改變!

他真的騙了她……

他這個瘋子!竟然謀殺魯公,天子近親!

可笑,可笑!她竟聽了姜諸兒的安排!他太了解她,知道她和姬允鬧了別扭,一定不會馬上再和姬允相見,所以只要他說放手,她就一定會去齊宮暫住。

“記住,只要我還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辱于你。”

如今,她終于知道,他當時的用意……

瑤光的手劇烈顫抖着,她緩緩抓開門簾,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那一瞬,她腦中畫面如電,交織閃過。

他自稱體弱,卻又為她撿起耳墜。

他和她的大婚,他動作輕柔,将她的手攏在手心。

他送她松綠耳墜,說她領如蝤蛴,螓首蛾眉。

她被柳如挾持,柳如要求以人換人,他毫不猶豫地答應。

……

十五年,有太多太多的記憶,彙成漩渦在瑤光腦中瘋狂旋轉。

十五年.錯的從不是姬允,是她……可為何,如今死去那人,會是從沒做錯的姬允!為什麽?為什麽!

入眼的場景觸目驚心。姬允歪倒在車壁上,身上的玄衣亂七八糟皺成一團,他七竅流血,英俊的面容灰白難看。他尚存一口氣在,微弱睜開的雙眼鮮血兀自汩汩,他似乎看清了瑤光的面容,張嘴呼喚,低不可聞的聲音卻被湧出的鮮血淹沒。

瑤光跪在車上,狼狽地爬過去。她的眼淚難以遏制,紛紛奪眶而出,她緊緊抓着姬允冷如寒冰的手,将他抱着懷中,什麽話都說不出來,只知道不斷地呼喚地他的名字,“姬允……姬允……”

姬允身上那些鮮血和她的眼淚一樣,根本制止不住,她只能眼睜睜看着他的生命慢慢流逝而去,她只覺她的身體也好像和他一起變涼,慢慢地沒有溫度。

姬允撐着最後的力氣,力度微弱地回握她的手,他終于發聲,聲音弱地幾不可聞。他說:“是你……是你……”

瑤光聽清了,她努力抓緊姬允的手,淚流如注,哽咽着:“不是……我沒有讓哥哥殺你……姬允,你信我……你信我……不是我……”說到最後已泣不成聲。

懷中的姬允恍惚有笑意,眼神開始渙散,瑤光的話,他仿佛聽不見,只顫抖着一只手,手中似乎緊緊抓着一件事物。瑤光略有遲疑地接過,只見那是一枚腰墜,上好的檀香木做成,血跡斑駁,卻仍看得清上面的字。

似乎是感應到她拿走了那枚腰墜,瀕臨死去的姬允忽而拼着最後一口氣,握住她的手,額上細汗叢生,他勉力叫喚,聲音仍是低微。“我……見到……是你……是你……是你……”

瑤光緊緊回握着他的手,只覺得他手上的沁涼一點點從血脈相接的地方,攀爬上來,一路蔓延到心底。

終于,懷中的姬允再無聲息。

他走了……他走了……

然而瑤光卻沒有再流淚,她身體和死去的姬允一樣在漸漸冰冷。她靜靜地撫摩着手中的腰墜,指尖下“姜宜”兩字的紋路清晰得宛如針紮,又緩又慢地穿行了她整個身體。

她呆呆地坐在那裏,失了神智。

姬允身上的血慢慢凝固,他的身體慢慢僵硬,和他相握的那只手,□□涸的血沾凝,他們仍是血脈相連。

很久。瑤光忽而輕笑出聲,她笑着,一點點為姬允拭去那些幹涸的血,聲音似笑似哭低聲輕咽,宛如飄散在風中。

“原來……至始至終,你愛的,都不是我……”

所以,不敢信我,不能信我……

多可笑,她還妄想着從此以後相守同德,可,至始至終,他念的不是她……

不是她……

瑤光凄惶地笑着,只覺心口疼痛萬分,一口腥甜湧上,她眼前終于化為黑暗。

番外:等一場愛

【番外·等一場愛】

姬允番外

(見到她,我有一種源自內心深處的歡喜。我愛她,這值得我用一生去等待。)

我記得我第一次去齊都臨淄的時候,是在夏秋交接的季節。

那一年,我離弱冠已經不遠,我謊稱病情反複,從曲阜出發,宣稱要尋訪名醫。

我和我的随侍小安出了魯國,一路漫無目的。我問小安,你想去哪裏?

他迷茫地張望了一陣,最後看向北方。他說,世子,不如我們去齊國罷。

我沒有說話,只站在山頂,遙遙眺望。稀薄的雲層間,綠林隐約,偶爾有清脆的鳥啼。我想,齊國強大,不同于魯國羸弱,我若是前往齊國暫避,兄長息姑将無法牽制于我。

于是,我說,好,我們去齊國。

從邊界到齊國,我一直在謀劃,謀劃我手中的勢力如今是否足夠與息姑拼搏。我想了很久,終究只得出一個慘敗的結論。

我從小命運多桀。五歲上下,得了一場怪病,燒得渾渾噩噩,不曉人事。我不記得我當時怎麽熬過來的,但我記得每次睜眼時,母親的容顏都似乎更憔悴一分。

直到,我徹底好轉的時候,有人告訴我,我的君父和母親,去世了。

我那時還小,不知道去世算是個什麽含義。只聽他們告訴我,我以後再也見不到君父和母親了。

我理所當然大哭一場,稀裏糊塗被他們帶去參拜新繼位的諸侯——我的庶兄長,姬息姑。

我的母親,是君父的繼室,我是嫡幼子,而姬息姑,是君父的庶長子,年長我整整三十歲。

他們說,我的君父甍逝了,本應讓我繼位諸侯,只是我的年齡太小,不能執政,只能讓息姑代政,待到我弱冠之後再還政于我。

他們說,我還是世子,以後還會成為魯國的諸侯,誰也搶不走我的位置。

其實,我不太明白。我只記得,母親還在的時候,常常告誡我說,以後要做一個英武的諸侯,讓魯國強大起來。

于是,我認真用功,尊禮守學。

很多年,再沒有人同我說起君父和母親死去的事情,但,我卻逐漸能察覺到奴仆和臣子們看我眼神除了恭敬似乎還多了點什麽。

直到有一次,我和兄長息姑的兒子姬放起了争執。

具體是因為什麽緣由我已然忘了,我只記得他惡意挑釁我,說,你這個天煞孤星,誰和你走得近,誰就會死!你害死了自己的君父和母親,現在又想害死誰?

我恍惚明白了那些奴下和臣子眼神中多出來的東西——那是恐懼,他們都怕我。我生平第一次那麽憤怒,我沖上去打了姬放。他比我年長,所以我被他狠揍了一頓。

事後,姬息姑帶着姬放來向我請罪。

姬息姑說,于公,你是世子,是魯國未來的諸侯。于私,你與姬放是叔侄關系,所以姬放打你,無論從何算起,都是以下犯上。

在姬息姑的威逼下,姬放不得已向我叩首請罪,姬息姑又罰了他一個月的禁閉,方才作罷。

一個月後,當我再見到姬放時,他對我仍是不恭敬。他無不得意地對我說,他這一個月以來過得十分自在。姬息姑罰了他禁閉,卻賜了一位美人相陪。

他眉飛色舞地炫耀一陣,說了一句誅心之言。他說,你是世子又如何?如今你無權無勢,不過是砧板之肉,難道真的傻到以為君父會還政于你?

我冷眼看他,卻終于無言以對。

那天以後,我病倒了。

一夜之間,我好像成長了很多。我忽然發現,我的處境根本不是外表那麽光鮮,早已危機四伏。

我不是無知小輩,我自然知道兄長代政,于我百害而無一利。之前我抱有希望,是覺得姬息姑是一個正人君子,無論無如何,不會做出欺世滅祖之事。只是,如今姬放的事情卻讓我有了新的見解。

今次姬息姑可以懲罰姬放,卻又因怕他受苦,私下送與美人。以後,難保他不會因為怕他的子孫後代得不到照顧,而向我發難。

所以,其實,離弱冠越近,我就越危險。

于是,我在病中偷偷倒掉那些湯藥,拖延自己的病情,一直養了一個月,我才方好了一些。醫官見我病愈緩慢,只好對姬息姑說我身體羸弱。從那之後,我名正言順開始病弱,待到後來,我甚至以自己不能多吹涼風為由,時時帶起一頂黑色鬥笠。

我想,這樣,再不會有人看出我的思量。

我深居簡出過了好多年,魯國上下關于我的謠言越來越多,也越來越荒誕。一切都好像在往不利于我的方向發展,但,我卻清楚——我走的路是正确的。只有向姬息姑示弱,他才會輕看我。只有讓他輕看我,我才足以自保。

愈是接近我弱冠之禮的時間,魯國的政局就愈發微妙。姬息姑表面對我很好,表示願意還政,但我知道,他一定有自己的思量,這件事沒那麽簡單。

我仔細思量後,決定在這個風口上暫且出來避一避,卻不成想,此番避難,竟會成就我的一世姻緣,讓我半生等待。

那日,我和小安初來臨淄,在最負盛名的酒樓裏遇上同來用膳的鄭國世子,姬忽。

那些年,我雖少提政見,但私下卻從不曾對政事放手。鄭國,之前一直與宋國有些沖突,後來宋國出了些差錯,姬息姑便開始與鄭國交好。其實我對鄭國并沒有多少好感,或者說,是對姬息姑這番舉動沒有好感,不過當時我心念一動,忽然想看看值得姬息姑交好的鄭國,下一任繼承人該有如何手段。

我與姬忽的談話是令人失望的。

其實,他的學識不錯,但僅限于學識。作為一個貴公子,他近乎完美,但若要作為鄭國未來的諸侯,他實在不能令人滿意。所以沒過多久,我就道辭離開了。

我本來是要離去的,卻意外地被一對騎馬而來的男女吸引。

匆匆一眼,我并未看得真切,只覺察到那名男子氣勢淩然,而與他同行的女子,身姿窈窕,舉手投足皆有風韻,唯可惜,面容被一頂白紗鬥笠遮掩。

我見鄭世子姬忽的随侍對那男子十分殷勤,我想,這名男子必定身份高貴。

我在馬車上小憩了一會兒,醒來時,去打探消息的小安已經回來了。我本想問話,卻見那對男女從酒樓裏邁步出來,我這才看清,那男子身着玄色錦衣,眉長入鬓,雙眼狹長而眼尾略略上挑,面容生得十分俊朗。

他與女子低聲談論了幾句,酒樓的小二将他們的馬牽來,他們先後上馬,本欲策馬前行,女子面上的白紗卻忽然被一陣清風吹來。

于是,我看見了一張絕麗的面容。膚勝白雪,面比芙蕖,一雙清瑩美目流光淺淡,煜煜生輝。她側首一笑,神情隐有俏皮。那一瞬,我忽然覺得呼吸有略微的不暢,一顆心驀然下沉。

她身上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在吸引着我。我不清楚那是什麽,像是破雲而出的日光,讓凡塵溫暖;又像是花苞點點盛放,觸動了心底最深處的柔軟。

我沉默了很久,我忽而覺得若是陰沉的魯宮能有這樣一抹生氣,是不是也會變得恬靜美好?

我忍不住問小安,那馬上的女子是誰?

小安低首恭敬地對我說,奴下猜測應是齊國長公主。

我沒有說話。

小安又說,那駕馬之人乃是齊國世子,齊國世子如今尚未婚配,而那女子容顏絕麗,舉手投足之間高貴非凡,必不會是姬妾。齊宮之中長公主容顏嬌豔,早已久負盛名。剛才奴下見世子待她親近卻并不逾禮,故而推斷她應是長公主。

我仔細想了想,覺得這個解釋合情合理,當然,也許是因為我心中有慶幸——她是公主,而非齊世子的姬妾。于是,我對小安說,如此,便打聽一下長公主的名諱。

很快,我知道了齊國長公主的名諱,姜宜。也知道了她與齊世子的交集并不太多。我回想着那日,齊世子待那女子的親近,我想,我要找的,可能不是長公主。

為了弄清這件事,也為了能結交齊世子,我幾次上門拜訪,卻被委婉拒絕。我想,齊世子大抵看不上我這個随時可能被謀殺的魯世子。

于是,後來齊公祭月盛宴邀請我前去,我明面上答應了,卻在開席之前,讓小安幫我去齊宮轉告,魯世子舊疾複發。

既然他們可以有輕蔑,我當然也可以任性不去。

那一次盛宴,我聽小安說,鄭世子以齊大非偶之由當衆拒婚于齊二公主。我當時驚異非常,覺得姬忽這人居然會有這般傲骨,卻沒料到,在後來的時光裏,我會對姬忽此舉感到慶幸萬分。

沒過多久,齊世子忽然下帖說要拜訪我,我詫異之餘,囑托小安一定恭謹接待。

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料到齊世子會有事相商,卻不想他此番前來,其實只是為了讨好一個人。

當她頭戴白紗鬥笠,穿着一身男裝出現在我面前時,我一眼就認出來了。面容可以被遮蓋,衣飾也可以更換,但她舉手投足之間的風韻,卻難以忽略。

當他們與我隔着矮幾相坐,與我提起有一事相詢時,我幾乎立刻斷定他們是為了我前段時間打聽長公主的事情來的,我有些哭笑不得,但也只能與他們周旋。

此時,我已經确定她不會是長公主姜宜。傳言,長公主與齊世子交集不多,但齊世子看她的眼神卻十分寵溺,甚至隐藏壓抑着愛慕。

我想,齊世子愛着她,又似乎顧忌着什麽。那麽,她應該是誰?

齊世子将她拿出來的那枚腰墜交給我,我反複翻看,上好的檀香木散發出輕微的馨香,是沾染的她身上的香味麽?

我自失一笑,我看上的女子,此番前來,卻是為了給別人說親。第一次送我的東西,竟會是別人的腰墜。

一直到他們告辭起身,我忽然心裏有了一個猜測——難道,她會是那位齊二公主?

眼見她要離去,我徒然注意到地上有一個閃光的事物,于是我叫住了她。

她疑惑停步。我心中一動,不再裝病,站起身來,為她撿起那只瑪瑙耳墜。

公子,你的耳墜掉了。

我故意戲谑于她,隔着面紗,我的目光緊緊睃視着她,我能感覺到她的震驚與緊張,我想象她面紗下的表情一定像極了剛從箭镞下逃跑的小鹿。她很快鎮定下來,開口,聲音恍如熏風,多謝。

那一刻,我不知為何忽然有了堅定的念頭。我對自己說,我要她,不管她是誰。

很快,我知道了她的真實身份,如我所想,她确然是齊二公主。因為四年前去了別宮靜養,所以很多人都忘記了她的存在。

這是個幸也不幸的消息。幸的是,她剛被拒婚,一定會避一段時間才會考慮婚嫁。不幸的是,現在的我,不配娶她。

也許,我和她的姻緣早已注定,她命定是我姬允的妻子。

就在我沮喪的時候,公子翚尋來了。我知道他狼子野心,但與他為謀,确實是一個取回政權的好機會。

他以為我如傳言所說,體弱多病,不善政權,想讓我取代姬息姑,做被他操控的傀儡。我将計就計,借他的實力來反姬息姑。

我們的計劃最終成功了。

我殺了姬息姑。

在臨死前,這位大我三十歲的庶兄長,卻笑着對我說,我早料到這一天,你終于還是殺了我。

他說,我請求你一件事,我的子孫貶為庶民,不要取他們性命,他們沒有能力與你相鬥。最後,請你放了柳姬,不要殺她……

我看着他身邊面色煞白,隐忍哭泣的女子,忽然覺得心酸。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那麽,我希望在我身邊哭泣的那個人,是她。

姬息姑死了。那女子趁我不注意,拿着匕首狠狠刺來,我閃躲不及,被她割破手臂。

她被蜂擁而來的侍衛制住,但卻仍然惡狠狠地看着我,她說,姬允,你殺了我愛的人,我要你償命!

也許是姬息姑臨死的話讓我起了恻隐之心,我沒有計較她的話,只對她說,你走吧,不要再回來。

我和公子翚處理完姬息姑的事情,我名正言順地繼位成了新的諸侯。

我知道,從現在起,公子翚将成為我新的敵人。

我手中的政權基本穩固之後,我再次稱病,隐藏身份随臣下親赴齊國,向齊公請求迎娶齊二公主。

事情進行得異常順利,但臨近回國之時,齊公卻忽然邀我密談。

他說,二公主其實秉性純良,只要魯公真心相待,長相厮守也不是難事,只是一定切記,萬不可再回齊國。

齊公的話說得十分隐晦,但一路以來我聽過的關于她的傳言實在太多,所以我懂了。

我早就看出齊世子看她的眼神不一樣。現在想來,他們當時代表長公主來同我說親,只是齊世子在讨好她。

我答應了齊公,然後心情複雜地回去魯國。

我知道,我心裏還是有些別扭的,畢竟我喜歡她,而她心裏那個人卻不是我。但,很快我又說服了自己。她并沒有真正與我相處過,甚至,對于她來說,我們還沒有正式見過一面。

慶幸的是這一切都是暫時的,她會嫁到魯國來,以我妻子的身份。想到這裏,我又有些高興。

離她嫁來魯國的日子越來越近。我每一天都活在等待裏。

為了迎接她,魯宮開始上下忙碌起來。

有一天,小安為我收拾舊衣,忽然将刻有“姜宜”字樣的那枚腰墜找了出來。他請示我,是否要留下。

我拿着那枚腰墜看了半天。我想,這是她第一次送我的東西,她曾經想方設法把別的女人往我懷裏推,這是她曾經的小陰謀。我忽然想知道,待她知曉自己曾經做的事都被我拿下了把柄後,會是什麽表情,會像對齊世子那樣對我俏皮地笑麽?

想到那樣的笑容,我覺得心裏變得柔軟起來。

我想,她的以後都将屬于我一個人,我實在不應該執着于她的從前。

我拿着那枚腰墜恍惚看到了她遺落耳墜的那個時候。

我記得第一次見她,她穿了碧衣,我覺得碧色非常适合她,有種春日灼灼的感覺。待到她來時,我要為她準備一對松綠耳墜,聰穎如她,會想到我是在提醒她麽?

初春的涼風從窗外襲來,我這才發覺,我竟在發愣。

我自失一笑,搖了搖頭,将那枚腰墜緊握在手心。

我想,她不愛我,沒關系,我可以有漫長的時間來等待,等她愛我。

我愛她,我确信,這值得我用一生去等待。

番外:以愛為謀

【番外·以愛為謀】

姜瑤光番外

(當一個女人失去依靠,她要學會以愛為謀,步步為營。)

如今已臨近盛夏時分,日頭白晃晃地刺眼得緊,不知疲倦的知了猶自鳴叫不歇,徒惹人心煩。

齊魯交界之處,自一年前由新繼位的魯公下令在此造臺修築,而今頗具規模,俨然已是一座行宮規格。行宮攔水而建,其間綠蔭濃密,拱橋亭榭,十分精致,在這炎熱夏日中顯得靜谧清涼。

眼下正是午睡時分。行宮之中,主殿之後偌大的寝殿裏安靜寧和,牆角鎏金镂花的小圓盆裏,有寒冰閃着光亮,靜靜消融,令那光可鑒人的琉璃磚染上沁涼。熏煙輕薄妖嬈,奢華的床榻上,瑤光兀自撐起半個身子,輕輕攬了垂委在地的金色绡紗,起身剛欲勾起绡紗,卻不防身後忽然伸出一只精壯的手臂,将她瞿然攔腰掼倒。

瑤光驚叫一聲,手上一滑,金色绡紗重新傾覆,遮掩住寬大而淩亂的床榻。

烏發如雲,她的青絲肆意鋪散,一雙美眸含着嗔怒,眼尾挑出若有似無的媚意,瞪着将她壓在身下的男人。

男人眉長入鬓,眼尾向上輕挑,本應是氣勢淩然,此刻卻因眼中柔和的波光化作了點點魅惑。“再睡一會兒?”

瑤光尋到他攬在腰間的手,皺了皺眉,聲音仍有剛睡醒的慵懶,“別鬧,晚上該睡不着了。”

男人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沒有答話,只松了在瑤光腰間的手,一個側身,自顧自阖眸躺下。

瑤光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氣,正欲起身,冷不防被男人一個翻身不由分說地抱在懷中。

瑤光心中微凜,剛掙紮了一下,已聽男人在她耳邊吐氣呢喃,低低的嗓音帶着點點笑意,“好不容易過來,我可沒想過晚上要安穩睡覺。”

瑤光眉頭緊鎖,手指慢慢纂緊,半晌,她才終于長嘆出一口氣,卻是将頭低低埋在男人頸間,帶着依戀輕輕蹭了蹭。

男人沒有睜眼,只是滿意地彎唇一笑,與她相擁而眠。

過了小半個時辰,瑤光感覺到身邊的男人似乎已經熟睡,她緩緩睜開雙眸,試探地輕喚道:“諸兒?”

睡夢中的姜諸兒,并未聽到她的呼喚,仍沉沉睡着。

瑤光舒了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從他的懷中出來,随意披了一件外衣,慢慢下了床榻。

她拉過衣襟,赤足走在冰冷的琉璃磚上,輕手輕腳行到外間。

靜候的小如見她出來,忙低首垂目,躬身捧着衣物迎了上來。

纖長瑩白的手指從寬大的袖擺中徐徐而出,塗着豔麗蔻丹的指甲閃動着點點惑人光華,瑤光側眸伫立,柔美的下颌線條每一分都恰到好處,流暢更甚畫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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