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悲歡離合人間事(下) (2)

小如為她系好絲縧,穿戴整齊,這才欲言又止地望了瑤光一眼。

瑤光心領神會地颔首,二人走出寝殿。

殿外日頭仍然毒辣,連偶爾吹來的曉風也帶着燥熱,鋪頭蓋面地罩在身上難受得緊,遠不及殿中涼爽。瑤光與小如立在廊下。小如見左右無人,這才從袖中拿出一片竹簡,躬身呈上,恭敬道:“這是來臨淄前夫人吩咐要親自交到您手上的,請公主閱目。”

小如口中的夫人,正是面臨重登君夫人之位的子瑾——前些時日,剛嫁過來一年的天子公主難産而死。

這一年,明面上小如被子瑾支配到姜諸兒身邊服侍,實則成為子瑾與瑤光聯系的途徑。說起子瑾,這真是個聰慧的女人,從始至終對局勢看得通透。她知道瑤光在姜諸兒心中的重要性,也知道只要讨好瑤光,就是順了姜諸兒心意,能保住自己在齊宮的地位。更重要的,是瑤光身份有礙,只能分寵不會分權。如此,她就可以穩當地掌控齊宮,重坐君夫人之位。

瑤光面上沒有表情,十指纖纖拿過小如手中的竹簡,天光熱烈,只見上頭字跡娟秀,僅有八個字——連氏妒寵,王女嫁魯。

前面一句,是提醒,後面一句,是策略。瑤光眉心一皺,略一沉吟,卻是低聲問道:“天子公主的死,你們夫人可有眉目了?”

小如聞言,猛然擡眸看了瑤光一眼,但遲疑着沒回話。

瑤光睨了小如一眼,唇邊倏爾帶起些許笑意,“不肯告訴我?也罷,齊宮之事本與我無甚幹系,只是……你們夫人眼見就要重冊君夫人……”瑤光故意拖長話音,果見小如神色一凜。權衡一番,小如叩首一拜,咬牙低道:“此事本是受公主提點,自沒什麽好瞞公主的。天子公主産前确有蹊跷,已隐約查到可能與連夫人有些關連……”

瑤光的唇邊慢慢冷淡下來,似有一層薄薄的冰冷霜花。不出她所料,天子公主難産致死果然是人有意為之。這個連夫人原是齊國貴族之女,入宮也有好些年了,自子瑾從君夫人的位置下來之後,眼看天子公主脾性軟弱,便蠢蠢欲動。瑤光帶着冷笑,垂眸細細撫摸竹簡上前四個字——連氏妒寵。

連夫人早就為姜諸兒常常來往行宮之間而嫉恨,好不容易将君夫人的位置空置下來,又遭瑤光在姜諸兒面前主張複立子瑾,連夫人的一概心計付之東流,為子瑾做了嫁衣。是以,連夫人已對瑤光恨之入骨。

瑤光的手指漸漸下滑,嘴角冷笑更甚,幾乎就要輕笑出聲來。王女嫁魯……天子公主的遺腹女是齊宮最尊貴的公主,如今不過還是嬰孩,子瑾就變着方兒要用她來籠絡瑤光,想将這身份最尊貴的公主訂婚于瑤光的長子,現在的魯公,姬同。真是好精妙的心思,公主本不是子瑾所出,只需拿來做順水人情,就要瑤光圖恩,為她複立之事上心。

瑤光心中思緒變幻,眼波微轉間,見繞水長廊的那一頭,近身服侍的女仆小蔓端着一碗湯藥眺望着這邊,伫立等候着。瑤光默然将竹簡收入袖中,瞟了一眼仍跪着的小如,淡聲吩咐道:“你先下去。”

“喏。”小如叩首退下。

瑤光看着她畢恭畢敬的離去的身影,清瑩的美眸忽而閃過一絲嘲諷。子瑾固然聰穎玲珑,面面俱到,但有一件事,子瑾從最開始就算錯了——她身份有礙,的确是不能與子瑾分權。可是,既然子瑾的權利是她在為其保留,那麽,她可以做的,又怎麽會只有分權這麽簡單?

一切,不過是時間問題,只在她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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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恍惚謀算着,那廂小蔓已經垂首低眉過來,一面躬身為她呈上一碗還冒着熱氣的湯藥,一面輕聲禀道:“太夫人,主君來了。”

瑤光端起湯藥的手略一停頓,仰頭一望,但見萬裏無雲,已過正中的日頭像一團灼灼燃燒的火球,那刺眼的光芒,便是看一眼也覺得熱燙。自她決意不回魯國,在此安頓之後,已繼位為魯公的長子姬同每三月便會來探望她一次。她皺了皺眉,有些心疼兒子大熱天的趕來,語氣稍快,問道:“他現下在哪兒?”

“奴下領主君歇在水榭裏了。”小蔓回道。

瑤光颔首,“那地方涼爽,難得你細心。”言罷,她看了手中黑漆漆的湯藥一眼,深深皺眉,閉起眼,勉力咽下。一碗藥很快被喝得幹淨,她接過小蔓遞上來的絹帕,細細擦着唇邊藥漬,本欲邁步,卻又似想起了什麽,忽而壓低嗓音問道:“上次從偷買回來的紅花是不是快用完了?”

小蔓聽言,躊躇地看着瑤光,聲音帶着些顫動,小心開口道:“太夫人,紅花性烈,最是傷身。咱們好好尋個避子良方,別再這麽作踐身子了……”

瑤光臉色一變,将圓梨木的藥碗緩緩放回案幾上,小蔓忙收住哭音,一雙湧起淚水的眼仍是忍不住期翼地望着她。半晌,瑤光悵然嘆出一口氣,“我何嘗不知紅花性烈傷身,只是我有我的難處……”她說着,只覺額上突突地痛,疲累地揉了揉太陽穴,她極力隐忍着低聲囑咐:“你找個機會出去一趟。這次每個藥鋪都去買一些……記住,萬不可叫人察覺了。”說道後來,聲音低沉至極,幾近不聞。

“太夫人……”小蔓語音宛轉,已有低泣。

瑤光狠狠吸了一口氣,鎮定下來,怒瞪了小蔓一眼,“行了,別說了。你要吵醒齊公?”

小蔓身子一顫,慌忙住口,胡亂抹了把臉。

瑤光側眸看了眼寝殿裏面,耳邊沒聽到有何動靜,料想姜諸兒不會這麽快醒來,便對小蔓道:“我去見主君,齊公醒了就替我周旋着。”

“喏。”小蔓恢複神色,恭謹應了聲。

自姬允被毒害致死已經一年。

這一年來,瑤光不是不恨姜諸兒,只是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她仍需要借助齊國的勢力以保周全。

當初姬允身死齊國,魯國臣民憤慨,姜諸兒心狠手辣殺了彭生,讓他做了代罪只羊,又憑借齊國強大的勢力要挾魯國擁立她的長子姬同上位。她不敢回去魯國,也不想在齊國,最後執意留在齊魯邊境。姬同不忍她受苦,為她修築宮室。姜諸兒尾随而來,在齊國邊境興建了一座行宮,只與她的宮室相隔幾裏路,幾乎每月都來小住,只為前來與她相見。

姜諸兒的行為荒誕瘋狂,逼得瑤光步步妥協。失去了賴以依靠的姬允,她的命脈全被握在姜諸兒手裏。

他曾說,記住,只要我還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辱于你。

他早料到毒殺姬允後她的處境,所以給她承諾,誘她投懷送抱。他親手害死她的夫君,只為将她牢牢束縛,恨也好,愛也罷,她總歸要回到他的身邊。整個局面被他一手操控,逼得她無路可逃,避無可避。

一年間,瑤光為了保全姬允留下的基業,也為了兒子,不得不狠下心腸忘記喪夫之痛,擔着天下人對他們兄妹的罵名,如他所願,回到他身邊。

女人最無奈的事情,是無論和誰在一起,都可能懷孕。瑤光可以為了保全而和姜諸兒在一起,但卻不能珠胎暗結。姬同繼位諸侯,她如今的身份是喪夫的魯國太夫人,若是懷孕,那就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話。不僅姬同無地自處,連好不容易掌控的魯國局勢,也會毀于一旦。她不敢猜想她若有孕,姜諸兒是會審時度勢,還是不顧一切逼她生下來。她不能無動于衷,她賭不起。但以她的身份要去尋一個避子良方實在太過困難,稍不注意便會落人口實,而且也會讓姜諸兒發現。她不能冒險,所以只能學那些下等□□,灌下最簡單最烈性的紅花,以求避子。

她熬了一年,左右周旋,歷經辛酸,唯一值得她欣慰的,是未及弱冠的兒子姬同竟會明白她的苦心,不怨她,不恨她。

一路思緒百轉,不覺之間,瑤光已來到水榭。

此處三面臨水,只在中間建起精致的亭榭。為圖涼爽,亭榭四周僅有六根丹楹高柱未築牆面,只用顏色淺淡的绡紗懸挂遮攔,由一條雕刻蓮花的汀步連通。因建在流水中央,所以常有涼風,令四周的绡紗徐徐起舞,生出些飄渺。

瑤光步伐稍快地走過汀步,姬同已注意這邊,連忙起身。

“奴下見過太夫人。”兩個伺候的奴仆躬身相迎。

姬同作揖拜道:“母親。”

瑤光看見姬同本有些高興。颔首一點,吩咐了兩個奴仆下去。她輕移蓮步,親自扶起姬同,歡喜難耐地喚道:“同兒……”

姬同擡起頭來,少年俊逸非凡的臉龐清晰地出現在瑤光眼前。如同當年姬允戲言,兒子如母。姬同的五官确然似瑤光多一些,只眉毛和他父親一樣,劍眉淩厲,方不至陰柔,整個人看上去英氣勃勃,意氣風發。

母子倆敘舊一番。姬同乖巧地為瑤光奉茶,瑤光輕啜了一口,沉吟半晌,方斟酌開口:“我有件事,需與你相商。”

姬同見瑤光臉色有些陰沉,小心回道:“母親請說。”

瑤光回眸過來,目光在姬同面上反複流連,眼中情緒複雜。她伸出手來,愛憐地撫着姬同的面頰。“齊公夫人想讓天子公主的遺腹女與你訂婚,你怎麽想?”

姬同聞言,不由身體一顫,驚愕地看着瑤光,脫口而出:“天子公主的女兒如今僅是嬰孩,他們……”話未說完,他又住了口,鎮定下來,目光清亮,緊緊望向瑤光,試探道:“母親想我答應?”

瑤光手上一頓,悵然嘆了口氣。是,她想姬同答應。她敏感地察覺到王女嫁魯,會一切糾紛的引子。第一,天子公主的遺腹女,身份高貴,上連天子,下連齊國。若非要等十幾年,絕不可能嫁到國力不強的魯國。第二,子瑾以此示好于她,重登君夫人位,連夫人不會善罷甘休,必會在齊宮生亂。瑤光當然希望齊宮越亂越好,她無法向姜諸兒下手,借刀殺人,便成了最好的方法。

權衡利弊,她的眸中帶起堅定,漸漸有些發紅。“是。當然要答應。記得我曾告訴過你的話麽?”

姬同緊緊握着瑤光的手,吸了一口氣,努力笑道:“孩兒記得。母親說,要取之于齊,制于齊。”

瑤光眼中隐有淚光,她拉過他的手,攏在手心,使力一握,似是在給他信心,也在鼓勵自己。“取之于齊,制于齊。我們總有一天要與齊國為敵。”她勉力一笑,眼中已有淚水溢出,她拭去眼淚,努力壓抑着自己的情緒,“我們要保住你父親的基業,魯國,一定會強大起來……”

“母親。”姬同低泣着喚了一句,神色郁郁,低頭用額頭輕輕蹭了蹭瑤光的手,以示安慰。“都是孩兒無用,保不了母親,還要母親費盡心機,還……”說着已是泫然淚下,不能自制。

四下涼風緩緩,瑤光眼光飄渺,看着兀自飄動的绡紗。靈動曼妙,輕薄的绡紗徐徐在風中翻飛,因為風勢漸大而不能自制,慢慢失了方寸,無依無靠,只能随風飄零。她恍惚覺得自己正如這一段绡紗。她忽而覺得寒冷以及一種未知的恐懼,她緊緊抱住姬同,仿佛抓到了浮木。她的指尖顫抖而冰涼。她漂泊無依,但決不會完全受人掌控,即便是随風飄零,也要用自己的姿态舞動!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同兒,我們總會報仇的……我們總會報仇的……”瑤光哽咽着呢喃,像是說給姬同聽,更像是說給自己。她聲音低不可聞,幾乎被亭外潺潺的流水聲蓋過淹沒。

當一個女人失去依靠,她要學會以愛為謀,步步為營。

一路走來,她好辛苦。但,應該是值得的。

是值得的……

四年後,齊,襄公諸兒,死于後宮內亂。

此後,太夫人回魯,輔佐魯莊公。魯國經濟軍事逐漸強大,在諸國戰争中屢屢得勝。

(End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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