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思念有聲
思念有聲
恐懼是會積累的,秦雲雁在錦書的出租屋樓下等了很久,都沒見人出來。
心裏忽然沒來由地害怕,應該是已經去公司了。他自我安慰着。
撥通賈晴電話時,他的手是抖的,但最不想聽見的事情最終還是從女人口中說出:
“我正想和你說這事呢,顧助忽然辭職了,辭職報告就扔在我的辦公桌上。啊?人沒見到……昨天最後和他說再見的應該是你吧,他有什麽不對勁嗎……”
伴随着賈晴的話語,激烈頻繁的敲擊鍵盤聲也傳來,顯然公司那邊已經忙到需要她一心二用了。
秦雲雁也注意到這點,他囑咐幾句,挂了電話。
接着他上樓,直奔錦書的房間。
開門的那一瞬間他驚了,滿面的紅色油漆就算是在白天也讓人觸目驚心,更別提這小小的房間裏還是一片狼藉。
心跳驟然加快,秦雲雁眼前閃過一片漆黑,他呼吸急促,手像是得了帕金森一樣掏出手機,錄了一小段視頻發給姜一葉。
飛雁傳書:【定位】
飛雁傳書:報警!入室綁架!位置上面
後面他的手已經控制不住了,只能胡亂點着手機輸入法的關聯詞。
發完消息後,手機終于還是摔在了地上,屏幕着地。
秦雲雁調整呼吸,努力平複自己的心情。
沒事的……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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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蹲在地上,手插在自己順滑的頭發裏,将早上好不容易梳服帖的頭發抓得亂糟糟的。
怎麽可能沒事啊!
他趕緊在腦內篩選本市最适合綁人的地方,同時分析“複皇”組織會怎麽将錦書轉移。
“叮~”
手機發出一聲震動,吸引了一瞬他的目光。
就是這一瞬讓他一下子放下了心。
他看見自己手機殼裏有一張紙條,上面的筆跡漫不經心,寫着一行字。
“顧錦需要消失,但我不會,不用擔心。”
秦雲雁鄭重地将那張紙條從手機殼裏拿出那張紙條。
紙條平整光滑,字跡清晰,從背面能看出每一撇一捺都很從容。
他沒事……秦雲雁松了口氣,小心地将紙片放進了心口的衣兜裏。
随即心口生出一股暖意,他記得離開的時候告訴我哎!
只不過,他是怎麽把這紙條放到我手機殼裏的?半夜來了一趟?他又去了哪裏?
秦雲雁不解,忽然頭抽風一樣忽然疼了一下。眼前出現了一個又一個畫面。
還沒等他抓住那些畫面,就又跌到了記憶之潭的底部。現在這裏已經沒有黑水草了,只有一條越來越大的裂痕。
樓下警笛高亢的聲音回蕩在整片街區中,秦雲雁知道自己現在沒時間想那麽多了。
他重新靠坐在門檻上,回想自己剛才的狀态,呼吸又急促起來。
等姜一葉帶人沖上來時,他紅着眼睛看着女人:“怎麽辦?是他們……”
看着極其可憐極其無助。
為首的姜一葉跟後面的警察揮揮手,秦雲雁被女人拽到一邊,出租屋被有序地封住了。
秦雲雁被拽得一個踉跄,扶着牆慢慢跌了下去。
他的臉是不正常的白色,眼角微紅,像是要哭了。胸口劇烈地起伏着,仿佛要把胸腔裏所有的空氣都折騰一遍。
目光求助地看向姜一葉,全然沒有之前的從容,就像他還是那個在新年夜跌跌撞撞跑到警察局求助的被拐走的十幾歲的少年。
姜一葉看着這個現在已經年近三十的成熟男人急得像個小孩,也想起來那個自己剛從警校畢業沒多久遇到的案子,報案人正是眼前之人。
這個案子查了整整十四年,已經定案入獄的人都超過百人了,甚至有上面的人幹預,經歷過兩次重啓,卻還是沒能查到其根本。
姜一葉嘆了口氣,擡手重重拍了兩下秦雲雁的頭,接着像順毛一樣揉了揉他的頭發。
“這群人折磨了你這麽多年,現在也快結束了。”她輕輕說。
“想哭就哭吧。”
秦雲雁吸了幾下鼻子,像是想收回眼淚。他囔囔地說:“可以我對他們的了解,顧錦回不來了……”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深深看了一眼那不遠處狼藉的房間。
“你說他們圖什麽呢?這樣害一個好不容易逃出他們思想控制的人,害了那麽多人家的孩子,只為回到那個吃人的封建時代!為什麽啊!”他的聲音充滿的疑問與憤怒。
他也是被忽然破壞人生的孩子,也是好不容易逃離那張大網的幸運兒。
兩人之間的空氣像是凝固了,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只有樓下的警笛聲與房間門口的微微晃動的警戒線毫不留情地揭示着時間的流逝。
良久,姜一葉喃喃自語句:“誰知道呢?就像樹葉要落地,海水要泳動。就是有這種在不知不覺中忽然被發現的惡意,據我們的調查,這個‘複皇’組織的創始人就是咱們國家最後一個王朝的一個邊緣的皇室成員。直到現在,所謂的‘皇帝’才找到兩個,但掌權的一直是‘貴族’。
說白了就是一群上位者為了謀取更大的利益和享受而成立的組織。
那你說那種萬人之上的感覺真的那麽好嗎?為何那麽多人都為皇位掙得頭破血流?”她又問秦雲雁。
秦雲雁拿袖子擦擦眼睛,斬釘截鐵地說:“金子做的牢籠罷了,到了那個位置沒有人會真正與你交心,你也沒有真正可以依賴的人。還要天天為國家大事思考,因為你的一句話可能都會讓一個郡的人民受難。到了荒年或打仗的時候,随時可能有急報傳來,同時還得擔心會不會有人借此機會造反奪權。沒什麽好的,權力就是一把劍,用不好會傷了自己,用的好也得時常保養,不然一把生鏽的劍可沒什麽用。”
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土。
“我先走了,今天公司那邊還有好多事了。沒了他的幫助我還有點難辦呢。”秦雲雁朝姜一葉露出一個難看的別扭的笑,接着踉踉跄跄地走了。
離開姜一葉的視線後,秦雲雁立刻變得正常了。輕快地走下樓梯,看到在樓口心驚膽戰的房東甚至還想笑。
這房東的房子連着兩次被警察查,前一次是因為違規罰款,這次是直接出事了。恐怕今後租他這個小地方的人會少許多。
沐浴着耀眼的陽光,秦雲雁伸了個懶腰。
今天過得真漫長啊。
回到車上,秦雲雁并沒有急着走,打開了手機,點開手環定位軟件。
裏面那個紅點在M市,甚至就在許星紀念館的旁邊。
沒有遲疑,秦雲雁打開出行軟件。幹脆利落地買了張時間最近的去M市的飛機票。
最近的飛機也在下午。秦雲雁想起來這幾天排得滿滿的日程表,嘆口氣,開車去了公司。
M市。
一個孤獨的身影穿過叫嚷聲不斷的集市,停在一家白事店面前。
他背着一個沒有标志的黑色旅行包,随便看了眼店面的名字,踏了進去。
出來時手裏多了幾個紅袋子,裏面塞滿了各式各樣的祭拜用品。
此人正是錦書。
而他所在的地方,離許星紀念館也不過2公裏。
這裏是個千年古鎮,只可惜大漠的風沙太過霸道,那些值得人們參觀的古建築早就被黃沙吞噬個幹淨。
許星的墓是在附近發現的,也是修地鐵挖到的。
說來也令後人奇怪,許星的墓是個環形,就像一個同心圓,所有随葬物品都在兩圓的邊相夾的那裏。
不像是個将軍墓,更像是一個忠心耿耿的護衛在守護着什麽。
錦書當然知道那中心是什麽。
太陽正向着正中心散步,天上幾朵無聊的雲在松散地躺平。
他徒步走上山,蹚過一片不矮的灌木林,又踮着腳尖過了一片葉如刀般的雜草叢,來到一棵極其粗壯的松樹面前站定。
這樹有四層樓高,樹冠茂密,站在底下幾乎曬不到太陽。樹身粗壯,得來三四個壯漢手拉手才能環住。
錦書快步走到那古樹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他正對面有兩處根不自然地隆起,就像兩個無字碑。
“娘,二哥。榮錦不孝,這麽多年才來看你們。”
接着以一種極其端莊标準的姿态對着古樹那兩個隆起的根部行了三次禮。
再起身時,他的眼裏已經蓄滿了淚水,這一點他自己都沒意識到。
風吹過,這陣風不像往常那攜帶着塵土味道的燥風,這風是清涼的,仿佛帶着一絲撫慰地撫過他的臉頰,吹走那一滴被擠出來的清淚。
感受到這溫和的風,錦書頓時潰不成軍。
“我……我好想你們啊……”
顫抖的聲音從嗓子裏擠出,錦書怔怔地盯着這棵參天大樹,在他離開時還是株風一吹就會倒的樹苗。他似乎想透過那粗壯的樹幹看清夢中那些已經模糊了的臉龐。
他打開自己背着的那個黑包,将準備好的菜品,桌子,香爐,燒紙盆都拿了出來,一一擺好。
香煙袅袅,随着風,淡淡的白煙纏繞住樹幹,仿佛游子投入母親的懷抱。
錦書跪坐在那裏,一張一張燒着紙錢還有各種在白事店裏買的紙制品。
錦書邊聞着那帶着懷念的氣味,邊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
接着就開始說自己這些年經歷的事。
說起來自從舉兵造反,他就沒回來過了。
上輩子他本來是打算回來一趟的,結果死在了半路上。
黃紙一張張地燒,千年的記憶随着火焰漸漸清晰起來。
他講了很久,将傷痛一句話帶過,将一些有意思的小事講得繪聲繪色。
“當時帶着兵急匆匆地進京擒王,都忘記來跟你們道一聲別……放心,我那些年過得挺好的……我沒有後代,當年唯一心動過的是個男子,這點倒是和二哥你很像,許星那個家夥也是,嘴跟臉一樣笨,什麽都不會說,不像我……我也不咋地,我和我喜歡的那個人到最後也沒說上過一句心悅君……”
錦書閉了會兒眼面前終于浮現出那人的相貌,他重重地嘆了口氣。
“可惜再也沒法告訴他了……我當年也死得早,沒辦法,就算沒有那場意外我的身體也撐不住了,那些時候事情太多了,外敵入侵,穩固朝局,開庫赈災,有太多事橫着愛前面了……而且我不敢賭了,賭他坐在龍椅之上後不會變心……”
錦書手裏的東西都燒完了,他也感覺有些跪麻了,起身活動了一下,忽然注意到已經黑天了。
擠了擠衣角的露水,從包裏找到一個造型古樸的燈,點亮後燈自己浮在了空中,就像孔明燈那樣。
“我死後他也沒辜負我的期望,做了個好皇帝。死後我的靈體被卷進了隙間,一個不屬于我們世界的地方,準确說,它不屬于任何世界。在那裏我也經歷過一些事情……好的不好的都過去了,我失去了記憶,失去了感情,只是飄蕩在那裏……”
“我不知道自己是誰,只有隐約的記憶片段知道有人管自己叫錦書,我不知道是哪兩個字,一次遇難時一位恩人救了我,帶我到了隙間客棧。那裏有個老板,說話總有一直老夫子教課的感覺,我覺得難受就總和他吵,現在也成了不錯的朋友……”
“我問過他們人死後靈魂到底去了哪裏,那位恩人說:‘靈魂一旦脫離□□就會很快化成靈魂粉末,一般來說都找不回來的,或許過一段時間許多粉末聚集在一起,就會形成一個新的靈魂投入一個胚胎中,十月懷胎也就成了人,也有聚集得少的,投到某種動物植物裏面,誰知道呢?沒準你上輩子的仇人會變成無數只螞蟻,上輩子的愛人會變成一片花海,都難說。但在隙間是特殊的,這裏獨立于任何一個時間,我們的靈體就是身體,要是死了可就連粉末都不存在了,只能成為某個世界裏幾乎不可察覺的養料……’她當時說了很多,我當時沒什麽感覺,現在想起來卻覺得悲傷,我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錦書緩慢擡頭從下至上鄭重地凝視了一圈這古樹,最後的目光定在那“墓碑”上。
他再次開口,聲音帶着凄涼與幾乎不可察覺的期許:“我不懂那些關于靈魂與靈體的研究,只是覺得你們就在這裏,哪怕只是一小片碎片,我就是覺得你們在……”
回答他的只是風與一兩粒悄悄落下,停在他頭上的沙。
錦書也不期望有什麽回答了,繼續燒着紙,低聲訴說着自己的故事:“……後來那位恩人拜托我來這個世界盯一個碎片,似乎是她的仇人,我就來了,沒想到真的找回了這些記憶,又找到了你們……那碎片在秦雲雁身上,秦雲雁你們是肯定不認識的,比較隔了這麽久,就算有轉世你們也活到了第十一世,我那未曾宣之于口的愛人也活到了第十世……”
“……秦雲雁就是這個時代的人,無論思想還是行為都和我們那個時代不一樣,可不知道為什麽,我近來總是在他身上看到故人的影子……”
“大概是我想多了,他就是他,不該被當成別人的。而且……”錦書頓了頓,忽然意識到現在已經是又一個白天了,他也不在意,繼續說:
“他好像喜歡我。”他有些苦惱地撓撓頭,想了許久又開口:“但我現在,接受不了他。”
像是下定了決心,錦書邊收拾東西邊作告別:“等我下次來把那人帶來,就說明我已經對以前的事情和上一段感情釋懷了,開始新的生活了。”
“現在我打算去處理一下一個小變态造的孽,我是真沒想到像複皇組織這種為了一己私欲而害人的東西能存在這麽長時間。”
最後将那燈收起,他大步離開,似乎腳下有風,吹開那些雜草,送他離去。
此刻他終于記起了自己身為榮滄的一生,那段完整的人生中他經歷過滔天的富貴,也經歷過叫天天不靈的窘迫。那些已經成為塵封于史書的故事,唯一讓他放不下的也只剩那孤寡一生,最後吐血而亡的顧長風而已。
錦書又嘆了次氣,這次只有他自己聽見。
順着山路向下走,卻遇見一個他沒想到的人。
那人面目潮紅,眼神迷離,身上挂了幾個幹蒼耳。他虛弱地靠在樹下,見到他過來,縮進了樹的陰翳裏,似乎在躲着錦書。
錦書不管那人後退的動作,不易察覺地皺皺眉追了過去。
“雲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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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