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番外第四

番外第四

立春已過,天氣溫和了不少。閉塞的車內,秦雲雁合着眼靠在後座上補覺。

副駕駛位的姜一葉亦是如此。

車輛平穩地行駛在林間大道上,最終停在了一個看着就死板壓抑的建築群的鐵門前。

駕駛位上的小警察看看後視鏡,又看看旁邊的上司,叫也不是,不叫也不是。

發動機的聲音停下的那瞬間,後座的秦雲雁就睜開了眼睛,透着貼着遮光膜的玻璃觀察了一下外面,看到水泥牆上面的鐵絲網時收回目光。

他小範圍活動了一下身體,順便拍了拍前排姜一葉的肩。

“到地方了。”

姜一葉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像是剛剛驚醒,一把扯下眼罩,銳利的眼眸警惕地掃視四周。

過了兩秒才意識到不用這樣警惕了。

實在怪不了她,前幾天剛被複皇的餘孽報複了一下,愛車被撞了個殘廢。這還不算完,姜警官勢必要為自己的愛車報仇……呸……執行正義,将餘孽繩之以法。于是追着把一個隐藏得挺深的窩點給端了。

耳朵在嗡鳴,半夜沒睡好,又跟秦雲雁約好了,只能在這來的路上補覺。

“啊?哦,到了。”女人抹了把臉,讓駕駛位的小警察先去幫忙搬東西。

他們是穿着私服來的,為了低調點。

秦雲雁把旁邊的牛皮文件夾拿上,下了車。

他拄了根拐棍,裝作中彈的那腿還疼,一瘸一拐地跟着姜一葉進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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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秦雲雁第二次見莫沐,上一次是在複皇的監獄裏。

這是個體态瘦削的女子,皮相早就被歲月磋磨了個幹淨,有個長而可怖的疤。但從骨相來看,是個美人。齊耳短發,微微低着頭,稍稍擋住了已經空洞了的右眼。

見二人進來,玻璃窗對面的莫沐擡起頭,讓秦雲雁對上了她的眼睛。

确實如姜一葉說得那樣,很幹淨。

莫沐主動和姜一葉打招呼,很得體,一點也不像被拐賣了的人,也不像毒殺十六人,并冷靜地将人販子的屍體切成碎塊,然後擺放成傻逼的字樣的人。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秦雲雁身上,率先開了口:“你一定是顧長風吧。”

秦雲雁在對面拉開椅子,将拐杖挂到椅背上,邊坐下邊回應:“秦雲雁。莫女士看着,”頓了下,他繼續用平穩的語氣說:“氣色不錯。”

姜一葉也落座,給莫沐介紹了一下秦雲雁的身份,還簡單說了一下複皇現在的情形。

秦雲雁直接讓人把牛皮紙袋給莫沐遞了過去,說:“裏面是你想知道的信息。”

牛皮紙袋經過檢查被遞到了莫沐手裏,她沒有第一時間拆開,反倒是一直盯着秦雲雁。

被注視的男人挑挑眉,眼睛一眯,輕快地開口:“我有男朋友了。”

“我以為你會是後面的boss。”同一時間,莫沐也開口。

秦雲雁雙手交織在身前,調整了下坐姿,擺出一個傾聽的姿态。“為什麽?”

莫沐拆開一袋姜一葉給她帶的飲料的塑料膜,将文件袋随意放到桌面上,笑呵呵地說:“因為你是我們那波裏面适應得最快的人吧,明明才十五歲,一天不到的時間就适應了,很多測試都不突出,但成績也不是墊底的。”

她喝了口飲料,像小孩子一樣琢磨了一下滋味,才繼續說:“給你安排的那個身份,顧長風,你也是最快就熟悉了的。要不是因為他們給你的那個任務沒法完成,你會比那個顧末更早離開那個牢籠。”

對面秦雲雁也津津有味地聽着別人對自己演技的評價,只有姜一葉不知道其中的緣由,她不禁開口詢問男人:“什麽任務?”

“蛻變任務,就是證明你已經成為他們給你的那個身份。之前何憐葉的是虐殺別人,我的是殺一個愛的人。”秦雲雁解釋。

莫沐:“何憐葉?”

秦雲雁繼續解釋:“顧末的本名。”

莫沐點點頭:“倒是和他原來那個軟軟的性格挺相襯的。”

被抓進去的他們從最開始是以編號相稱,後來以複皇給的身份相稱,所以都不知道彼此的本名。

就此,二人又開始就某個試煉誰死了的話題聊上了。

這邊兩人腦回路搭上了,聊得很自然。姜一葉不理解,且大受震撼。

“不是,為什麽你的任務沒法完成?”

秦雲雁聳聳肩,回答“我媽被他們掀翻到崖底了,我爸渣男找到我也不愛,加上我又是母胎單身,沒有愛的人的。”

“我聽說他們想給你人為引導一個愛人。”莫沐不等姜一葉提問,率先一步引導話題繼續發展。

“是啊。”秦雲雁絲滑地接過:“就是何憐葉,複皇那波變态想得倒是挺好的,患難與共,同生共死什麽的的确很容易培養出感情,但他們沒想到何憐葉直接爆發了。”

複皇那波人最開始看好的傀儡皇帝就是秦雲雁,但大祭司中途截了個胡,帶出去一趟就讓他給跑掉了。

只能在剩下的人裏選了。除了何憐葉之外也有幾個通過蛻變任務的,但何憐葉能力最合适,那時候也裝得足夠乖,就被推上去了。

莫沐點點頭,終于拆開了文件夾,抽出了厚厚一沓文件,她邊翻着封皮邊随口問:“其他的那些孩子都怎麽樣了?”

“書脊是黃的的那個。”秦雲雁隔着玻璃指了指,他湊近了些,瞄到了莫沐的左腿,褲管空蕩蕩的。

他聽姜一葉說過,是莫沐為了掙脫鎖鏈自己砸的,後來送到醫院發現保不住了,就截肢了。

很慘也很厲害。秦雲雁在心裏評價,他重新靠回椅背,接着解釋:“咱們那批總共十七個人,警方按失蹤那陣子失蹤了的小孩的生辰八字确認的有十二個。一年前我開始收集的這些資料,由于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我只能是用記憶裏的那些臉和庫裏那些失蹤的孩子對比,在警方找到的十二個之外找到了兩個。”

還有三個跟他不在一間牢房裏,他沒看清過臉。

“像你一樣父母還健在的屬于少之又少者,有四人全家都被騙到複皇的,以何憐葉為首四人是福利院的,以我為首三人家裏遭了災。”他掰着手指總結了一下自己這一年查到的“皇子”們的被毀背景,然後接着說:

“值得一提,我參加過你畢業的那個學校的夏令營,學校也組織過去何憐葉所在的福利院做志願。所以咱們的個人信息,老祭司都能得到。”

秦雲雁比較傾向于錦書的觀點,這所謂的命格根本不是算出來的,是大祭司根據他們的身份信息反向推出來的。至于他真的是顧長風轉世這件事,就屬于大祭司瞎貓碰見死耗子了,完全是巧合。

在複皇那血跡斑斑的歷史上,每一任大祭司都會找到所謂顧長風的轉世,但在秦雲雁的十世記憶裏,就這一次碰見了複皇。

“除了你我之外還有誰活着嗎?”莫沐的手腕有些沉,輕薄薄的一張紙,硬是沒翻過去。書脊是黃色的那份文件就放在自己面前,她卻不想翻開它。

秦雲雁還是面色如常:“何憐葉關監獄裏呢,除此之外都死了。”

不僅死了,連檔案都被複皇給銷毀了。錦書之前給他的文件裏沒有,只能寄希望于還沒被破解開的複皇核心文件裏了。

但他們對複皇來說,只是幾個平平無奇的亡靈,和其他死在異土上的斷腸人并無區別,又怎麽會在核心文件上記錄他們呢?

莫沐重重地嘆了口氣,無意識地撓了撓頭發,那份文件又被放回了文件夾內。短時間內,她是不會看了。

莫沐記得她答應那群孩子的話,要帶他們回家的。

眼裏有什麽在打轉,她還以為自己早就不會哭了。

秦雲雁等她情緒穩定下來,從這個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作為顧長風時的長姐顧聞莺,也是後來的栖北公主。那人在他還裝瘋賣傻的時候為他說過話,後來早早地嫁了出去,那群蠻夷在他登基後又将她的頭顱寄了回來,用作挑釁。

客死異鄉,連屍首都不全。

北華的兵踏破那營帳後,将已經風幹的屍身寄了回來,入葬皇陵。

至此,顧長風那輩就徹底只剩他一個了,長輩也沒剩幾個。他後來的繼承人還是從已經從商的宗叔那邊過繼的。

莫沐那邊緩過來了,又喝了口飲料,壓着聲音說:“我在殺人之前逃過一次,在被賣到子至村的第二年。我逃到了村外的警察局求救,結果……”說着說着,聲音又哽咽了。

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今天這麽容易哭,明明從被毫無尊嚴地囚禁後就沒哭過了。

姜一葉嘆了口氣,幫她補充:“那裏的警察局是複皇的人,要不是莫沐後面殺人分屍的事鬧得大,可能到現在我們才能根據數據裏的信息找到她。也有可能……”連屍體都找不到。

她後面沒說的話在座的都懂。

那次莫沐是坐着警車伴着警笛聲被綁回那個夢魇之地的,所以就算是出來了,也對警察有本能性的排斥,有時候看見紅藍相間的東西都會發瘋。

家人來了也比較冷淡,莫陶也不忍心逼自己姐姐做側寫。

姜一葉也是來了十幾次,說了很多他們查複皇的事,加上投喂了一堆零食才能得到莫沐的正面理睬。

秦雲雁第一次來,倒是聊得挺順暢。

兩人靜靜聽着莫沐抽噎着的傾訴,誰也沒說話。莫沐是一個很堅強的人,她需要傾聽,任何說理解和感同身受的話對她來說都是諷刺。

她是那批“皇子”裏年紀最長的,她絕望過,精神失常過,又因為給孩子們的約定清醒一時,殺了人逃了出來。

現在,聽着那些人渣伏法,終于是活過來了。

她又擦了擦淚水粗略地翻了翻剩下的文件,停在了書脊是紅色的文件上。裏面的內容是複皇等人的結局,秦雲雁好心地配了些現場的圖片。

“便宜他們了,一粒槍子的事。”莫沐攥緊自己的衣角,沉在眼底的殺意外顯了剎那又被清澈掩蓋,她已經什麽都做不了了。

秦雲雁捕捉到了那一瞬而逝的恨,默然想着當年的顧聞莺就是這樣無助地死去的吧。他說出了讓姜一葉不明所以的話:“你最終還是完成了複皇給的劇本。”

莫沐聽後卻笑了,松開了全是印子的手,撥開了擋住那只黑洞上的頭發,露出了自己的全貌。她與秦雲雁對視良久,還是自信地說:“不,我跳出去了。栖北死了,我活着。這監獄也比牢籠好多了。”

她擡起下巴,将問題還了回去:“你呢?不會演到最後真讓自己成為顧長風了吧。咱們那一代可不止你一個與顧長風的生辰八字對上的。”

“那就不勞你擔心了。”秦雲雁露出一個證件照片似的假笑,他自然清楚自己的身份。

他拍了拍要睡着了的姜一葉,告訴她自己聊完了。姜一葉還有一些事需要和莫沐說。

秦雲雁站起身,收拾了一下衣服,對莫沐說:“他們死之前會在夢裏将我們所經歷的都體驗幾遍。還有我成立了一個受害者基金會,如果莫小姐在有生之年能出來,歡迎來找我。”

說完他就打算出去,把空間留給這兩個女人。

“秦先生。”莫沐叫住他,帶着些笑意的聲音砸在他的耳膜上:“你的拐杖忘了。”

秦雲雁回頭,對上了那獨剩的一只眸子,當真是清澈至極。

他颔首:“謝謝。”

重新坐上車,秦雲雁看着一直在打哈欠,來後座跟他搶位置的姜一葉道:“都到這個年紀了,調一調作息時間吧。”

姜一葉白了他一眼:“我倒是想。春節假就過了一天,家裏老人都說我嫁給了工作,收不回來了。”

“啧。”秦雲雁對于此等社畜表示同情,最後還是接着表達了自己的關心:“回頭還是調一下吧,飲食也是,你臉色可不太好。”

“你還懂這個?”

“之前有位故人身體不好還瞞着我,我就把有關的醫術都翻了翻,勉強記下來一些。”

“那位故人呢?”

“死了。”秦雲雁看着窗外倒退的風景,嗓子裏鼓出來一句埋怨的話:“固執且不聽話的家夥。”

姜一葉沒再問。

回去時他就和姜一葉分開走了,姜一葉在這裏還有事情要處理。

飛機穿破雲層,給已經泛黃的天留下一道白色的疤。

秦雲雁孤身一人回了家,迎接他的是漆黑的屋子。打開燈,餐桌上罩着保溫罩,一張字條夾在縫裏。是錦書給他留的,告訴他自己去隙間一趟。

掀開保溫罩,是賣相比之前好了一些,但仍舊慘不忍睹的三菜一湯。秦雲雁有些慶幸自己在飛機上吃過了。

他認為憑借自己的胃腸消化能力,不足以解決這些食物,還容易把自己送醫院裏。

簡單洗了下澡,他掀開被子上床,打算直接睡覺。

意外的是被窩是暖和的,他也直接貼上了一個溫熱的身體。那人感受到他的到來,直接迷迷糊糊地擁了過來。

“這麽快就回來了?”秦雲雁順從地抱住錦書,撫在愛人背上的手揉了揉那人毛茸茸的頭發。

錦書在秦雲雁的建議下剪了短發,主要是因為上床的時候老容易壓到。

太破壞氣氛了。

這是秦雲雁第一次看到這張臉短發的樣子,很帥,很飒,他很喜歡。所以在數不盡的情至深處将手指埋進錦書的發絲裏,去不顧一切地吻他。

“唔——人總是不齊,原本來的又各自回去處理自己的事了。我剛過去就被當苦力打了一仗。”

“受傷了嗎?”

“沒受傷,就是累。”錦書埋在秦雲雁的胸膛上,跟愛人吐槽莫琅壓榨前員工。客棧那邊因為鬧了個大事,好多組織都想來分一杯羹,錦書現在沒事就回去幫忙打打架。慶功宴也沒開成,因為主角湊不齊。

秦雲雁的傷在異世界科技的幫助下早就好得差不多了,歇了一陣就回公司幹活了。兩人也不是禁欲的主兒,沒少換着花樣折騰。

秦雲雁閉上眼,聽着沉穩的呼吸聲,一時間不想說話。

要是旁邊沒人,準确說沒有錦書,他還是容易睡不着覺,所以在來回的飛機上都是看書或者處理文件,也累。

錦書知道這一點,所以盡可能晚上到點就回來,打架把放狠話收尾什麽的都扔給莫琅,他只負責打。

“我今天見到一個人,讓我想起了聞莺姐。”他頓了一會兒,剛睜開适應了黑暗的眼睛就看見錦書頭頂的發旋。

發旋的主人晃了晃身子,示意自己在聽。

“除了你大哥之外,她是唯一一個看出來我是裝傻的人。”

對錦書來說,那些記憶太遠了。遠到他把小時候的記憶都翻了一遍,才在宮宴的一角找到那個噙着得體的笑,孤獨地看着他們這群孩子鬧的少女。顧聞莺在榮家被抄家之前就和親去了,錦書對她最後的記憶是公主出嫁那年漫天的紅紙屑。

當時還什麽都不懂的小孩牽着自己的妹妹,承諾會給她一個更盛大的婚禮。

顧聞莺的婚姻是墳墓,而榮秀秀沒等到及笄的年紀,便戚戚然死在枯井內。

這一時,同床依偎的二人都想起了自己曾經的血親,悲傷已經淡成水了,有的只是對過去歲月的追憶。

錦書向上移了移,環抱住了秦雲雁,隔着薄薄一層的黑暗注視那一汪墨色深淵。

“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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