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願你

願你

你第一次見到林願的時候就知道他哭起來很好看。

林願來到你家裏的時候才四歲。

那個時候你還小，還沒有上幼兒園，被媽媽牽着手準備出門，就看見你的爸爸也牽着一個小孩回到了家。

你還小，根本不懂什麽私生子私生女之類的事，不過也沒關系，他也不是你的什麽兄弟姐妹。

況且你的媽媽看起來也早就知道詳情，沒有一絲詫異，牽着你的手給他們讓了位置。

他們大人說些什麽也沒仔細聽，你只是看見他低着頭，身上的衣服破舊的像你過去跟着其他朋友玩探險游戲之後的那樣。

你不算有禮貌，可是對于他，對于這種看起來就想把自己縮成一團的孩子來說，你只會站在旁邊看着他，你想起了那個被小妹妹丢棄的洋娃娃，髒髒的躺在垃圾桶裏，和他有點兒相似。

可是你還沒有将他的樣子記住，就被媽媽牽着帶去了商場，這是你們一早就說好的地方，你們買了些衣服，買了玩具，買了吃的，大包小包的拎着，最後還得讓爸爸來接你們。

你輕車熟路地鑽到後座，剛脫掉鞋子想要躺着，就發現後座坐了一個人，他身上的衣服好像是你的，但是你也記不清，畢竟你也才五歲，你看着他縮在最邊緣，樣子怪可憐的，于是大方的拍拍自己身邊的位置，告訴他讓他坐過來點，你并不介意。

他沒動，你就有點生氣了，你從小脾氣就不算好，爸爸媽媽把你寵上了天，身邊的小夥伴也喜歡跟着你玩，你覺得自己都這麽大方了，他卻不領情，于是你抱着胳膊，氣呼呼地對他說:“你占了我的位置！\"

他這下有反應了，往車邊上又縮了縮，你看着他的反應又有點不忍心，你聽媽媽說過很多故事，其中就有可憐的小孩的故事，你突然想，他是不是也像故事裏的那些小孩一樣，沒有爸爸媽媽呢。

于是你機智地補救着，你讓他坐過來給自己當枕頭，你就原諒他。

他這次聽了話，遲疑地往你這邊靠，你則是霸道地安排了他的姿勢，然後枕着他的腿躺在後座。

你從見到他開始的兩面他都是低着頭，你都沒看清他長什麽樣子，只能看到他那長長的頭發，你以為他是小女孩，你提出這樣的要求，你的父母也沒有阻止。

你仰面躺着，這個角度你完全能看見他的臉，臉頰一點肉都沒有，襯得他的眼睛更大，他低着頭，和你眼睛對着眼睛，你能感覺到，他和你見到的其他小孩子都不一樣，你愈發肯定，他就是那種故事裏可憐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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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猜對了，而你是後來才理解他來到你家背後的故事。

你的父母跟你說了他的事情，林願是被爸爸媽遺棄的。

“遺棄，臻臻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

你搖了搖頭，于是你的媽媽摸了摸你的頭告訴你，“遺棄就是爸爸媽媽把你扔到垃圾桶不管你了。”

你想起了你的一個洋娃娃，它被親戚家的小妹妹要走了，他們說男孩子玩什麽洋娃娃，于是你失去了它，然後你在他們家做客的時候，在垃圾桶裏見到了它。

于是你在你父母征求你的意見時，很幹脆的答應了他成為你們家一份子的事情。

你房間旁邊被當成書房的房間就成了林願的房間，你很喜歡這個曾經的書房，房間裏面的地上都鋪着厚厚的毯子，你會躺在書架的拐角，聽着爸爸給你講圖畫書上的故事。

可是林願住了進去，媽媽告訴你，他是個特殊的孩子，所以你們不能夠一起睡，你也不能不敲門就進人家的房間，你癟了癟嘴巴，不太開心，然後你的媽媽就問你，想不想要搬新家。

你喜新厭舊的性子大家都知道，于是你一口應了下來，買房子搬家這種事需要一段時間的準備，因此林願也暫且這麽安排了。

他就住在你的隔壁。

然後一住就是十幾年。

你小學時其實就有了新的房子，可這套房子沒有賣，加上後來高中離這裏近，你們就一直沒有搬走。你不知道他身上發生了什麽，你霸道，但是卻從來沒有要求林願說出他知曉的過去，你覺得覺得他越來越像娃娃。

美麗，安靜，逆來順受。

你讓他做什麽他就會做什麽。

你後來也沒有再買過娃娃，因為你覺得有點難過，當娃娃不再受到主人寵愛的時候，它也會感覺傷心嗎？

你不知道，娃娃也不會說。

可是林願說，娃娃會感謝你，沒有你也就沒有那些美好的回憶。

這句話你一直記着，因為你漸漸明白了，林願他也是這樣想的。

你從小到大都不是好脾氣，而林願則是公認的好脾氣。

小時候你總愛看他哭，你還會對着爸爸媽媽說，林願可嬌氣了，你不理他他都會哭。

可是他哭的好看，你有時候都懷疑，他到底是不是男孩子。你的衣服是媽媽或者爸爸洗的，可林願的衣服是自己洗的，他還會洗碗，會擦桌子，會自己整理房間，你每次看見他做事，都會很驚訝，于是你問媽媽，為什麽他要做那些事情。

你的媽媽對你說，因為林願害怕。

你不知道他在害怕什麽，但是你聽了媽媽的話，要保護他。你自己也開始自己收拾房間，會在林願做事的時候和他一起，但是你總是愛搗亂，會在他疊好被子之後滾到他的床上，用他的被子把自己卷成一團，只露出一雙眼睛，但是他知道你在笑，你的聲音隔着被子有點悶悶的。

你說：“願願你被子沒疊好！”

他看着你不知所措，你看着他的樣子眼睛都笑眯了起來，他遲疑地叫着你的名字，“臻臻......”

是你讓他這麽叫的，你很喜歡你的名字，葉臻，你更愛他們叫你的小名，臻臻。

但是他很拘謹，你花了好大力氣才這麽讓他這麽叫你。

“我今天不想讓你疊被子。”你對他說。

他看起來有些糾結，卻最終順從了你。而其他的一些事，比如你讓他幫你倒水，他從來不會糾結，他只會順從你，到後來，你們關系更加緊密，而他，幾乎事依附你生長的藤蔓植物，沒了你，他活不成。

你的爸爸媽媽看着你的行為，卻從來沒有制止，甚至會有些欣慰。

很久之後，你們說到過去的事的時候，你的媽媽才說，她一看就知道你和林願的性格很合得來，林願事事先考慮其他人的感受，而你卻總能察覺到他那隐秘的渴望，你會要求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你們很适合對方。

長大後的你笑着贊同了這個說法。

你當然知道，除了你，林願也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你比他大一歲，等到六歲是準備上幼兒園的年紀了，你的爸爸媽媽卻鄭重地詢問你的意見，問你可不可以等一年，和林願一起上幼兒園。

你想了想，以後也可以和林願一起玩，然後你就同意了。

你才那麽一點大，卻已經知道，如果沒有你，林願可能會被別人欺負。

因為你親眼見過不止一次。

你喜歡站在窗戶前往下看，因為你的這個習慣，你家裏所有的窗戶全部被防盜窗嚴嚴實實的遮蓋着，但你還是改不了，某一天，你卻看到林願被幾個小孩子推到了花壇裏。

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你立馬跑出了家門，跑到了林願那裏，他跌坐在花壇裏，眼淚糊了滿臉，看起來可憐兮兮的，面前的幾個小孩子圍着他，喊他“變态”“人妖”。

你其實不懂他們的意思，但是你知道他們在欺負林願，于是你一把把其中一個人也推倒在了花壇裏。

那個小孩子還想反罵你，你眼睛一瞪，就要上手打他，他可打不過你，他長的跟發育不良的豆芽菜似的，你天天到處跑，體力的差距太明顯了。他吓得往後退，其他幾個人也不敢攔你，倒是林願怔怔地看着你，眼淚不停的往下掉。

那幾個人被你吓跑了，你把他從花壇裏拉起來，牽着他回家。

你沒有對他說“別哭了”，你也沒有幫他擦眼淚，你對他的眼淚不能說是無動于衷，但也不會心疼，你愛他的眼淚，你愛看他哭。

因為他哭起來真的很美，像瓊瑤劇裏的女主，眼淚大顆大顆的，像珍珠一樣。

他的眼淚你從小愛到大，就像此刻，他把你推到在沙發上，跨坐在你身上急切地吻着你的脖頸。

你能感受到那份濕潤，你知道他哭了。

他從小就愛哭，你知道的。

你環抱着他的脖子，任由着他動作，直到他吻到你的胸口處，你的衣服散開露出大片光滑的皮膚，你的手摸上了他的頭發，笑着問他，“你要強迫我嗎？”

你能感覺到他的動作一下子停住了，他不再親吻你的脖子，而是慢慢地，慢慢地趴在了你身上，臉頰貼着你的肩膀，帶着一股子濕氣。

“我永遠不會違背你的意願。”他說。

你緊緊抱住了他，讓他更加貼近你的身體。

你忽然想起來去年的那個夏天，林願找到你，問你未來會是什麽樣子。

林願是個很內向的人，他極少會主動去詢問一個問題并以此作為引子來表達自己的想法，你隐約記得你說，大約就是被束縛在各種規則中不斷找尋着快樂吧。

他好像懂了，又好像沒懂。

他說，“我的未來就是待在你身邊。”

你好驚訝，你真的第一次聽到他這麽堅定的去說自己的選擇。

你告訴他，“好呀，那你沒有我的允許可不能離開。”

那天你們也是這麽靠在一起，你攬着他，還親了他。

他又哭了，和現在一樣。

去年那個夏天。

你還是個高三學生，成績不錯，但是對于班主任來說，你的成績還能再上一層，于是你每天下了課就被迫跑辦公室，接受來自英語老師的默寫檢查，數學老師的題目安排。

你很煩，但是你從來不會踐踏別人的好意，林願每次都會仔細地看你的作業，會把你的錯題分門別類，然後一一記錄下來，再跟你分析錯題的要點和解法。

高三生最常見的煩惱就是每天都睡不飽，你還是個青春期的男生，你也有這同樣的煩惱，但是你從來不定鬧鐘，因為林願會叫你起床。

你們住的房子裏只有你和林願兩個人，林願每天早上都會準時叫你起床，你大部分時間都會賴床十分鐘便起床，但偶爾你也會耍賴偷懶，當做沒聽到林願的聲音。

林願便會走到你的床邊，溫柔地摸着你的額頭，對你說：“最多再睡五分鐘哦，不然要遲到了。”

你抓住他的手，眼睛并沒有睜開，就這樣迷迷糊糊地對他說：“願願我好困啊，不想上學了。”

他任由着你抓住他的手不放，然後問你：“我幫你請假嗎？”

“好呀！”

于是那一天你們都沒去上學，你的媽媽不知道怎麽被林願說服的，竟然就真的幫你們兩個找班主任請了病假。

林願從來不會忤逆你的要求，他只會在背後為你的要求而産生的後果兜底。

外面天氣很好，林願将你房間的被子抱出去曬，你便躺倒了他的床上，滿足的一覺睡到中午，而林願已經做好了飯就等你起床。

你問他生活可不可以就一直這樣下去，他笑着對你說：“求之不得。”

高中的生活對于你來說其實是有些枯燥的，每日一樣的作息以及永遠也達不到青少年應有的睡眠标準的時間，都讓你覺得有些疲憊。

林願應該更加疲憊才是，可是你卻極少見到他倦怠的神情，你總是看到他溫柔的笑意，就像是小雪節氣那天的陽光。

林願總是在看着你。

你回頭他也總是在你的身後。

這樣彼此依存的關系你以為一直都不會變，可是那也只是你以為，你的年紀始終還是太小，從小到大溫暖的環境也讓你有着一種天真。

哪怕你可以一拳打倒班上嘲笑林願“娘”的男生，你也搞不懂，為什麽人一定要改變。

高三畢業的那個暑假。

林願總是在存錢。

你知道這件事還是因為他最近總是不見人影，讓你都覺得有些寂寞，你明白你應該給他自己的空間，但是你知道，你的情感不允許他這樣做。

他從小就宣誓過。

他永遠是你的追随者。

你自然是愛林願的，所以你并沒有過多幹涉他，有的時候也會窩在沙發上等他回家，林願回來看見你這麽晚還沒有睡，有些心疼地問你，“臻臻，今天怎麽這麽晚沒睡？”

“在等你回來啊，想讓你知道家裏有人等你。”你看着他說。

你知道你有着私心，你就是要這麽說，讓他覺得愧疚。

他确實愧疚了，他告訴你他存錢的原因。

林願以前的名字叫願男。

他們家裏一直想要個兒子，當林願出生的時候，他的家人是很開心的，直到他們知道林願有兩套性/器官。

林願一直掩飾的很好，你知道但是你從來沒有提過，因為林願沒有主動說過。

林願想要去做手術，他想摘掉其中一個□□官，成為一個普通的人，你神色恹恹，語氣也很平淡地問他：“為什麽？就這樣不好嗎？”

“我想和你結婚。”他的回答依然溫柔，卻又那麽堅定。

他好像越來越像個大人了，你該欣慰的。

于是你笑着回答了句：“哦。”然後站起了身，頭也不回地進了房間。

你明白他是一個個體，在正常人的觀念裏，要一個健全的人依附着你生活本就是非常自私的事情，可你做不到，那麽多年的相處讓你自然的認為林願永遠會跟在你的身後，可是林願現在要做出自己的選擇了。

你并不開心，無論是對自己還是對林願。

林願頭一次沒有顧着你的心情，他依舊會早起對你說早安，為你準備早餐，然後又會在你裝作沒醒的時候離開房間，開始繼續攢錢。

這種生活持續到了填完志願，錄取通知下來，林願終于結束了他的兼職，邀請着一直宅在家裏的你出去玩。

他好像長高了。

也許是一直都在成長，只是因為你們總是在一起，所以會忽略這些日積月累的東西，你久違地再仔細注視着他，就會發現他确實不是小時候那個會被随意丢棄的洋娃娃了。

他長相精致，從外表上來看，就是雌雄莫辨卻又異常精致的少女，完美的符合你的喜好。

可是他不是你小時候喜歡的那個洋娃娃了，他是一個獨立的個體，總有一天你們會因為不同的觀念而漸行漸遠，如果你不願意遷就，他不願意妥協。

林願邀請你去了市裏新開的咖啡廳，他在你無聊的目光中遞給了你一件禮物，你打開看了，是你先前想要最後卻依然沒有買的游戲機。

“為什麽？”你問。

“你想要的我都會努力給你。”林願笑着，語氣和往常一模一樣。

就像他曾說過的一樣，永遠追尋着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