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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餘頌戴着隐形眼鏡回家,腳步都輕飄飄的,果然受到餘母盤問,道:“你怎麽不戴眼鏡了?”

“我換了隐形眼鏡,是周老師的要求,他說這樣更方便演奏。”她用了路上就想好的借口,也不是小孩子了,直接擡頭對視,眼神不躲不閃。

餘母果然信了,所有的事只要和彈琴有關,她都網開一面。她道:“那錢是周老師付的?”

“對。”

“你也不能一直拿老師的錢,這樣吧,我把錢給你,你明天還給周老師。”餘頌自然把這錢收着,回到房間,她又照了照鏡子,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餘頌還是同一時間去上課,周修達見她的新打扮,也不禁一笑,道:年輕真好啊。”

餘頌裝作不懂,道:“你不喜歡嗎?我可以換回來。”

“別,這樣挺好的,換了眼鏡挺漂亮的。你知道古典音樂界有多少男人嗎?全是男人,比你在男廁所看到的男人都多。鋼琴本來就是為男人準備的樂器,留給女演奏家的餘地很少。所以別人看待你,先是以男人看待女人的方式,看你漂不漂亮。再以聽衆對待演奏家的态度,看你的技巧怎麽樣。”

“這樣很不公平。”

“對啊,不公平。可你只有遵守規則,才能進入圈子。進入圈子,才有機會改變規則。”

新的一堂課進展很順利,餘頌先是平板支撐做足了半分鐘。她也摸透了周修達的授課方式,先練二十分鐘音階,再彈一會兒肖邦練習曲活動手指。之後有練習巴赫,也算有進步,節奏把控得穩。周修達聽到最後也點了點頭。

因為兩人狀态都好,周修達又加了一節課,一口氣彈到下午一點,回過神來才覺得饑腸辘辘。他和梅老師一樣,是租了個音樂教室上課。為了省錢,地方比較偏,最近的商圈要坐兩站公交,昨天餘頌已經試過了。她也舍不得每天下館子,提前做了準備,帶着一個保溫飯盒,裏面是兩菜一飯,一個白煮蛋。她在教室裏打開蓋子,飯菜還是熱的。周修達在旁邊收拾東西,她鼓足勇氣過去,道:“老師,你要不要吃一點?我這裏有兩副筷子?”

周修達嗤笑一聲,道:“我還沒餓到吃小孩的飯。你媽做的飯看起來也就這樣。”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就是想做點什麽……”她漲紅着臉,一時也解釋不清楚。

“我懂你的意思,你覺得我幫你了很多,過意不去,想回報什麽。別想太多,小鬼。成人世界,所有善意都是有利可圖。你利用我,我利用你,我幫你也是因為你有用。你與其想這麽多有的沒的,還不如好好努力,證明自己的價值,不然我就把你丢掉。”

“我知道了。”

他笑着捏了一把她的臉,順手把飯盒裏的白煮蛋拿出來吃了,有些噎,咳嗽了兩聲,道:“我吃了,算給你面子了。不過白煮蛋真惡心,你愛吃這種東西啊?”

“不愛吃,我媽說對身體好。蛋白質含量高。”

“人肉的蛋白質含量最高,讓你媽抓個人給你補補,大補。”他猛喝了幾口水,一聳肩就出去了,“我先走了,你記得鎖門啊。”

餘頌約好下午兩點找安思雨,給他上第一節 鋼琴課。生怕遲到,她也顧不上吃飽,只簡單扒了幾口飯就騎着車趕去了。等她敲門時,正好是兩點差兩分鐘。是保姆先招待的她,端上來茶和點心。之後安母下樓,略帶歉意笑道:“你來早了,要不多以後放到兩點半吧。小雨習慣了午睡一會兒,現在還沒起呢。”

一直等到二點三刻,安思雨才打着哈欠下樓,他連睡衣都沒換,看到客廳裏的餘頌,一時還沒想起要上鋼琴課,只是道:“你今天真的穿了藍色衣服啊?”看到他這吊兒郎當的樣子,餘頌心底已經有了失敗的預感。

鋼琴課一開始,安思雨還算集中。餘頌找了幾首音階練習曲給他,先親自演示一遍,再把整首曲子拆分,手把手教他。當初她學琴時,手勢不對,老師是直接拿木尺敲。她可不敢這麽粗暴,要糾正他時,也只是輕輕拿食指點住他的手背。

安思雨有些不自在,輕聲道:“癢癢的。”

他算是個聰明人,學起來很快。不提節奏節拍,一首練習曲他也算是能一個音符一個音符敲出來。可他到底還是少爺脾氣,彈了半個小時就嫌太累,逐漸心煩意亂,錯漏百出。

餘頌看出他狀态不對,便讓他休息。可休息結束後,他還是左顧右盼,完全集中不了精神,面上倒是有了些讨好笑意,道:“今天可不可以就到這裏了?我約了朋友去打籃球,能不能請個假?”

餘頌不敢對他太兇,生怕惹他讨厭,便道:“這樣啊,那你走吧,我也回家了。”

“你就這麽回去了?”“你打完球還要回來學琴嗎?”

“我的意思,你要不要來看我打球?”

不等餘頌回答,安思雨便換上了外出的運動服,權當她是同意了。

場子選在個室內籃球館,其他幾個球友早就到了。都是一群打扮入時的生面孔,餘頌躲在一旁觀望着,也不敢上前。安思雨戴上了黑色發帶,看着也是潇灑不少,他忙着和球友寒暄了,也沒多顧及餘頌。

餘頌對籃球一竅不通,就乖乖坐在看臺上替他加油,只要一見到有球進籃框,她就拍手鼓掌。次數多了,安思雨也忍不住嚷她,道:“喂,別人得分,你鼓掌什麽啊,替我喝倒彩啊。”其他人都忍不住在笑,餘頌也覺得丢臉,就下半場便只專心盯着他看。

安思雨平日的表情略顯呆滞,可在球場上卻是靈活潇灑,矯若驚龍。下半場他帶着隊友連續得分,扭轉局勢,打到得意處,他下意識掀起上衣用衣擺擦臉上的汗,旁邊有人在吹口哨。他這才想起餘頌,臉一紅,又立刻把衣服放下,扭過身去。

原本餘頌還覺得沒什麽,見他這麽一緊張,倒也跟着害羞起來。她是把飯盒随身帶着,心煩意亂之下,肚子更餓,就偷偷打開,夾了一口青菜吃。又怕球場的人看見,嫌棄她寒酸,又立刻把飯盒蓋上,擺得遠些。

剛擡起頭,環顧場內,球就突然朝她這裏飛來。她吓得一時忘了去躲,好在只是砸到旁邊的位子。安思雨急忙過來,抓着她的手看傷,見她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扭頭又對球友道:“小心點。她可是彈鋼琴的,手可精貴了,你們別給碰壞了。”

幾個球友連忙在旁起哄,一個道:“安思雨,有你的啊,之前那個女朋友是畫畫的,現在又找了個彈琴的。原來你喜歡文藝風的。”另一又叫嚷道:“吃飯,吃飯,有女朋友了請吃飯。”

“胡說八道什麽啊。餘頌是我以前的同學,別亂開玩笑,她要不高興的。”

餘頌勉強笑了一下,道:“沒事,你繼續去玩吧。”

這場插曲顯然影響到了安思雨,他之後打球都心不在焉的。兩隊最後是平手,他也沒什麽表示,扭頭就跑出了球場。餘頌以為他不開心,也不知該不該去追,又怕走岔了路,找不到他,只能惴惴不安等在看席上。

好在安思雨很快回來,手裏還領着雞柳,快步到她身邊,道:“我看你在吃東西,餓了嗎?給,炸雞柳。你快吃啊,還熱的。”他只買了一袋,卻有兩根竹簽。

“謝謝你。”餘頌本想端一端矜持,可肚子卻叫了,只能連吃幾口。安思雨也把頭湊過去一起分,他似乎還抽空洗了把臉,脖子後面一串水珠晶瑩。

他嘴裏嚼着肉,吞吞吐吐道:“那個,你剛才看到我脫衣服了吧。我不是耍流氓,就是一下子習慣了。”

“沒事。”

“那你有看到我的腹肌嗎?”

“沒看清。”

安思雨半開玩笑道:“那我要不要再掀開,給你看看。我的腹肌練了好久的。”

“好啊。”餘頌答得很爽快。

這下倒是他扭捏起來,嘟囔道:“你真的要看啊?”

“随便你啊。我就是想說,我也不是不能開玩笑,你不用把我想的那麽,那麽小心眼,那麽放不開。”

“我沒覺得你小心眼,就是覺得你很脆弱,需要好好保護。”

“那還不如說我小心眼呢。”

“喂,這話才真的小心眼了。”餘頌不置可否,安思雨也弄不清她的态度,怕她生氣,就把雞柳往她手邊推了推。

餘頌沒吃,只是道:“原來你已經有女朋友了。”

“別聽他們瞎說啊,那個是我好兄弟,別看她是長頭發,其實和個男人差不多。我幫她幾次,她就請我吃飯。就這樣。”他的交際圈果然廣,連異性朋友都不只她一個人。

餘頌抿嘴忍住嘆息,道:“那我也算是你的好兄弟了?”

“那倒也不是,我們是朋友,不是兄弟,感覺不一樣。”他歪着頭,琢磨着自己的話,似乎也似懂非懂,“我不能和你當兄弟,就很明顯感覺到你是個女的,在你面前不能太不拘小節。”他低頭聞了聞自己,道:“我身上沒汗味吧?兄弟可以不在意這個,你在面前就不行。你不會生氣吧?這不是和你生疏的意思啊。你別誤會我。”

餘頌笑道:“沒有,我很高興是你的朋友。”一絲竊喜,她猜他是喜歡自己的,只是這點好感淡得太飄渺了,像清晨的霧氣。他的迷茫眼睛去尋,便看不真切了。連這點傻氣,她都覺得可愛。為了掩飾這一點情緒,她低着頭,拿竹簽子不停戳雞柳吃。

安思雨見她笑了,以為是雞柳好吃,便道:"好吃吧?我以前一直來吃的。那明天我們去哪裏玩呢?讓我好好想想。”

那天晚上,她少見地失眠了,茫茫然在一張白紙上寫下許多遍安思雨的名字,接着是一串問號。

因為餘頌完全順着安思雨,第二天的課上到一半,他果然又領着她出門去玩。這次是去了游戲廳。餘頌一開始怵在門口不肯進,道:“你一個人進去玩吧,我等你出來。”

安思雨道:“為什麽?那我想到你在外面,玩也玩不高興。為什麽不進去?”

“我媽說這裏是壞孩子去的地方。”

“這裏是開心的孩子出來的地方。要是去一次游戲廳就學壞,那馬路上到處都是學壞的人。快進去吧,你不是答應過我嗎?”

“我可沒答應過你一定要進去。我還是回家吧。”

“我們說好的,你教我彈琴,我教你過開心的日子。快進去吧,你都把路堵住了。”安思雨有些不耐煩地抓起她的手,強拉着她進去,生怕她不願意走,手還在她腰上托了一把,不是太重,不過隔着衣服,蜻蜓點水的一觸,她卻整個人都熱起來,走起路來虛飄飄的。

到了游戲廳裏面,怕人多沖撞散了,安思雨依舊握着她的手,兩指虛虛勾着。游戲廳是先要換代幣,他換了一大把塞進她衣兜裏,剩下的用手抓着,再也騰不出空來,只能把手松開。她感受着手背上的一點餘溫散開,倒有些悵然若失。

每臺游戲機都有不同的游戲可玩,贏了游戲就能拿到兌獎券,積累到一定數目就可以拿去前臺換禮品。安思雨頗想在餘頌面前露一首,便領着她去籃球機前投籃。可惜他空氣投籃投得勤快,真上手了,只中了一半,勉強換來十張兌獎券。

餘頌原本想等他玩盡興了就走,可他見她興致缺缺的,反倒更熱情,展示出一種主人翁精神,一定要讓賓客盡歡。他領着餘頌到一臺彈琴的機器前,道:“這是你擅長的?要不要試試看?”

餘頌依舊提不起勁來,可他已經搶先放了代幣,她怕浪費了他的錢,只能硬着頭皮上。好在機器裏的曲目不難,不過是她平時練習曲的速度。她心不在焉着,也玩了個全勝。這是難度最高的一檔,她的速度甚至破了記錄。機器一口氣吐出來九十多張兌獎券,安思雨蹲下身都來不及拿。旁邊不少人都投來豔羨目光。

”好厲害,餘頌,你彈琴果然有用。真的太棒了,我第一次看到有人能打出這麽高的分數。”他是真的為她高興,她只能含笑點頭,倒不是故作矜持,而是有種莫名的荒唐感。生平第一次得到肯定竟然是在這種場合下,簡直像是在音樂廳開了獨奏會一樣高高在上。她既覺得孩子氣,又不禁陷在這種孩子氣裏,洋洋得意。

一百張兌獎券能換兩只玩偶,餘頌不喜歡,安思雨就換了一只小倉鼠。本以為他是要帶回家,結果扭頭就塞到了餘頌手裏,“這是你掙來的,我可不好意思拿。”他是真喜歡這小東西,隔着籠子逗個不停。他之前說喜歡老鼠,還真不是敷衍她的話。

餘頌原本不想要,可和那豆子一樣的黑眼睛對視了一會兒,也心軟了。它是籠子裏的老鼠,她是籠子外的老鼠,本就該抱團取暖。她笑了一下,便把籠子環抱在胸前,陪着安思雨一起去買倉鼠吃的飼料。

安思雨道:“你把小動物帶回去,你媽會生氣嗎?”

餘頌道:“沒事,我媽還是挺喜歡小動物。”

這自然是謊話。餘母一回家,見到倉鼠籠子,就氣得橫眉立目,嚷道:“要死了,我養你還來不及,你竟然還帶個老鼠回來。快丢掉!”

餘頌道:“這是我朋友送我的,我會好好照顧它,不用你管。”

“你倒是出息了,又頂嘴。你帶個小貓小狗也就算了,帶個老鼠,又髒又不吉利,咬人怎麽辦?”

“我在別人眼裏,也是下水道的老鼠。我覺得老鼠挺好的,而且它是倉鼠,不咬人。”

餘母神情一滞,多少帶些心疼,可還在氣頭上,不便多顯露,就道:“我說不行就不行。”她作勢就要去搶籠子。餘頌急忙去攔,拉扯間猛地一推,竟然把餘母推倒在地。她也一愣,未曾想母親竟然虛弱到如此地步,但并沒有伸手去扶,只是抱着倉鼠籠子,快步逃回卧室,反鎖上門。

本以為母親還要再撕扯一番,結果她也只是隔着門叫罵了幾句,便去做飯了。

第三天他們說好了去逛公園,可餘頌特意換了條裙子,暗暗期待了一番。可她剛到了安家,便覺氣氛不對。安母冷冷板着臉,安思雨低頭站在一旁,完全是認錯的姿态。安母見她來,便道:“既然小餘過來了,那我就直說了。安思雨,你知不知道自己錯了。我讓小餘過來是教你彈琴,不是讓你整天拉着她出去玩。一次兩次也就算了,可今天已經是第三天了,你還不收心。這就過分了。”

安思雨不聲響。餘頌急忙攔責,道:“對不起阿姨,這是我的錯,是我要出去玩。。”

安母道:“不,和你沒關系,我是來問安思雨的。你是明不明白自己錯在哪裏了?”

“我不該不練琴,偷偷出去玩。”聽他的語氣,還是不情不願的。

“不,你練不練琴不重要,畢竟我本來知道你就是愛玩。可是你不應該帶壞人家餘頌,她家和我們家不一樣。她媽媽那個樣子你也看到了。餘頌要是沒彈好琴,她媽媽怪罪起來,你能負責嗎?”

“我知道錯了,可是她媽媽本來就是無理取鬧。餘頌的日子過得太難受了,我就是想讓她開心點。”

“媽媽知道你是好心,你不要怪我兇你。事情不是你想得這麽簡單。餘頌和你不一樣,你有爸爸媽媽,你可以嘗試很多新的東西,可以慢慢長大,我們可以幫你托底。可是餘頌只有她自己,她誰也不能依靠,所以你千萬不能讓她分心。”

餘頌站在一旁,聽得心驚肉跳。安母的話自然是實情,可這樣挑明了說,多少誰給她一個教訓。将來就算她是三心二意不成器,怪誰都行,怪不到安思雨頭上。他們間的天壤之別,已經由這三言兩語全劃清了。或許安母也沒什麽壞心,不過是同情她。可憐憫,本就是一種更深的輕蔑。

安思雨挨了一頓訓,只能乖乖上樓去練琴。餘頌也木然地教着他,安母不時敲門進來探看,明面上說來送點心,可餘頌卻只覺得是監工,更加不自在。可因為學生不敢三心二意,這一天的課倒上得比平時更順利。

終于捱到下課,他們也說不上多少話,餘頌便默默下樓。或許是心理作用,道別時她也覺得安母比往日冷淡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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