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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到面試當天,餘頌按照周修達的建議,提前半小時來學校。在正式面試前,會有一個簡單的理論測試。并不難,主要是高一水平的數學題和一些樂理常識,全英文試卷,對國際生主要是考驗語言水平。和她一同答題的是個美//國學生,做題時彼此都很驚訝。她詫異于對方竟然要用計算器,對方驚訝于她不用草稿紙心算。

交卷後到專屬琴房,待人到齊後便開始正式面試。面試一共彈兩首曲子,第一首是自選,第二首是老師指定,演奏時可以按需要随時打斷。

面試順序按照抽簽決定,餘頌又輪到最後一位。其他學生演奏時,她就等在琴房外面。時不時能聽到裏面的琴聲中斷,緊接着就是面試學生垂頭喪氣着出來。想來喬治亞布萊克是一位極其嚴厲的老師。

終于輪到餘頌了。她推門進去一看,喬治亞布萊克果然是一位頗威嚴的英/國女人,身材高大,穿全黑長裙,盤發髻,不茍言笑。她不得不微擡頭才能對視。

“請坐,你有十分鐘的時間進行演奏,我對随時叫停,對你進行提問。”她的英/語說得很慢,像是刻意照顧餘頌的東/亞面孔。

餘頌也略微松口氣,在琴凳前坐定。按照周修達的指導,她的第一首曲子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這首曲子很考驗基本功,演奏并不難,但要出彩卻極其不易。她自從第一次演奏被周修達批評後,就很不服氣,私下裏時常練習,自認已經是大有進步。

可她只彈到一半,布萊克就叫停,道:“你為什麽要選巴赫?”

餘頌道:“因為我擅長巴赫。”

“不,你沒那麽适合。因為你不夠平靜,不夠平靜的人不适合巴赫。”布萊克面無表情地下着判斷,餘頌一瞬間心死,以為自己已經沒了機會。驚慌之下,她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

布萊克耐心等她咳完,慢悠悠道:“你是一緊張就咳嗽嗎?那可真像是Anastasia。”

餘頌一愣,沒聽清這個名字,以為是某個她不知道的知名音樂家。不安之下,她咳嗽得更厲害了,又強行壓抑下去,道:“我已經沒事了,可以繼續演奏。”

“那你彈拉三的第三樂章吧。”

這話一出,餘頌的心底又是一沉。偏偏是她最不擅長的曲子。原本拉赫瑪尼諾夫鋼琴協奏曲對她就吃力,而患了肺炎後,她的耐力遠不如前,演奏起來更是要氣喘籲籲,平日也疏于練習。但她還是硬着頭皮彈了下去,甚至存了一絲僥幸,希望布萊克能中途叫停。但她卻頗有耐心地聽完一曲,中途只略微皺了一下眉。

結束後,餘頌沉重喘氣,布萊克則道:“接下來你有什麽問題想問我嗎?哪一方面都可以。”

因為演奏太累,她背上微微出了些汗,腦子裏一片空白,原本和周修達排演過的問題也全然忘卻。她只愣愣地搖着頭。

布萊克主動道:“你不想聊聊獎學金的事嗎?”

“我可以申請獎學金嗎?”

“可以,但是今年對非美/國公民不開放全額獎學金,只有學院內部的學費減免,但日常生活還需要你自己出錢。”

“那我家裏沒有那麽多錢,可以打工嗎?”

“不建議這麽做,你至少應該好好保護你的手。”布萊克不再多言,起身收拾起自己的樂譜,準備離開。臨別前她問道:“你真的沒聽過Anastasia嗎?”

餘頌如實搖了搖頭。

布萊克竟然微微一笑,道:“現在的年輕人都不看電影了嗎?太遺憾了。”

周修達等在學校的長椅上。餘頌心灰意冷地下樓,遠遠地看見他,忍不住委屈,就撲進他懷裏就哭。他一時也慌了神,只能先把拐杖擱到手邊,笨拙地安慰起她來,“先別哭,有話慢慢說。”他的手在她頭頂懸了一下,猶豫着才慢慢順着她背拍下去。

餘頌哭着說了面試的全過程,推測必然的失敗。周修達聽到布萊克主動提獎學金的事,眼神便一松,又迅速掩飾起來,道:“沒事的,這次不成功,以後還有機會。我們先回酒店。她不是說了一部電影嘛,今晚我們一起看吧。”

《Anastasia》是一部黑白愛情電影,翻譯成中文就是《真假公主》,餘頌印象裏是母親才會看的老古董,提不起興趣。看完也忍不住抱怨道:“我是完全不理解,為了一個男人的愛情承諾就放棄自己的身份和親人,根本就不值得。”

周修達聽後淡淡微笑,道:“聽你這麽說,我倒是放心了。”

餘頌一愣,沒明白他的意思。他也不多解釋,只是把手機還給了她。她随意翻看着通話記錄,立刻看出端倪。那天晚上周修達幫她接了的電話是沒有通話記錄,如果只是尋常的客服來電,他不至于要删除記錄。

她當即便明白了,是安思雨打來的電話。而且他肯定要說一件重要的事,周修達正是怕他影響面試才隐瞞。她還沒想好要怎麽應對,隔天,校方的郵件就發來了,她被喬治亞布萊克收為學生了。

餘頌一臉恍惚地向周修達報喜,他則忍不住壞笑,道:“嗯,我早就知道了。面試時間是十分鐘,可是你知道演奏了十五分鐘。那就是穩了,如果不是要收你,不會讓你彈這麽久的。”

“那你怎麽不早和我說?”

“給你個教訓,不好嗎?為了這點事就哭了一天一夜,有點出息吧。看看你啊,現在像個兔子一樣。”

餘頌低頭,哭了個通宵,她的眼睛确實還浮腫着,窘迫着岔開話題,道:“為什麽她會要我啊,我第二首曲子彈得一塌糊塗啊。”

“這種面試是讓老師了解學生整體的情況。自選的曲子肯定是最擅長的,也是你的上限。而她選拉二,就是想看看你的下限。知道你肯定彈不好,但要看看有多不好。”

“那我下限還挺低的。”

“有點自信吧,既然她和聊了獎學金的事,應該就是會收你。”提到獎學金,餘頌的笑意頓時黯淡。就算她再節儉,在***一年的衣食住行也要十幾萬。把這個消息告訴家裏,他們估計又是勸她放棄。好事壞事對她是一樣的,不過又再發現自己的孤立無援。

周修達見狀,拍拍她的肩膀,道:“錢的事情你別擔心太多,我會想辦法的。有了好消息,就先開心幾天吧。”

安思雨蹲在地上,給箱子封膠帶。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賣了幹淨,買的時候揮金如土,等到變賣的時候又一錢不名。二手貨折價最厲害,安家是二手的富貴,舊日的交情也全折價了。安思雨那些球友基本是不來往了,安母交際圈裏的貴婦人也與她冷淡了。倒是保姆和司機還存了絲體面,最後一天留了聯系方式,說等以後他們家東山再起了,還可以叫他們回來。

自從那晚被周修達痛罵以後,安思雨便不再去想餘頌。起先他并不覺得有多痛苦,無非是勸自己耐心,等餘頌回來再告一狀便是了。

可很快他就無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也終于明白他們是錯位的感情。在他春風得意時,完全不能理解餘頌扭扭捏捏的做派。她好像總把感情當做一種可恥的惡習,躲避不及。如今他也落魄了,這才感同身受起來。潦倒的人光是謀生就要全力以赴,感情就成了奢侈。

再後來,他确實就不去想念餘頌了。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他生平頭一次明白賺錢很不容易。房子一賣。就要租房子住,跟着中介看了幾套房子,都不太滿意。家具是跟房子分開賣的,選了一個出價高的買主,但是要自己雇車去搬運。為了省錢,他少叫了一個人,親自上手搬櫃子,用力太猛,手臂就拉傷了,櫃子還嗑了一個角。

家裏的鋼琴也要賣,約好下午兩點派人來搬。可是搬運工遲到了半小時,兩點準來敲門的是餘頌。

周修達開的門,站在玄關略微愣一下。餘頌又換了那條藍裙子,但與當初是判若兩人。要說打扮,并沒有變化多少,頂多是徹底不戴眼鏡,又把劉海留長了。可一個人志得意滿的神色,是眼角眉梢都藏不住了。

他頓時帶點嘲弄的意思,笑道:“看你的樣子,我就知道,你面試成了。”

餘頌道:“對,下半年我就要去美/國讀書。”

“錢的事,你搞定了?”

“還沒有,不過正在想辦法。”餘頌環顧周遭,見客廳空了許多,便道:“怎麽家具少了?你們是要搬家嗎?”

“對。”安思雨擡頭看着她,一時猶豫該不該繼續往下說。客廳裏只剩個屏風還在,素色的背景上稀稀落落畫着竹子,她纖細的身影襯在前面,像是古代的仕女圖。頃刻間,被透支的失望占了上風,他不敢去試探着她的真心。周修達說的對,她就算留下來又能怎麽樣。改日後悔了也不過是加劇怨恨。沒必要讓她為難,好人做到底就是。

他忽然輕快起來,笑着道:“我家破産了,這房子要賣掉了。你有沒有錢借我點花一花?”

餘頌面上一呆,道:“真的嗎?”

“當然是騙你啦,怎麽可能啦。是在新樓盤買了一套房子,這裏住着太大,打掃起來也不方便。就幹脆賣掉換資金回籠。”

“這樣就好。”餘頌點頭,有一種平淡的敷衍。

“我是特意過來見你的,我在美/國的時候,你是不是打了個電話給我?應該是周老師幫我接了。我想你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說,所以還是當面來一趟更穩妥。你說吧,什麽事?”

“沒什麽大事。我只是想問你一個問題。我和你感情,與你成為職業鋼琴家的決心相比,哪個更重要?”

“這不是對立的事,你為什麽一定要逼我選擇?”

“這就是對立的。回答我,這兩者,孰重孰輕?”

“那你已經知道答案了。”

安思雨笑笑,一聳肩,頗為潇灑地請她出去,“既然這樣我們也沒什麽可說的了。你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們分手吧。”

“一定要分手嗎?這也不是什麽不可調和的矛盾。你能不能等一等我,等我成名,一切都會變好的。”

“等你成名了,情況只會更壞。我恨透你這個圈子了,寧曉雪和周修達的前車之鑒擺在眼前,你還是不回頭,成名以後只會越陷越深。那沒什麽可說的了。我很後悔來找你,你去成就你的偉大事業吧,我也要過我的日子。”

“等等,你聽我解釋。”餘頌不肯走,僵在門口。

安思雨就隔着袖口捏着她手腕,半強硬地拽她出去,道:“沒什麽可解釋的。我會換個電話號碼,你別再聯系我,也別來我家。”安思雨打量她神色,擔心話說得太強硬,又緩和語氣,道:“人這一生不可能永遠開心平順,本來就是傷心的時候更多些。但我還是希望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回憶起來永遠是開心的。所以我們就到此為止,可以嗎?”

餘頌原本有千言萬語要開口,可話已至此。她也不願再低聲下氣挽留,又想到之前安思雨與母親的一番對話,她忍不住懷疑他已移情別戀。再往深處想,她倒也有靴子落地的釋然感。她原本就不是多讨喜的性格,安思雨厭煩她,或早或晚罷了。

于是她便強撐體面,笑道:“好,我不會再打擾你了。”她退了出去,臨到門口,又對安思雨鄭重鞠了一躬,道:“你大概不想再見我了,但我還是有兩件事和你說。第一,我能主導我的人生,我選的路不管結果怎麽樣,我都能接受。”

“第二,我真的很高興還能再遇見你。你對我的恩情,我此生難忘,将來只要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你。”她擡頭微微一笑,只一滴淚落下。

安思雨原本擡手想幫她拭淚,又把手收回,背在身後,道:“不要報答我。好好照顧自己,就是最好的報答了。”這一次他沒讓司機送餘頌回家。她以為是劃清界限的意思,實則他家早就沒有司機了。畢竟再過幾天,他們就要把房子和車賣了還債。

安母想找份工作,在外面跑了一天,到傍晚才回家。一開門,空蕩蕩的客廳裏有哭聲。打開燈,是安思雨蹲在鋼琴邊上哭。他擦擦眼淚,起身道:“搬鋼琴的工人說今天有事,明天再來。”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和媽媽說說。”安母想把他摟在懷裏,他卻往外一躲,自認不是該撒嬌的年紀了。

“沒什麽事。”

“是餘頌今天來過了嗎?她是不是說什麽話讓你傷心了?”

“不是,是我對人生的很多事有了新的感受,可是太遲了。以前我看別人努力,覺得太累了,沒必要。我一直以為自己很有本事,且過且過,靠一點小聰明也會過得很好。原來這不是我的本事,只是我的運氣,而人的運氣總有用光的時候。”

安母笑起來,憐愛地摸了摸他的頭發,道:“那我的運氣很好。你能懂得這個道理也已經不容易了。很多人受到這麽大的打擊,只會怨天尤人。你能有這樣的感悟,一定能再爬起來的。人生很長,起起落落,多一點體會也不是壞事。”

她輕巧一轉身,把琴蓋打開,故作興奮道:“今天工人沒來搬走鋼琴,說明我們還是有好運氣的。你快給媽媽彈一曲吧,明天就是我的生日。你不是練習了很久,要給我彈琴當禮物嘛。那就現在彈吧,我也期待很久了。”

安思雨沉默着擡起眼,注視自己的母親。她其實已經老了,平時描眉畫眼裝點着還不明顯,如今一潦倒就顯得憔悴。可她眼睛裏的神采依舊。曾經他也小視過她,覺得她有不合時宜的天真,近乎于幼稚。可她的樂觀能堅持到這地步,已近于是勇氣了。他對母親生出了無上的尊敬,也笑了一下,道:“好啊。我彈得可好了,彈給你聽。”

與安思雨分手後,餘頌便花更多時間在琴房練琴,往往一天練夠十小時,連周修達也看不下去,勸道:“貪多嚼不爛,你這個程度,應該多思考曲子,而不是一味練習。你身體又不好,我看你彈半個小時就要咳嗽,休息一下吧。”

餘頌道:“我知道。”但她依舊翻到下一頁譜子。

“知道你還不停?”

“我很痛苦,如果不找點事情做,只會更痛苦。彈琴能讓我什麽都不用想。”她彈的依舊是勃拉姆斯,卻較比賽時的演奏更深沉。文章憎命達,這個道理可以運用在一切藝術上。所以他從不反對餘頌戀愛,也絕不後悔拆散他們。既然她已經決定為藝術獻身,餘下的事就該撇清。他當初也是這樣一步步成名的,并不覺得不妥。

聽着餘頌的琴聲,他在愧疚中又有些許自得。他平生是最恨大家長做派,幾乎是被父親包辦了一生,可此刻他也體會到了自作主張的妙處。她越彈越好,在重音轉換上已至純熟,再由痛徹心扉的助推,幾乎到了大巧不工的境界。

一曲終了,周修達問道:“你還能堅持嗎?”

“我還能忍耐。”這是一個意料之中的,令人滿意的答案。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語重心長,道:“你的忍耐是有意義的。至少在剛才,你彈的比我好。音樂是能連接人心的。”

“老師,那天的電話是你接的,周修達有沒有說什麽?”

“沒有,我讓他等你面試後再打來,他就挂斷了。”周修達回答時是面不改色,可他就是這樣的脾氣,越是說謊,看着越鎮定,餘頌其實已經摸透了,但沒有戳穿他。

那天晚上,她又獨自一人來到安家的別墅。從外面看去,窗戶是暗的,想來他們已經搬走了。房子的大門已經緊鎖,花園裏的花也有些枯萎。她還不死心,對着黑洞洞的窗戶張望一眼,像是站在井邊往下看,有一種幽深的恐懼感。什麽都沒看到,天太黑了,就算有,不過是她自己模糊的影子,形如鬼魅。

其實她多少能猜到些真相,安思雨走得這麽匆忙,就算搬家,也不會是逃難架勢,必然是突遭橫禍,經濟上出了問題。可是他沒有提,她便也沒有去問,多少能猜出些原因,撥給他的電話,沒接通又被她挂斷。一次,兩次,她并不真的去問了。一旦問出來,難道她真的要為了他留下來嗎?

她只簡單發了條消息,告訴安思雨自己航班的起飛時間,要不要送別都随他意,畢竟那次已經算告別過。開頭結束都是他主動,也算是有始有終。沒有等來回複,夜也深了,餘頌轉身就走。

安思雨其實在家,因為安母明天要起個大早,所以早早就熄燈睡了。他有點發燒,也躺在床上無所事事。他的房間有陽臺,可以探身看到樓下的動靜。餘頌有按過一次門鈴,他聽到聲音,立刻光着腳跑去張望。看到餘頌,他下意識想叫她,一清醒,又貓腰躲了起來,好在她并沒有察覺。

過幾分鐘,餘頌的短信就發了過來,她禮貌而生疏道:“這段時間感謝你的照顧了,我的航班是本月18號10:00起飛,在H登機口。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來送機。如果你有其他事要忙,祝你一切順利。”

“你要不上來吧,家裏有人的。”安思雨看了一會兒,又一個字一個字删掉。躲在窗簾後面,目送着她走遠。

餘頌回家的時候,餘母還歡天喜地着。倒不是因為她面試成功,事實上她放棄了日方的獎學金,餘母是引以為憾,長籲短嘆的。真正讓她高興的是晚班的公司旁邊開了一家小食堂,她和裏面的後廚是舊相識,也就能占一些便宜。每天晚上食堂裏賣不掉的半成品按規定要處理幹淨,後廚會悄悄避開監控帶回家,餘母也就能分到一杯羹。今天晚上拿回家是京蔥羊肉,略加處理就能美餐一頓,顯然是大驚喜。

餘頌看她嘴角始終是一抹笑,忍不住道:“每天有一盤免費的羊肉吃,你就這麽高興嗎?”

餘母道:“那肯定了,你看這肉多新鮮。我們小老百姓有點小便宜占占就很好了。你要是從***回來,找一個穩定的工作,有編制,有食堂,”

“既然你把自己看這麽普通,那為什麽要在安思雨媽媽面前撐面子?”

“這是兩回事,尊嚴問題。我再窮也不能讓別人看不起。她有錢也就是運氣好,結婚選對了人,沒什麽大本事。”

那不以為意的樣子更讓餘頌失望,她們是相依為命了許多年,可這一年來愈發覺得彼此陌生。餘頌道:“那我算什麽?我是你面子的一部分嗎?我明白你了,你想要別人的尊重又不願意自己努力,整天做夢不勞而獲又舍不得放棄蠅頭小利。短視又自私,別人看不看得起你不重要,我看不起你。”

“你別一副了不起的樣子放狠話,也不想一想,沒有我拼命掙錢讓你學琴,你哪有今天啊?”餘母也不高興起來,雙手叉腰,扯大嗓子。

“那你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呢?你逼我做不喜歡的事,又逼我半途而廢。我已經犧牲了能犧牲的一切,你竟然還假裝無事發生,過來阻礙我。”

“你真是不知好歹。我那是為了你好,去日/本也是留學,拿到手的錢才是自己的。我又沒要你那五十萬。你要是有本事去哪裏都一樣,國外混不出頭,別哭着回來找我。”

“找你有什麽用?等着和你一起吃剩菜嗎?那你放心好了,美/國別的沒有,垃圾桶裏吃的管夠。”餘頌笑了,疲倦起來。她看着母親的臉,貧窮與苦難摧殘過的臉,懦弱與強硬交織的臉。母親看她又是怎麽樣一張臉呢?或許是狂妄的,不知天高地厚。她搖了搖了搖頭,轉身便回了房裏,繼續整理自己的行李。她不禁有些慶幸,至少有好幾年她們都不用再看到彼此。

吵架到中途失了對手,餘母心裏不上不下的。她想示好,又不會道歉,隔天一大早就把餘頌叫起來,有些別扭地把羊肉留給她下面吃,還特意叮囑道:“多吃點,吃過了就吃不到了。你以後在外面小心點,別遇到壞人,出門要結伴,定期發信息回來報平安。”

餘頌道:“我不會發信息的,浪費錢。我要是出事了,領事館會通知到你的。”

出發那天,餘頌沒指望安思雨會來,雖然已經不存期待,但她又想到自己的運氣一向不好,說不定會事與願違。周修達自然是陪同登機,進安檢口前餘頌左右拖延。他看出她的心思,勸道:“你別等了,他不會來的。小心誤機,快走吧。”

話音未落,安思雨便氣喘籲籲趕來了。他是真的跑急了,一口氣沒喘勻,說不出話,只是緊拽着餘頌的手不放。

“你是不是有話要說?”她耐心等着他開口,幾近虔誠,又像是酩酊的酒鬼,周身格外沉重,心卻輕盈欲飛。她自小培養出察言觀色的本能。又有前段時間的相處,早已經摸透了安思雨的表情,他眉宇間的郁結必然有事隐藏。她只等一個理由,一個可以為他放下行李的理由。哪怕她改日依舊要投奔前程,此刻依舊會動搖。

然後只聽安思雨道:“你把我的項鏈還給我吧。”

“什麽?”

安思雨指了指她胸前,道:“既然我們分手了,以後也不會再見面了。你把項鏈還給我,我還能送給其他人。”

“你就沒有其他要說的了?”

“沒有了。你快一點,要不然就趕不上飛機了。”

餘頌順從地脫下項鏈,塞到他手裏,緊緊握了一下,“以後如果你有什麽事,能幫忙的,我一定會幫你。保重。一切順利。”

安思雨敷衍點頭,不願正眼看她。餘頌也不勉強,跟着周修達要走。可剛轉身,他又忍不住叫住她,道:“你也保重,咳嗽要多吃梨。”

“謝謝你。”餘頌轉身要走,可剛才走出幾步,又被他叫住。

“餘頌,求你有空的時候想一下,以後的人生,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想要贏。”餘頌略一墊腳,湊到他耳邊,悄聲道:“你沒有話說,那就聽我說,我知道你家裏出事了,現在正在人生最困難的時候。”

“這樣你也要走?”

“對,這樣我也要走。我知道你對我有恩,我沒有忘記我們的感情,但我也要走。你就把我當個自私自利的人吧,要恨我也無所謂,本該如此,我的借條你還在,我欠的債将來你可以讨回來。”她含淚笑了一下,轉過身,同安父一樣沒有再回頭,徑直朝前走。

作者有話說 :【注1】Anastasia即《真假公主》最有名的電影版是英格麗褒曼拍的,大意是講男主角想用一個孤女僞裝成流落民間的公主,沒想到她真的是公主。辨別方式就是公主一緊張就會咳嗽。這個電影也算是這個故事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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