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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小巷裏,安思雨正靠在牆上與女同事說笑,手裏夾着一根煙,一縷白煙升起又被風卷散。他看着與分別時判若兩人。輪廓更深了,興許是瘦了,又或是更成熟了。圓而大的眼睛半垂着,摻着似笑非笑的玩味,依舊是笑眯眯,只是笑意是浮在臉上的一層,很顯客套。

他們略顯尴尬地寒暄幾句,安思雨又故作炫耀般向女同事介紹餘頌,好像她的光輝事業,他也是與有榮焉。

餘頌卻覺得他在說反話,愈發沉默。他依舊不以為然,悠然的微笑裏有一絲譏嘲,道:“手套挺漂亮的。”手套大了一號,又顯舊,有用同色線修補過的痕跡。這就是當年他送給餘頌的那副手套。他裝得像是沒認出來,倒像是故意在刺她。

餘頌順從微笑,并不解釋,跟着追上來的助理轉身就走。安思雨既然不想提他們的舊事,當着他同事的面,她也不必讓他難堪。說不定那位還不只是同事,看她的長相成熟妩媚,安思雨有好感也很自然。

演出前有許多瑣碎工作要處理,這是餘頌回國的第一場演出,務必不能出錯。助理小跑着去幫她拿衣服,妝已經提前化好了,但是換了衣服,頭發還要重新整理。女演奏家就是這點麻煩,不比男人,套一件正裝就能上臺,聽衆還是對女鋼琴家有一種花瓶的期望,之前虞詩音曬黑了,塗了玫色口紅,就被人在網上笑話,品味俗不可耐。

忙起來了,倒不會胡思亂想。餘頌忙着回後臺準備,又回想着一會兒上臺的曲目要點。原本她重新遇到安思雨,驚得手都在抖,終于也冷靜上來。音樂廳還是十年前的裝修,休息室門鎖已經老舊了,開起來不夠靈活。餘頌急着開門,門卻卡住了,她洩恨似的踢了一腳,門依舊紋絲不動,背後倒是有竊笑聲。

已經猜到是誰了,回頭去看,安思雨果然靠在牆邊,熬不住笑意,抱着肩好整以暇看她笑話。他笑道:“都已經成名的鋼琴家了,怎麽連一扇門都打不開,你在美/國沒學嗎?”他緩步貼過去,手搭在她的手上,握住往下一按,再用力一推,就把門硬撞開了。

門一開,餘頌像被燙到一樣,立刻把手一抽,背到身後去。其實是又微微發起抖來。她心裏千頭萬緒,面上還是淡淡的,平靜道:“我想把錢還給你,之前給你打了幾個電話,你為什麽一直拉黑我?”

安思雨冷冷道:“你又不欠我什麽,換什麽錢。我們早就兩清了。”話雖如此,他的眉毛皺起來,卻是一副格外興師問罪的态度。餘頌出國前就知道他家出了變故,不過也是後來清楚細節。安父欠了債就逃跑,這麽多年都是音訊全無,不知道是死了還是出國了。他們也是過落魄一陣,安思雨要靠獎學金讀書,安母這麽嬌氣的人還去當過超市理貨員。不過到底是苦盡甘來了,餘頌和寧曉雪還有聯系,安思雨經常去看她。她轉述安思雨還清了債,還和同學合夥創業,發展得不錯。

“你怎麽在五年裏賺到這麽多錢的?”

安思雨有心一笑,故意湊到她耳邊,悄聲道:“別告訴我別人啊,我去搶銀行了。”

“那挺好的,有什麽竅門,下次和我分享一下。”餘頌苦笑,明白他們到底是疏離許多。有得有失,她不後悔,只是惋惜。

正說着話,忽然有人氣沖沖地闖進休息室,是負責物業的大廳經理。餘頌以前就因為休息室的鎖和他抱怨過。他客客氣氣對餘頌,道:“不好意思啊,我聽到聲音,這門是不是又不好了?後天就有人來修了。”

餘頌道:“沒事,用力些門還是能打開的。”

大廳經理看到安思雨在,誤以為是熱情的觀衆偷溜進來見偶像,立刻道:“普通觀衆請不要到後臺來,麻煩出去。”他的語氣很不耐煩,就差上前拖拽安思雨離開。餘頌正要開口解圍,那人卻認出安思雨來,當即又換了一副面孔,殷勤道:“诶呀,是你啊,安老師。不好意思,沒認出你來,怎麽這麽晚了也過來加班啊?”

安思雨笑笑,道:“我和餘頌大師正好是朋友,特意來捧她的場。我也想聽一下現場的效果。別看我這樣,其實還是個古典樂迷。”

“你早說嘛,我讓人送你幾張票。不過也是,餘老師應該已經給過你票了。兩位老師繼續聊,我有點事先走了。”他帶上門就走了,一樣要關兩次才成。

人一走,餘頌就道:“別叫我大師,挺奇怪的,我配不上這麽叫。”

“我們什麽關系,你管我啊,大師?”安思雨冷笑道。

餘頌皺眉,知道他故意不讓自己好過,也別扭道:“那請問安總監您現在做什麽工作的,怎麽大冷天還到這裏來?”

“賺點小錢糊口罷了,大師你肯定看不上眼。你也知道,這座音樂廳是歷史保護建築,市政府最近想翻修,一個是要加裝現代化設備,增強聲樂和舞臺效果。另一個是要加強隔音,因為很快附近要通地鐵,不能讓地鐵影響演出效果。我的公司正好承包了這個項目,所以有事沒事就來看看,混個臉熟。”

“你的公司?”

“其實也不算,是我和朋友合辦的公司,他負責出錢和拉項目,我就賣苦力幹活。”

“很厲害了。真的很厲害,比我強多了。”餘頌原本以為他是為了自己才過來,現在看來是自作多情了,純粹巧合罷了,他是為公事來加班,難怪身邊還帶着女同事。

因為她的反應很平淡,安思雨又不耐煩起來,道:“餘頌,難得見面,你就沒有別的事和我說嗎?”

“你想聽我說什麽?”餘頌是真心不解,捉摸不透他。這麽多年了,她不信他身邊沒有其他人。當初那種孩子過家家般的感情早就過去了,他對她是有怨氣的,可又不想要錢,興許是自尊受害,想要她低個頭。她便小心翼翼道:“看到你過得這麽好,真是太好了。以前你幫了我這麽多年,是我忘恩負義了,以後你有什麽事要幫忙的,盡管來找我,能幫上忙的我一定想辦法。要是你的小孩子想學音樂,也可以找我。”

“啊?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講什麽啊?”安思雨看起來又不太高興了。他總是怒氣沖沖,又不屑一顧。眉頭緊鎖着,似乎隐忍着對她的不滿。嘴唇卻抿着,好像極盡委屈。“我還沒有小孩呢。”

“以後啊,早晚你要結婚的,會有孩子的。還是你要丁克啊?也挺好的。”

安思雨扶着頭,簡直像是惡疾發作,道:“我們這樣的感情,你是真心想和我說這種話嗎?”他沉重呼出一口氣,質問道:“這麽多年在美/國,你是真的很開心嗎?終于實現了你的夢想,你是真的會幸福嗎?”

餘頌好像被這個問題刺痛了,立刻冷淡起來,道:“我一會兒有演出。敘舊的話,我不能與你聊太久,你能不能先出去?”

安思雨卻故意緊追不放,上前一步,抓着她的手,道:“你回答一下,我就走。你現在開心嗎?是與否,很簡單。我們這麽多年的交情,我就想知道你最近過得怎麽樣。”

“你好像有點無聊。你真的應該走了,我助理要回來了。被她撞見了要解釋很久。”

“解釋什麽?”

“沒什麽可以解釋的。”

“那你的手為什麽在抖啊。這麽冷嗎?”他壞笑着,裝模作樣四處張望找遙控器,故意說要幫着把暖氣調高。手一松,餘頌立刻掙脫出來,一把打開他的手,神色慘淡,眼中又有冷冷怒氣,道:“你冒犯到我了,安總監。我和你是什麽關系?說着話你就抓我的手。你平時對身邊人也是這樣嗎?”

安思雨一怔,帶些悵惘,又假惺惺恭敬起來,道:“是我不好,餘大師你別在意。一定要安心準備演出,要不然你在臺上有失誤,可就全成了我的責任。那我可擔待不起。”

他走時把門帶上,可門又卡住了,一時關不攏。他好像也格外煩心,很用力的一聲撞了上去。

簡直像是喝醉了酒,說的盡是胡話,安思雨氣沖沖地出去吹冷風。剛才他那樣子說出去別人都不信,熟悉他的人一向都佩服他少年老成,何時何地都不會失了分寸。現在倒好了,他一低頭,手開始抖起來,舊情難了好像是什麽傳染病。

他當然有私心,音樂廳的重建項目是去年招标的,那時候自然不知道餘頌回來,但他相信命中注定,要不然小學畢業這麽多年,憑什麽他們還能再重逢。他特意選了餘頌來演出的時間來加班,避險起見還叫了下屬随行。明面上有個很坦蕩的理由:要确認一下演出時的主廳的回聲效果,畢竟地鐵最近的線路離建築只有七米,就算安裝了隔振器,影響因素依舊很多。

出于自尊,安思雨刻意表演出幾分從容的漠不關心,按理餘頌該有些反應,焦急些也好,冷嘲熱諷也行,結果竟然這麽客套。難不成她在美/國應該另有所愛了。還是他想錯了,是h古典音樂圈子和諧友愛,還是***的燦爛陽光消弭她內心傷痛了?

于是就全亂了,他對着玻璃倒影揉頭發,刻意梳了三七開,她也沒發現。正心煩意亂着,就聽見有人在後面叫他安總監,他下意識雞皮疙瘩就起來,好在回頭一看,只是下屬白淼。白淼招呼他走員工通道,趁開場前溜進主廳裏。他們要來聽演奏效果,主辦方自然是不介意的,先前只是擔心鋼琴家會有意見。可安思雨是餘頌的舊相識,連這一層顧慮也沒了,就大大方方放他們進來旁聽。

餘頌在國內的事業剛起步,這是第一場,票沒賣光,場子略顯冷清。安思雨和白淼可以随意坐後排的位子。白淼笑道:“安總監面子好大,本來還以為加班吃宵夜,沒想到還有免費的鋼琴演奏聽。”

“你平時喜歡古典音樂嗎?”

“沒聽過,不過古典樂,又是鋼琴,想想也很厲害。聽個名聲就好了。剛才那位餘小姐看着也挺有氣質的,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想多了,彈琴只是職業罷了,她也是普通人,一樣是努力出頭的。”話說到這裏,安思雨停頓一下,若有所失,輕聲道:“至于古典樂,也沒有多難欣賞。你覺得好聽,有感動,就足夠了。再好的藝術也是為人服務的,只是有時人為制造了些門檻。”

到開場,燈暗下,原本喧雜的觀衆席立刻安靜下來,只剩臺上是灼灼一片亮光。餘頌穿一件紫色禮服,緩步走上舞臺。後排看不清人臉,其實也根本不必看清,舞臺正中央就是一架鋼琴,兩側是伴奏的樂隊成員,各個嚴陣以待。主角的地位,一目了然。

哪怕他如此清楚前因後果,一時也有自發的崇敬之感,在舞臺上,鋼琴家就是人造的神像,端坐在琴凳上供人頂禮膜拜。無論她是怎樣艱難,踩着泥濘一路攀爬而上,到了舞臺的亮白之下,一背身,發間帶着光暈,周身都近于純白了。

事先安思雨沒看節目單,結果餘頌的第一首曲子,他就忍不住皺眉。

為什麽偏偏又是勃拉姆斯?

人始終無法戰勝自己的心。安思雨戰勝了命運的威逼。債主的冷眼,親友的疏遠,由奢入儉的殘酷,他複讀了一年考上大學,暑假裏騎着自行車頂着烈日做兩份家教。沒什麽不能應對的,他自認比父親要堅強。搬家的時候,他從地下室裏找出好幾瓶開過的威士忌,父親背着人酗酒,以前被他撞見過。先是逃避進酒精裏的人,很快也會逃避命運。安思雨無從逃避,他永遠選擇直面而上。

但他依舊無法戰勝自己的心,那顆心飄蕩在多年前的日/本,餘頌在上臺前對他說,你要聽我彈琴,那首曲子是獻給你的。

餘頌的勃拉姆斯彈得更好了,這幾乎是她的成名曲。這麽年輕的鋼琴家很少能理解這麽沉郁的哀情。可是安思雨卻覺得嫉妒,好像私密的寶藏為他人窺視。她的演奏再也不是獻給他,或者說從來就沒有屬于過他。

他偷偷抹了抹眼淚,慶幸光線暗,身邊的白淼不會發現。他心不在焉聽到尾聲,終于生出些占便宜的愧疚心。不管他多排斥古典樂圈子的舊習,專業的音樂教育還是大有助益,餘頌的演奏已算得上是運斤成風,這也不是一味埋頭苦練能練出來的領悟。

收尾的曲目,她選的是柴可夫斯基《六月船歌》,一只小船在水面上遠處,蕩起淡淡漣漪。她的錯位演奏一向是優勢,兩只手分別走不同旋彈,聽起來全絲毫不亂,反而有細密編織之感。

這首曲子收尾很妥,餘韻悠長。可安思雨心頭卻蕩起惆悵的水痕。父親不辭而別後,有幾年他時常會他們去劃船,有時又和餘頌離開的場景交疊。

一只小船飄走了,他目送着遠去,他們還會回來嗎?至少他的父親至今杳無音訊。

他嘆氣,拉不下面子,可餘頌都到了他面前,總還要試着挽留一下。不過他自認是沒錯的,決心繼續裝作一番不以為意的飄然态度。不過要是餘頌請他吃宵夜,也未嘗不可。

演奏結束,餘頌鞠躬謝幕,掌聲雷動。安思雨等觀衆走盡後,才不急不緩去後臺,料想餘頌總是回等他的。結果休息室已經空了。他一慌,這才追了出去,正趕上餘頌在後門要上門。心血上湧,他立刻沖過去攔車,用力敲後座的車窗,道:“你怎麽就走了?”

車窗搖下來,正對安思雨怒氣沖沖,又帶着幾分委屈的臉,餘頌也有點發懵,茫然道:“演出結束了啊。我要回酒店了,司機還在等我呢。”

“我還沒走呢?你就不過來和我道個別?你的時間就這麽緊張嗎?你連和我多說一句話都沒空嗎?餘大師,你成名之後就這麽傲氣了嗎?我都不配和你說話了?”

餘頌眨眨眼,也委屈起來,低聲道:“我以為你不想和我說話,你的女同事不是在旁邊嘛。你不是還要送她回去嗎?天黑了,走夜路危險的。”

“我讓她叫車了,錢我報銷。”安思雨又好氣又好笑,把車門拉開,伸出手故意要攙扶她,道:“下車來,餘頌小姐。我麻煩你,勞駕你,拜托你,請求你,屈尊降貴留一下,我有事情找你。是正經事。”

音樂廳整點關門,留給他們還有四十分鐘的保潔時間。安思雨邊走邊說,“這裏的改建到再下個月就要正式開工了,到時候會關門大修,音樂獨奏會,你算是今年的最後一場了。那我就拿你當小白鼠,把測試做具體些。”

他又領着她回到演奏廳,繼續道:“這個是大排演廳,到時候準備做整體鞋盒式加局部葡萄園布局,觀衆席可以更好的聽到音樂反射。我原本計劃牆體不大修,但是剛才聽你演奏,後面幾排的音量太弱了,不夠充實了。我不知道是曲子太柔和的緣故,還是确實要大修,你彈幾首激昂的曲子給我聽聽。”

鋼琴還在舞臺中央,餘頌熟練地上臺,道:“要激昂的話,那還是拉三最合适,不過我沒怎麽練習過,可能彈得一般。”

“放心好了,我又不是評委,你彈得再差我也不是沒聽過。”

“這倒是。”她微笑,依舊不動氣。

演奏的時候,餘頌幾乎是千依百順,一切按照安思雨的指揮來。他要慢一些,她就把節奏放緩。他要加快,她也立刻跟上,重音可以彈更重,無論哪個小節都可以重彈。她的耐心像是永無止境,甚至建議道:“我也不是什麽曲目都擅長,如果你不确定,可以多交幾個人來幫忙。

安思雨冷笑道:“餘頌,你怎麽年紀越大越天真啊,真以為別人有你這麽好說話,能免費來幫忙。古典音樂圈子,廟小妖風大,池淺王八深,一個人出了頭,背後要有四五個人的關系。和你一樣檔次的男鋼琴家,出場費高你三分之一,還要各種亂七八糟的條件。不花錢要他們幫忙,誰理你啊。之前都是從音樂學院拉人來測試的,一小時給人四百。”

“你知道我的出場費,你好像很關注我?”

“對啊,我很關注你。我想知道你抛棄了我,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一走了之,犧牲了我們的感情,到底換來什麽。你的所有消息我都關注着,可惜你過得不怎麽樣。哪怕犧牲了這麽多,你還是成不了一流的鋼琴家。而且姜宏現在混得比你好多了,他上了一檔音樂節目,挺有名氣的。”

“哦。我知道。他是個男的,長得也好,很符合大家對鋼琴家的印象。水平好不好倒是其次。”

“你不生氣啊?”他倒是一臉不平,又在替她生悶氣。

餘頌笑笑,聳聳肩,一臉習以為常的釋然。古典音樂界一切都講究傳統,男尊女卑的傳統便也要好好繼承,二十人的樂團裏只要一個女人就夠了,男女鋼琴家的合同,酬勞平均相差五分之一。她招招手,道:“你最近有練琴嗎?要不要上來和我一起彈?”

安思雨道:“什麽?”

“我剛才上臺的時候就覺得中高音的回聲很浮,本來還以為是止音器或者踏板有問題,彩排時卻很正常。現在想起來,應該是正式演出時觀衆席前幾排坐滿了,回聲不一樣,你上來陪我彈一曲,看看是不是這樣?”她說的冠冕堂皇,實在是無從拒絕。

“先聲明啊,我彈琴很爛的,你不準說我。”

帶有一些戲谑的意味,餘頌選了《鵝媽媽組曲》,她的手機裏就存着一堆譜子,打開後就擱在琴架上。

不算熟悉的曲子,安思雨彈得磕磕巴巴,他一彈錯,餘頌就在旁邊偷笑,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最近沒怎麽練琴?手指跑動已經不流暢了,琶音聽着有點僵硬。但是節拍很對,以前的基本功還在。小魚肌有點松弛了。”

安思雨氣急敗壞起來,嚷道:“我都讓你別點評我了。上班很忙的,好不好?”

“抱歉,職業病。”她笑了。重逢後真心的笑,她這是第一次。

有一段餘頌彈白鍵盤時,安思雨彈黑鍵,因為他動起來手指很不靈活,不小心挨蹭到她的手。她立刻換手繼續彈,騰出的一只手按觸屏翻譜,旋律絲毫沒斷。

業餘的水平安思雨也心知肚明,被襯托得像是一只狗在琴上踩。他暗暗生悶氣,搞不懂她為什麽要在自己面前都拿出演奏水準,嚴陣以待,忍不住她是故意孔雀開屏,想炫耀一下自己這幾年學有所成。

演奏結束,餘頌果然比剛才更輕快些,笑道:“下次再要幫這樣的忙,你都可以來找我,只要我在本地,應該能随叫随到。”

安思雨道:“先說好哦。我可拿你當免費勞動力,不給錢的。”

“我怎麽會要你的錢呢。我們……”她本想說我們是什麽關系,又覺得不妥,就改口道:“我們也還是有點交情吧。有一點?”

“難說。”安思雨聳聳肩,故意甩下她,走在快步走在前面,以為餘頌會追上來,特意在拐角處等她,卻不見腳步聲。暗地裏一驚,回頭偷偷去看,原來她已經出來了,只是蹲着在系鞋帶。他這才松一口氣,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等着她趕上來,才道:“這裏挺大,你小心迷路,我送你回酒店,确實挺晚了。”

安思雨是有車的,可餘頌沒問,他就領着她在公交站等車。這個時候應該是二十分鐘一班。餘頌換下演出服裝,私服很單薄。剛出門就讓冷風一激,她又小聲咳嗽起來。安思雨把外套往她身上一裹,嘴裏不饒人,道:“你可別病了,要不然我又變成罪大惡極了。本公司小本經營,我還想和餘大師搞好關系,以後想拜托你給我介紹些生意呢。”

餘頌道:“你一定要這樣和我說話?我們就不能好好談談?”

“談什麽?我們還能談什麽?我們都不是小孩子,這都不是聊聊天能解決的問題。”安思雨大衣下面也不過是襯衫針織衫,扭頭緩緩呼出一口白氣。

“對啊,我也是這麽想的。”

“所以?”

“我想和你兩清。請你收下我的錢,或者讓我幫你一些事。然後我們就不要再見面了。我求你去過自己的生活,別管我了。”

“餘頌,真好笑,你是不是自信心過剩?還是言情小說看多了?今天正好遇到,我順便來和你打個招呼。你不要浮想聯翩,覺得自己魅力非凡,這麽多年了我不至于對你還念念不忘。你以為你誰啊。”

“我誰也不是。我只是一個底層出來的,沒人在乎的小孩,比你以為的更擅長察言觀色。”安思雨單手插兜,餘頌忽然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握在手裏,“你的手為什麽一直在抖?”

“……那是我冷。”他的手摸起來比她的更熱。

“如果你不在乎我,為什麽剛才在大廳裏,你的手就在抖?”

“你到底想怎麽樣?”他強硬地把手抽出來。

“謝謝你一直關注我,以前的事情,你不願意原諒我了也是應該的。我這個人不值得你對我好。過去的事是我的錯,但我不會後悔。否定了過去的我,就是放棄現在的我。你問我開不開心,我不開心。不開心,我也要繼續。”

“為什麽?”

“周修達死了,你知道嗎?我是用老師的遺産讀完的書,他的葬禮我也不能去,因為會耽誤上課。你現在過得很好,我很開心,真心的。”餘頌的脖子上挂着一枚鑰匙,只是上臺表演時才脫下來。本以為是裝飾品,她拿近給他看,原來只是最普通的鑰匙。“這是老師的房門鑰匙。他最後在一個很寒酸的出租屋,孤獨地死了。是鄰居發現的屍體。我留下這把鑰匙,就是為了提醒自己,絕對不能半途而廢。我的職業生涯不僅僅背負着我一個人的犧牲。”

“那你覺得走到哪裏才算是走到頭了?”安思雨苦笑,不等餘頌回答就繼續道:“算了,随便你吧。你也根本不用和我說這些,反正你這個人,一直想做什麽都做什麽,我也根本對你不重要。”

“不……”她的話只開了個頭,公交車就來了。沒辦法再繼續說下去,他們只能一前一後上了車。到站下車後,離酒店還有一段路,誰也沒有再說話。安思雨的許多追問都在風裏凍住,或許來年開春會融化,但現在是再也說不出口。他是對的,他總是對的,他很了解餘頌也很了解社會。餘頌從一開始選這條路就不對。這是她沾沾自喜的父母犯的錯,卻注定要她付出代價。他則是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長大的,困頓是一時的,爬出來前面還有路。可世上還是有許多不幸的人,他們要得救,是沒有茫然的資格。

安思雨送她到酒店門口,沒有旁的話可說,但一時也不想道別,就望着地上薄薄的積雪。一陣風起,吹開餘頌耳邊的幾縷頭發,她有一撮發根見白了。他本以為是雪落在她頭頂,剛伸手想去拂開,卻發現是她早生華發了。

他強忍住情緒,故作若無其事道:“到明天雪應該就化了吧。”

“是啊。”餘頌把披着的外套還給他,正在離開。忽然卻有一個中年女人從旁沖出來,攔住她。她們打量着彼此,好似全然陌生。半晌後,餘頌才道:“媽,你怎麽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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