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1章

昨日，将将下過一場大雪，枯樹林中粉妝玉琢。一條小溪從林間蜿蜒而過，冰面下溪流汩汩。兩只灰色的狐貍，沿着溪邊漫步。

小些的那只開了口，道：“阿姐，聽阿父阿娘的意思，明天咱們便得搬走了？”

阿姐顯得憂心忡忡：“隆冬将至，捉妖人就要來了。咱們一家子，得趕緊躲進大山裏去了。”看了看小妹的額角，巴掌大的一塊淺痕印在那兒，“阿父阿娘也是看你這傷好得差不多了，才匆匆決定明日便走。”

小妹默了一瞬：“阿姐，我不想走。”

阿姐瞪大了眼睛，驚得非同小可，語氣裏不自覺地帶了怒意：“你說什麽！這可不是鬧着玩兒的！當世衆妖勢弱、凡人勢強，若被捉妖人捉去，有什麽後果你不是不知道！”

小妹看着阿姐，不慌不忙：“後果不堪設想我自然知道。從前，凡人受盡我們某些妖類的欺淩，現在一朝翻身，定然加倍奉還。”

阿姐不解了，說道：“既然你心裏明白，那為什麽還要留下來？”不等小妹應答，加重了語氣，“去年冬天，捉妖人捉走了小狐貍钰筠。钰筠化出的人形，出塵絕豔，十分好看，叫捉妖人賣進了花街柳巷。很快，被捧成了青樓花魁，每日受那群凡人嫖客的玷污不說，還遭到了同行的嫉妒。最終被幾個青樓姊妹毒死了，腸穿肚爛……”

阿姐神色嚴厲，小妹卻忽然笑了，道：“阿姐是怕我也被賣進青樓？”着地一滾，化成了一個女子。十三四歲的樣子，只是臉方眉淡，鼻孔外翻，顴骨高聳，整張臉上沒有一處看得下去的地方。――怕是送給老鸨，人家倒貼銀錢，也要将她送走！

阿姐反應過來，嚴肅的神情頓時垮了，也嗤地笑了，等停了笑，語氣又變得凝重：“小妹，這些年來，我們一邊躲着捉妖人，一邊防備其他妖物的侵襲，居無定所，耽誤了你修煉，累你只能化成這樣一個……醜女。”

小妹一滾，化回狐貍：“阿姐，正因為我修煉不足，人形醜陋，真叫捉妖人抓了去，也必定是安全的。捉妖人定然會留下我，多養些時日，等我修煉成了花容月貌，再賣個好價錢。畢竟，哪個商戶不想多賺些銀子？”

阿姐總算明白過來了，倒吸了一口氣，震驚中夾雜着困惑，聲音陡然變得尖銳：“……你不想走，是要自投羅網，主動讓捉妖人抓走？為什麽想這麽做！”

小妹暗籲口氣，迎上了她的目光，道：“阿姐你想想，我們東躲西藏，消極避禍，最終的際遇，無外乎兩種。一是，仍被捉妖人抓走，被他随意賣給某個凡人，為奴為婢，遭受壓榨。二是，沒有被抓走，卻要時時提防其他妖物的欺淩，享受不到一點兒為妖的樂趣，惶惶不可終日。”

阿姐苦笑：“……這就是我們的宿命。”

小妹依然不慌不忙，但語氣裏含了不容辯駁的力量：“不，我不相信宿命。我寧願主動出手，為我們一家子，博取另一種境遇。”

阿姐的眼眸裏，多了些晶亮。顯然，她有些被說動了。

小妹再接再厲：“對我們來說，最安全的地方，莫過于捉妖人的府邸。我被捉去後，找機會接近捉妖人，想盡辦法，成為他信重之人。這樣一來，不管阿父阿娘和阿姐你，往後遇到何種險境，我都能用捉妖人對我的信重，保全你們。”

阿姐盯着小妹，怔了半晌，語氣再次變得嚴厲：“不行！這樣太過兇險！萬一沒有機會靠近捉妖人呢？即便有機會，你能确保一定能取得他的信重？”

小妹不屈不撓地勸服：“阿姐，這世道，沒有一個地方不兇險，也沒有一件事情，是萬無一失的。做一件事，不是有事成的機會才去做，而是做過了，才有成事的機會。”

阿姐心裏一動，覺得小妹跟從前有點不一樣了，沒料到她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燦然一笑：“小妹，你長大了。看得出來，你這個想法經過了反複思量，并非一時沖動。”偏頭想了想，眼神凝重，“我跟你一起自投羅網，彼此有個照應。”

小妹反對：“阿姐，你不能去。你道行遠高于我，修得的人形樣貌娟秀。一被捉了去定然立即就會賣走。到時候，我還得憂心你的安危。再則，阿父阿娘也需要你照顧。”

阿姐知道她說的有理，一時無話。

小妹走近幾步，輕輕蹭着阿姐的脖頸：“阿姐你放心吧，小妹不會有事的。你就答應了我吧，讓我獨自留下來。”又蹭了蹭，阿姐叫她磨怕了，唔了一聲。

小妹十分高興：“阿姐，你真好。”看阿姐還是繃着臉，不說話，瞥見溪邊有一棵高高的、殘葉未凋的柿子樹，又左右看了看，故意跑到小溪冰面上，仰頭望着樹：“阿姐你看，這樹上還有幾個柿子，你摘給我吃。”

阿姐也走到了冰面上，站在小妹旁邊，仰面朝樹上瞧：“在哪兒？我怎麽沒看見。”

小妹道：“你過來一點兒就看得到了。”

阿姐一邊望着柿子樹，一邊朝小妹靠去。忽然兩個後肢腳下一空，掉進了一個冰洞。溪水刺骨的涼氣，從兩肢上湧遍全身。阿姐凍得一哆嗦，一個激靈爬了上來。

小妹跑到溪岸上，哈哈大笑。

阿姐追了過去：“好啊小妹，你早看見了那個冰洞了，故意整我！我饒不了你！”

小妹轉身便跑。沒多久阿姐追上了，一把撲上去，兩只灰狐貍抱成一團，在雪地裏直打滾。暢快的笑聲，在枯樹林裏蕩漾。

……

兩個月前，葉潇姍和葉爸争吵跑了出去，不期被一輛紅色轎車撞到，當場身亡。醒來之後，就穿到了這只灰色小狐貍的身上。小狐貍順從、謹慎，什麽事都聽從阿父阿娘的安排。葉潇姍看着乖巧，實際上很有主見。她奉行的準則是，你說你的，我做我的。

所以昨晚，阿父阿娘提出搬走時，她只乖巧地“嗯”了一聲，沒多說什麽。今天才私下游說阿姐，想先和她結成同盟，再和她一起勸說阿父阿娘，以增加雙親同意的可能性。

葉潇姍還有個特點，喜歡整蠱。

小狐貍的阿姐，覺得她和從前不一樣，再自然不過了。但只覺得是小妹長大了，高興都來不及，自是不會多作他想。

據阿姐說，葉潇姍穿來的那天，小狐貍被一只飛猴妖抓走了。飛猴妖正要張口吞食小狐貍的時候，阿父阿娘趕了去。飛猴妖見勢不妙，抓起小狐貍，飛身而起。幸好阿父拽住了它一只翅膀。

争拽之間，飛猴妖利爪一松，小狐貍摔了下來，從石坡上滾了下去，撞到一塊青石，暈死了過去。額角上青了好大一塊。

剛穿過來那會兒，葉潇姍既興奮又高興。心想，做一只妖也挺好，一展妖術，想欺負誰就欺負誰，比做人強多了。不成想，渾不是那麽回事兒。一顆心哇涼哇涼的。

做人難，做妖也難。

後來，葉潇姍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又想着影視裏的狐妖，化成的女子個個貌美，自己栖身的這只小狐貍，肯定也不差。不說比得上蘇妲己、小唯，至少品貌非俗。

那日她跑到水邊，化成人形，臨水一照，她的心再次哇涼哇涼。沒多久，她也接受了這個事實。由此她得出了一個結論：葉潇姍果然是個頂頂堅強的女子。

這是個操蛋的世道，葉潇姍來了一場操蛋的穿越。但葉潇姍從不是個怨天尤人的人。既來之，則安之。葉潇姍暗暗打定主意：在這個世道，我長得醜，但我要活得漂亮。

……

當晚，回了山洞之後。小狐貍和阿姐，齊齊說服阿父阿娘。他們自是不同意讓小狐貍一個留下。姐妹兩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一直勸說到後半夜，二老總算答應了。

第二天，阿父阿娘和阿姐要到大山裏去了。

一番離別，幾多叮咛。阿娘阿姐都哭了。小狐貍也觸景生情，想到不知道葉媽現在怎麽樣了，又想到狐貍一家子，給予自己的溫暖和照料，淚珠也滾了出來。小狐貍送了三四裏，一直到阿父催他快回去，別又碰到飛猴妖了，才轉身回山洞。

又過了四日，到了冬月初八。小狐貍早早就起了，吃了兩只烤野雞，出山洞來到枯樹林裏，竄到一棵刺槐上，朝林外的大路望去。

阿姐說了，冬月和臘月，是捉妖人外出捉妖的日子。通常冬月，就會來這一帶。捉妖人為圖吉利，逢八之日，才出手。

小狐貍等到晌午，忽然聽到路上有馬踏車碾之聲，立刻抖擻精神望去。一隊人馬正往枯樹林奔來。當先一人獨坐一騎，其餘四人各拉一輛馬車。隔得太遠，看不清那些人的形貌。但據阿姐所說，小狐貍意識到捉妖人來了！

小狐貍屏聲斂氣，定了定神，一晃身竄下刺槐，假作向枯樹林深處逃竄。獨乘一騎的捉妖人立即發現動靜，快速取出羽箭，嗖地射來。眨眼間，羽箭已然逼至小狐貍身後十來步。小狐貍裝作慌不擇路，順着一棵松樹竄了上去。羽箭即刻拐了個彎兒，順着松樹幹朝上逼來。啪的一聲，射中了。

羽箭頭上的黃符貼在了小狐貍的背上。小狐貍再動彈不得，從松樹上跌落下來。

這個時候，捉妖人馳馬奔到了松樹邊。下馬彎身，抓住小狐貍的尾巴，倒提起來。拔了還沾在黃符上的羽箭，插進馬鞍一側的箭筒裏。翻身上馬，一手提着小狐貍，一手握缰轉身，向隊伍奔去。整個動作十分麻利。

小狐貍十分好奇，想看看捉妖人的模樣。但此時她腦袋朝下，随着馬匹一颠一颠，只能看見他皂色長靴上，用金線繡了兩株松紋。

小狐貍的心口，跳得十分快，第一步計劃成功！這株“金松”是扭轉境遇的關鍵。下一步便是想辦法靠近他，取得他的信任。她知道這很難，但她也相信，一定有辦法。

四個小厮已把車停在枯樹林邊，下車等在那兒。捉妖人策馬靠近，利落地把小狐貍往一個小厮一扔。小厮忙接抱住，打開一輛車上的大鐵籠子，把小狐貍關了進去。

大鐵籠子裏，已經關了一只黑熊精，兩只花蛛精。身上貼了黃符，都沉沉睡着了。那個小厮撕下小狐貍身上的定身符，另貼了一張瞌睡符，關上鐵籠子。小狐貍忽然覺得眼皮子十分沉重，馬上就睡着了。

恍惚之間，感覺車隊又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