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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周管事唔了一聲，道：“這話倒不錯。”

周逢春又道：“這是其一。再則，退一萬步講，就算松少爺真聽到了風聲，又能怎麽樣呢？您說過，那年您随老太爺出京捉妖，我娘懷相不好，在府裏養胎。趕巧石老太太病得厲害，我娘原是老太太房裏的丫鬟，便黑天白日地趕去，照料了二十多天。娘她勞心過度，動了胎氣，遇上難産。您老兒回來的時候，娘已經過世了，只留下我那可憐的弟弟。可弟弟尚不足月，太過孱弱，過了幾日也……”

他聲音暗啞，說不下去了。

周管事悲從中來，滿口酸澀：“你弟弟若活着，如今也有六七歲了。還有你娘，走的時候才十七。說起來，我足足大她二十六，原本就委屈了她。她嫁給我之後，更是什麽福都沒享到。”他停了一下，似乎有些喉頭堵塞，發聲艱難，“是我對不住她。”

小狐貍心有觸動，沉浸其中，忽然覺得不大對勁兒。周管事今年五十歲，周夫人有二十四。聽聲音，周逢春也就十八九左右。也就是說，周夫人只比周逢春大五歲。

小狐貍淩亂了。這個……是什麽人物關系？

周逢春趕緊哄道：“爹，我打個不恰當的比方。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您怎麽想都不打緊，重要的是，我娘怎麽想。她嫁給您，她自個兒覺得委屈嗎？”

周管事快活起來，語氣裏透出笑：“她從前對我說，這一輩子最大的驚喜，便是遇到了我，補上了她心上的缺口。”

周逢春故意低“嘶――”了一聲，道：“真酸呀。”周管事笑罵：“臭小子！”

周逢春道：“爹，你不是說我和弟弟長得有七八分像，這才去求我親爹，把我過繼來的嗎？既然這樣，弟弟的那一份兒，我便替他活了。還有，你補了娘的心，那您二位就是兩心合一啊，她的那份就得由您來活了。你每天可都得樂樂呵呵的，您樂呵，就是娘樂呵。所以啊，您以後不能再這麽傷懷了。”

小狐貍心想，原來是過繼的。可對一個比自己沒大幾歲的女子，一口一個我娘，聽起來還真有點兒……那什麽。

周管事越發高興，立馬就樂呵上了：“臭小子！滿口歪理，但爹喜歡聽。”

周逢春轉到之前的話題：“石老太太自覺有愧，臨終之際，特意交代石家子弟善待我周家。松少爺心有顧忌，即便察覺到什麽，也不會把我們父子怎麽樣。”

小狐貍咯噔一下，又是一個恃恩徇私的。前有馮婆子，現有周氏父子。這兩父子的情況更加複雜，多有牽扯。如果暗地裏擠了這毒瘤，捉妖人必會有所感懷。機會來了！小狐貍有些興奮，也隐隐然有些感激那個大嗓門兒、把她趕了出來的馮婆子，如果不是馮婆子，大晚上的，她也不會來小石潭。

果然，禍裏有福，福中有禍。

周管事沒應聲。

周逢春立刻笑道：“爹，咱老周家都是厚道人，從來都是有恩不圖報。我提到石老太太一節，不過是想叫您，踏踏實實地把心放在肚子裏。您疼我，才縱得我胡來。但您兒子又不是個不知好歹的？這幾年，一直有您老兒耳提面命，我比先前靠譜多了。斷不會再不知收斂，給您惹來大麻煩。”

周管事完全放心下來了，十分高興地低聲笑道：“總算爹沒白疼你！――行了，少爺回京之前，咱爺倆兒別再見面了。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鳳凰集，別再到處招貓逗狗了。也別帶那八只妖物出門兒了，避避風頭。”

小狐貍心中一動，嬉笑猴那幾只妖物果然沒死，被這兩父子弄鬼盜走了。

周逢春趕緊低聲答應：“都聽您的。喏，這是給您的。前幾日，兒子用那些妖物，做成幾樁買賣，小掙了一筆。這支老參，是專門給您買的。您別讓別院那幫人瞧見了。”

周管事接過，樂呵呵地笑道：“還用你來囑咐！天快亮了，快回去吧。”

說完，兩個腳步聲一前一後，匆匆走了。

小狐貍回想着兩人的話，細細琢磨着，恐怕得到鳳凰集走一趟，了解實際情況，才能抓住眼前這個天大的好機會。等到東邊微露晨曦，才下了大杏樹，離開小石潭。

……

接下來幾天，小狐貍進一步完善了喂食的方式。比如，她又做了好幾個大布袋，當套在蜈蚣精身上的漲鼓鼓地裝滿了，立即無縫連接，換上另一個。一號小妖室裏不會再放入新的惡臭之氣，其惡心程度，下降了好些百分點。再一個，喂其他妖室的時候，不用再現取臭氣。把存下來的、已裝滿的布袋直接拿來，馬上就能用。

掃把精清醒的七日之期，也快到了。它漸漸地變得委頓、枯黃，話沒之前那麽多了。通常小狐貍還在勸慰着，它自己就蔫蔫兒的不吱聲了。所以，小狐貍待在三號小室裏的時間，也在慢慢地縮短。

這樣一來，小狐貍從容了不少。晚飯能趕上了，睡覺的時間也變得正常了。空閑時，還能和何婆子聊半晌。但是，捉妖人看她的眼神，又不可琢磨起來。小狐貍太熟悉那眼神了，他看她太閑，在想新的損招兒對付她。

趁梁丘松出下一招之前，小狐貍來了個反客為主，主動去找他，表示除了看護妖室，還願意去廚房幫廚。梁丘松立刻答應了。

廚房裏，還是兩個婆子輪流做飯。自從那日小狐貍潑了馮婆子冷水之後，她一直都灰心喪氣的，沒心思再找茬，和小狐貍竟也相安無事。輪到何婆子的時候，小狐貍的話就多起來了。不時地和她說笑幾句，和其他的閑聊之語夾雜在一起，不着痕跡地相問，鳳凰集、周逢春的情況。

原來，鳳凰集是石府別院東北方向的一個小鎮。凡人少說也要三天才走到，很遠。何婆子買東西，都是去近些的鐘家集。另外，別院的一衆家丁、仆婦，都知道周管事有個繼子。且他來過別院兩三次，很是讨衆人的喜歡。只是大夥兒并不知道，他現在鳳凰集。

這一天，何婆子要去鐘家集買米、面。小狐貍提出，何婆子年紀大、力氣小，須得她跟去幫忙。梁丘松應允了。――上次，捉飛猴妖的時候，他身上系了與小狐貍配套的縛妖繩，他不怕她趁機逃走。

一大早，兩人就趕着小驢車出門，小半個時辰就到了。有小狐貍幫忙，沒要多久，兩袋米、一袋面就已躺在了驢車上。

小狐貍坐到車上，道：“何嬸兒，咱們回去吧。”說着，眼光不經意地，從旁邊的胭脂鋪、風筝攤上掃過，透出一抹失落。

何婆子看見了，心裏忽然生出個想法，也不急着上車了：“時辰還早，何嬸兒在這兒有個老鄉，想去看看她。你也四處逛逛吧。”

小狐貍一喜，但随即又有憂色：“還是算了吧。少爺馭下嚴，還是別節外生枝了。”

何婆子道：“我們少爺看起來嚴厲，不大好接近，其實啊，他心裏暖着呢，不會不近人情。我就說，和老鄉多聊了幾句，一時高興就忘了時辰。保管他不會深究。好容易出來一趟，去玩玩吧。”停了一下，富含深意地笑起來，“就當是何嬸兒謝你了。你是不知道，馮婆子處處頤指氣使、壓我一頭兒。我早氣不過了。那日，你一番話戳醒了她，着實替我解了氣！我高興得不得了！”把小狐貍拉下車來，“快去吧！咱們午時在前面百草亭那兒會合就是了。快去吧！”

何婆子一邊說，一邊趕車走了。走了十多步遠，回頭笑喊：“記住，百草亭！”

小狐貍也笑喊：“記住了！”

等驢車沒進行人看不見了，小狐貍喃喃自語道：“何嬸兒，對不住了。”一側身，向風筝攤主打聽鳳凰集怎麽走。

……

小狐貍出了鐘家集，來到一個小路口，滾作原形，施出妖步，沿小路飛奔。過了半炷香的工夫，鳳凰集已遙遙可見。小狐貍在路邊化成一只小灰狗，疾步向前跑去。

鳳凰集上很是熱鬧，但卻不算大，統共只有那麽一條像模像樣的街市。從頭走到尾，也就幾分鐘的事兒。小狐貍在行人之中匆匆跑過，左右顧盼。忽然，看見前邊有家十分顯眼的戲樓。這是街市上，為數不多的大型娛樂場所。小狐貍暗忖，那周逢春用妖物做買賣。在小小鳳凰集上，定然也算是一件大新聞，在人多口雜的戲樓裏，必會成為談資。

小狐貍走進戲樓，裏邊鬧哄哄的。一個身穿寶藍長袍的少年坐在當中一張，紅漆斑駁的桌旁，侃侃而談。一大群人或站、或立，圍在少年旁邊。時而，人們七嘴八舌地插幾句嘴。掌櫃的、跑堂的都參與其中。戲臺上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折子戲，根本沒幾個人聽。

小狐貍走過去，聽那少年道：“……那嬉笑猴能發數十種聲音，什麽泉水從石頭上流過的聲音、什麽雨打芭蕉、風過竹林、百鳥齊鳴的聲音，還有什麽蟬鳴桑上的聲音，好聽極了！我妹妹十分受用，聽着聽着，就甜甜地打了個盹兒。”

忽然，有人問道：“你妹妹不是說害了頭風病，難受得睡不着嗎？”

少年道：“什麽頭風病！她那是裝的！若不如此，我娘又怎會依她，專門把周兄和他的妖物請到家裏，讓她見識那些個妖怪？可我娘不知道啊，她以為是我妹妹聽得心裏安适暫時忘了頭疼，好不容易才睡了一會子。”

衆人哄堂大笑。

小狐貍一喜，果然在說周逢春的事。

少年興致勃勃：“最奇特的還是白身豹，最是害怕太陽光。它一被太陽照到，立刻渾身酸軟、面皮幹裂。像得了大病似的。這麽些妖怪看下來，妹妹興奮壞了，一骨碌從床上跳下來。我娘這才發現她裝病，氣得要來打她。妹妹賊滑得很，她趕緊溜了，順手把白身豹趕到了門外。那妖怪怕太陽光怕成什麽似的，怪叫一聲，急忙忙往屋裏竄，正好把要追出門的娘給攔住了。給我娘氣得，指着她的背影，罵了好半天。”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

有人道：“你娘雖氣得牙癢，可若下一回你妹妹再裝病，她照樣心甘情願地上當。天下的父母，哪一個不是這樣。”

有人道：“周兄在你家掙了不少吧？”

有人道：“聽說昨個兒，祁老爺子把逢春賢弟請去了……”

少年接過話頭：“這個我知道。祁老太太年輕時，被一只文臂彩猿妖所傷，兩只眼睛都瞎了。祁老爺子請周兄把他的那只彩猿妖帶了去。老爺子狠狠鞭笞了一頓，給老妻出了頓氣。”

有人頓時滿嘴的羨慕口氣：“祁老爺子向來闊綽，定然又給了不少銀子！”

少年道：“我約了周兄來聽戲，待會子好生逼問他！――得，說曹操曹操到。周兄！”

小狐貍看向門口，見一個容長臉兒、高高瘦瘦，長相清秀的男子走了進來。小狐貍進一步确認了先前的猜測，他二十歲不到。

周逢春滿臉堆笑，答應了一聲那少年：“子衡！怎麽沒要茶喝？掌櫃的，把你那上好的茶沏來。水要重新燒，茶葉要廬山雲霧。我請大夥兒喝茶，人人有份兒。”

掌櫃的趕緊親自去了。

大家夥兒個個高興，高聲贊喝。

呵！八面玲珑。

裴子衡笑道：“真真大手筆啊。快說說，昨兒在祁家掙了多……”

周逢春見戲臺上一折已唱畢，兩個戲子退了場，進了後門。他也不及聽完，連忙扯了個理由：“人有三急，我去去就來。”

說着，急忙進後門。小狐貍跟了過去，就算有人看到她，也沒人多想。一只小狗而已。

兩個戲子穿過一個院子，進了戲園後臺。周逢春掀開簾子，跟了進去。小狐貍緊随其後溜進去了，趁三人不注意，躲進了一排挂着的、長擺曳地的戲服裏，偷着往外看。

周逢春拿出幾塊碎銀子，遞給那個八九歲的小伶人，笑道：“小桃紅，你不是喜歡吃芙蓉酥嗎？拿上這個去買吧。王婆的芙蓉酥賣得最俏，去晚了可就沒有了。”

小桃紅還有些孩子氣，聞言大喜，接過銀子福了下身子，道：“謝謝周哥哥！”妝也不卸了，轉身就跑出去了。

周逢春靠近另一個大伶人，一邊說道：“瑩娘，心肝，乖乖，讓我香一個。”一邊就伸手要抱，且把嘴向她臉頰湊去。

小狐貍擡起前腿，趕緊捂住眼睛，耳根都紅了。這個太突然了，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

瑩娘側身避開了，坐到銅鏡前卸妝，啐了一口：“呸！下流胚！青天白日的，就想着這勾當。你當外邊坐着的都是死人哪。”

周逢春笑道：“你就放心吧，子衡他們正亂哄哄說話呢，沒人注意咱倆兒。況且，還隔着個院子，有腳步聲兒，咱倆兒馬上就聽得到。――給你個東西。”他一面說，一面從袖袋裏掏出，送到瑩娘眼前。

小狐貍放下前腿，一瞧，是個晶瑩剔透、翠汪汪的镯子。看着就價值不菲。

瑩娘眉眼流轉，但立即克制住了，道：“你打量我沒見過好東西呢。這麽個攤子貨，也值得你當活寶似的，急吼吼獻出來。”

周逢春知道她口不對心，直接忽略了她這頓搶白，笑道：“我兩次經過錦玉齋，發現這翡翠镯沒人買。我十分納悶兒。方才，我又打那兒走過，看見镯子還在鋪子裏。我才恍然大悟！這镯子滿鳳凰集除了瑩娘，沒一個姑娘配得上。她們都不敢買呢。我索性如了她們的願，給你賣了來。”

瑩娘嗤地笑了，笑啐道：“胡說！”

周逢春邊往她腕上戴――瑩娘沒再拒絕――邊哄道：“好瑩娘、心肝兒肉，從了我，你的好日子可就來啦。我早說過，我爹跟過京中兩代捉妖人。我受他老家人熏染，也習得一身降妖的本事。頭一次出手，便活捉了八只妖物。有妖，就有銀子。跟了我，吃香喝辣、穿金戴銀，還不随你喜歡！”

小狐貍聽不下去了。

這人當真無恥，明明是使詐盜來的，偏偏說是自己捉的！鬼話連篇，張口就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