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青梅（五）

55   青梅（五）

◎如同青梅般酸澀的少年朦胧情感，就此扼殺。◎

“好啦, 定海珠越來越亮了，沒時間耽擱了，快走吧。”

阿辛掌心懸空的圓潤珠子中一陣小型的雷雲密布、海浪翻湧, 發出一道虹光指示方位。

扒拉住她腿的小蘿蔔阿星化作一條鮮紅發帶系在她的發間。

無妄海海面綿延無絕, 方才還萬裏晴空, 随着他們朝定海珠所示地點行進間，須臾便邁入了黑壓壓的烏雲之下, 海水掀起波瀾壯闊的弧度, 好似整個要傾倒過來，淹沒沿海的一切存在。

好在此次乃是碧海門管轄範圍內的海難，門中弟子早有預測, 提前告知方圓十幾裏的百姓近日勿要入海，還沿途布下了防禦陣法。

阿辛踏浪淩空, 雙手飛速結印，熟練調用定海珠之力穩住水勢, 一道方圓三丈的金紅法陣在她腳底浮現，波濤洶湧如巨獸的海水像是被撸順了毛, 漸漸平緩下來。

她持續平穩地透過定海珠朝陣法中輸入靈力。

過了足足兩三個時辰，水勢才慢慢消退, 厚重濃雲破開一道天光, 溫柔地灑在她聖潔的面龐之上。

阿辛松了口氣，眉眼彎彎。

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讓她肢體有些僵硬, 不管進行多少次都難以适應，她腳下當即一個趔趄, 直直摔進冰涼的海水中。

一直在海面等她的小翊心下微驚, 擔心她因長期作招魂陣陣眼而身懷舊傷, 想也不想一頭紮進水中, 朝她墜落的地方游去。

當他離阿辛越來越近時，便也看清了她的模樣。

她失力般仰倒在海水中，閉着眼，海藻般的發絲随意鋪散，身上由他親手編織的鲛紗留仙裙層層綻開，宛若一朵漂泊無依的水中芙蓉，好似下一瞬，被海水輕輕一卷，就要消失在他眼前似的。

他心下一抽，喉嚨發緊，不待多想，連忙伸出手去拽她飄浮着的一截白藕似的小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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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軟的觸感傳來，才讓他有“抓住了”的掌控感、安全感。

阿辛卻是在他手牽上來的一瞬間睜開眼，靈動的波光交錯在她一雙潤澤的杏眼中。

她使壞用力一拉，便響起咕嚕嚕的水聲，兩人位置調換，她将小翊壓在了身下，得意地望着他，眼神閃爍，仿佛在說“被我騙到了吧”。

赤紅的鲛尾輕輕一擺，便玩起了少年少女之間你追我趕的追逐游戲。

阿辛暢快地在海水中游動，時而與不期而遇的斑斓魚群嬉戲，好不潇灑快活。

反觀鲛化沒多久的小翊，還在左搖右擺地适應着他身下那條滿是湛藍鱗片的鲛尾。

許是他一直對鲛化有所抵觸，一直不願意學如何使用鲛尾，才顯出些初學者的笨拙來。

阿辛偏要他克服心中的為難，才有了一次又一次地戲弄，硬是要把他逗入海水中，學會熟練使用鲛尾為止。

那麽漂亮的尾巴，一直藏着多可惜呀。

她有意讓他使用尾巴追上她，因此有意游出去好遠，卻因為一時走神，失去了他的蹤影。

她急忙調轉方向，回頭去尋。

“殿下。”

清越微冷的嗓音在她身後突然響起。

她猛地轉身。

黑影襲來。

……

“你也太記仇了，這都過去多久了。而且你應該感謝我而不是記恨我，不然哪裏能發現你天賦異禀，第一次便能趕上我。”

說到後面她有些郁悶。

“就是就是，太小心眼兒了。”

穿着鮮亮紅袍的半大少年在旁搭腔，滿心都是拱火。正是不久之前阿辛撿回來的小蘿蔔。魅妖幼崽長了幾日便已具少年模樣，比人族和鲛族的成長速度都要快上很多。

更是大言不慚等長大後便要娶阿辛，吓得阿辛連忙摁着他的頭讓他拜了師。

師者，父也。

師徒相戀是違逆天道之大罪。一下子就将他們之間的可能扼殺在搖籃中。

然魅妖又豈是循規蹈矩的，其心不死，一有機會就暗戳戳黏人排斥他人。

“阿星今日的功課還未做？”

小翊微微一笑，并不接茬，反而另外挑起話題，竟是要支開小魅妖。

阿辛也不是叫他白拜師，自然是做足了師父的派頭，每日都會給阿星布置功課，是真的把他當徒弟來養的，秉承大祭司之風，在功課上頗為嚴格。

一聽小翊提起阿星的功課，當即橫眉豎目看向阿星：“修行非一日之功，可不許偷懶，快快去完成。”

阿星瞪了眼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小翊，看着他氣定神閑微笑的模樣，磨牙洩憤，他遲早将這白皮黑餡兒的家夥從阿辛姐姐身邊趕走。

“阿辛姐姐，今日功課做完，你能陪我去一個地方嗎？”

臨走前他期期艾艾地問着阿辛，一雙深邃幽藍的眸子癡癡望着她。

阿辛當下心軟，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待阿星終于歡歡喜喜去做功課，她回頭瞧見小翊的模樣卻吓了一跳：“你臉抽筋了？笑得怪滲鲛的。”

“……沒心沒肺。”

小翊見她一副無知無覺的樣子，沒維持住冷靜，沒好氣道：“你不能總是縱容他，給他希望。”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我都讓阿星拜我為師了，他肯定也能理解我們之間是親情的。”

阿辛拍了拍小翊的胳膊，反而寬慰他道：“他還小，長大些會明白的。”

“天真。”

小翊低聲嘆了句，終究沒再多說，總歸有他在。

*

碧海門。

“師姐，她長得根本就不像師侄，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麽時候？”

碧海門如今的掌門人指着懵懂的少女，恨鐵不成鋼：“難道你要我将碧海門的未來交給一個來歷不明的丫頭！？”

“師妹……”躺在床榻之上形容枯槁的女子用她骨瘦如柴的手牽住少女柔軟充滿生機的手。

她知道，她都知道，這孩子渡世青蓮之靈體，長得飛快，短短一段時日，普通人絕長不到她現在這般，而這孩子也從不願開口叫她一聲“阿娘”。

“師妹，你不用如此緊張，我并非讓你傳位給這孩子的意思。只是你應當知道她的身份，好好待她，将來碧海門或許還有仰仗這孩子的地方……”

女子的語調不急不緩，細細聽來，好似一陣長長的嘆息。

将死之人，窺得天機。

然天機不可洩露，女子話未說完，眼皮沉重，雙目一閉，手從少女掌心垂下，再無氣息。

碧海門掌門怔愣一番，悲泣一聲“師姐”，哀恨道：“若非你執意尋她，又豈會英年早逝，你叫我怎能、怎能心平氣和地對待她……”

碧海門喪鐘長鳴。

親自前來查探無妄海鲛族情況的江尋陽順道參加了碧海門前任掌門的殡天之禮。

一眼就瞧見了少女周身的靈力氣息不同尋常，幾番試探之下，心滿意足地從碧海門掌門手中接走了這半朵渡世青蓮化身的女娃，并為她取名為“辭冰”，從此随他姓江，成為他名義上的二女兒，帶回了長風派藥峰。

*

無妄海的時間一晃而過。

風清日朗，粼粼金光透過琉璃般的海水映照着巍峨的鲛宮。

極端平靜之下潛藏着鲛族尚未察覺的危險。

悄無聲息地，一批修士潛進了鲛宮，一個個角落中，鲛族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殺，他們的鲛珠被挖了出來收進修士的囊中。

血色的氣息逐漸彌漫開來，發覺不對的鲛族豎起耳鳍、舉起叉戟，正面的戰鬥終于拉開序幕。

然鲛族已然落了下風。

重新穿上紅白祭司服的阿辛繞着寬大的柱子，找到了小翊。

然而她沒想到的是，等待她的，不是并肩作戰，而是背叛。

鲛宮的防護陣法從裏遭到破壞，戰況幾乎是一邊倒，那些殺紅了眼的修士仿佛不知疲倦、不知疼痛，他們一刀一劍地捅進鲛族的軀體，無數沾血的鲛珠脫離了蘊養之地。

阿辛看到了，一座從未見過的幻影一般的島嶼在鲛宮出現，又一下子碎裂開來，一個憔悴卻仍舊不失光彩的女子從中邁出，她皎月般的面容上露出病态的笑容。

目光掠過無數飛濺的鮮血、倒下的身影，落在她身後的黑衣少年身上，她輕輕喚着：“小翊，過來。”

阿辛看着那個女子越過那群屠夫般的修士，走到為首的那名修士身邊，笑着說了句什麽。

阿辛死死地盯着，那個為首的修士就是破壞鲛宮陣法的人。

她辨認出那女子的唇形，那女子親切地喚那修士“師兄”。

耳邊嗡鳴一片，她什麽也聽不到了，哀嚎聲、哭叫聲、嘶吼聲，一切聲音都離她遠去。

她的手還牽着另一只溫涼的手。

但她的掌心滲出了一片滑膩膩的冷汗，他們的親密無間也仿佛被薄薄的一層水膜隔開了。

阿辛的眼前好似起了霧，她什麽也看不清，也許一切只是一個夢，一個戲弄她的噩夢。

醒來就好了。

醒來啊。

她後頸一痛，眼前發黑，暈了過去。

暈過去之前，她再也騙不了自己。

這不是夢。

明白了什麽的阿辛心中如同青梅般酸澀的年少朦胧情感，就此扼殺。

小翊如木樁一般釘在原地，眼見着阿娘敲暈了恍惚中的阿辛。

他如夢初醒，對要再次出手的阿娘喊道：“阿娘！讓我來吧。”

顧惜照去抓阿辛的手停在半空，靜靜地看了他半晌，道：“好，小翊來吧。”

“有了她和那些鲛珠，你的阿爹就能回來陪我們了。”

顧惜照愈發容光煥發，她深陷的眼睛閃着莫名的光，隐隐的黑色霧氣盤伏在她眉心。

“阿娘去幫忙對付鲛族大祭司，你先守着她。”

小翊垂着頭看着昏迷不醒的阿辛，神色晦暗不明。

他彎下腰想要去碰阿辛，卻被橫空插來的一只手扇開。

少年模樣的江映星趕來，身量逐漸拔高，面容變得更成熟些，他怒道：“謝含翊，你還想再傷阿辛姐姐？！”

小翊無辜地看向他，堅定道：“我從未想傷她。”

“騙子。”

江映星将阿辛如今對他來說顯得嬌小的身軀抱起，頭也不回地往反方向跑。

小翊深吸一口氣，追了上去。

遍地是殺鲛的修士，他不能放任江映星帶着阿辛亂跑。

然，江尋陽目光銳利，一眼瞥見他們的動靜，當即震開大祭司，一陣濃綠的霧打向毫無所覺的江映星。

江映星有所覺時，轉頭望去，已是躲避不及。

小翊瞳孔劇烈收縮，湛藍的眸子如深海旋渦聚焦成更深暗的藍。

就在毒霧将要擊中江映星的時候，他懷中的阿辛忽然如一陣雪花消散，瞬間光芒大作。

同時，小翊那邊也是一片刺目的光亮起，一道驟然拔高的身影從漸漸散去的光芒中顯現。

冰冷的嗓音在忽然空曠而幹淨的鲛宮響起。

“江尋陽，夢該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