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破妄（一）

57   破妄（一）

◎以後各不相欠。◎

江尋陽一道毒霧襲來, 毫無防備的阿星中招，一口鮮血噴出，昏倒在地。

大祭司冷淡的目光掃過來, 卻遭到顧惜照和江尋陽的糾纏, 脫不開身。

顧惜照趁着空隙, 沒有半點猶豫，她對小翊道：“殺了他。”

小翊抿起唇, 将阿辛從他的懷中刨出來, 想了想往日為數不多的情誼，使了個訣運起阿星倒地的軀體，将他藏到角落後不再管他。

他轉而為昏迷的阿辛輸送靈力, 将她喚醒，他無法解釋什麽, 只能對她道：“阿辛，走吧。”

因他靈力而轉醒的阿辛, 深深地看着他，眸中含淚卻倔強地不肯讓它溜出來：“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嗎？”

他很告訴她, 不是的，他壓根就不知道。可一切已經發生, 就算他不知道, 可他的阿娘是主謀之一，阿娘的師兄帶着修士絞殺了她的族人, 遍地殺戮使他啞口無言，遍地證據讓他百口莫辯, 他還能解釋什麽。

小翊的嘴唇動了動, 他還是想告訴她, 他沒有騙她。

她會相信嗎？

然還未說出口的話一旦失去時機, 就變得蒼白無用。

阿辛反而朝他笑了笑，笑眼帶淚：“走？走到哪裏去？”

“我的族人在慘叫、在痛苦，你是讓我丢下他們自己茍且偷生嗎？”

她的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小翊，我是皇，就算是不被他們承認的皇，我也有保護他們的義務。”

“你阿爹的鲛珠還給你，我不欠你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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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辛猛地上前扯住他的領口，迫使他低下頭，發狠地咬上他的唇，将大祭司從小埋在她體內的不屬于她的鲛珠從唇齒間渡了過去。

“你想要的一直不就是這個嗎？以後各不相欠。”

阿辛看着他承受不住般顫着身子，颠坐在地，再次笑了：“一個吻，你也不欠我的了。”

“很劃算吧，早說了，跟着我混，很好的。”

阿辛最後看了他一眼，看他在鲛珠的融合灼燒中搖搖欲墜，扭頭留給他一個決絕孤勇的背影。

當一切最終的苦難來臨時，所有消失的記憶都如落葉歸根般一齊向她湧來。

她的軀體是渡世青蓮所化，即使只有半朵，她也願意用靈體嘗試一番。

飛蛾撲火般，她小小的身軀躍向半空，淩空化作一朵聖潔的蓮花虛影，折射出無盡的靈光。

那些修士身上的邪氣圃一碰觸到，便如同烈火烹油般灼燒起來，滋滋冒煙，在掙紮中腐蝕血肉。

阿辛嘴角的鮮血逸出，順着她的下巴流淌過胸口，青蓮之力燃燒殆盡，光輝漸漸暗淡，她的生命逐漸枯萎。

可是邪氣卻與青蓮淨化之力此消彼長般，見她力有不逮，黑霧複又張狂肆虐起來。

鲛皇喪命，鲛族被屠殺殆盡，就此沒落。

*

阿辛已經死了。

但江辭冰還活着。

江辭冰清醒過來，她擡手摸了摸還未幹透的淚痕，面上露出前所未有的堅毅和冷酷：“江尋陽，新仇舊恨，是時候清算了。”

顧惜照的身影碎裂成片消散，其餘的一切都消散。

廢墟一般的鲛宮也在他們眼中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純白。

而純白中凝聚着一團團顯眼的黑霧，如有生命般蠢蠢欲動。

它們貪婪地望着他們，卻又顧忌着什麽般不敢上前。

江尋陽狠厲的眼神掃過來，他身上的瘋癫勁頭并沒有随着他清醒而消失，反而更加濃重。

江尋陽憤怒道：“為什麽你們要反抗，為什麽！乖乖當養料不好嗎？沒有痛苦地死去不好嗎？！”

“小畜生，你不願意救你阿娘嗎？啊？”

江尋陽一時對着謝含翊說，一時又對着江辭冰吼：“我養了你這麽多年，如今要你回報有何不可？！你本就是為了救人而生的！”

“為了你的私念而勾結域外邪氣，江尋陽，你早就失去自我了，現在的你不過是邪氣的奴隸。”

江辭冰絲毫不為所動，冷聲道：“你甘願被邪氣操控先後滅了天水一族、鲛族、以及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族群，造下無可挽回的殺孽，如今還不知悔改麽。”

“若是你能及時醒悟自我了斷……”

“不可能！”江尋陽打斷她，桀桀笑道：“你以為你們現在清醒了就能打得過我了，就能平安無事地出去了？”

“呵哈哈哈……”他癫狂地大笑道：“天機鏡早就被我改造成了熔爐，誰也別想出去！”

“師兄……你……”顧惜照的柔和的聲音突兀地響起，無奈的嘆息，“師兄，逝者已逝，何必執迷不悟，當初我再次被邪氣侵擾，誤入歧途，看着自己造下殺孽早就恨不得以死謝罪，哪有顏面再活過來……”

“還能再見攬月一面已是此生萬幸，”顧惜照靠着白發曳地的謝攬月，眼睛澄澈清明：“師兄，阿照還曾記得師兄說過只要是阿照的要求，師兄都願意滿足，不知還作不作數。”

江尋陽笑意戛然停頓，癡癡望着她的虛影，喃喃道：“師妹……”

“阿陽師兄，你願意同我一起前去冥泉往生嗎？”

顧惜照朝他伸出手，露出殷殷期盼。

謝攬月立于她身後，寵溺寬容地看着顧惜照，同時有些歉疚也同樣有些期盼地看向江尋陽：“尋陽兄，你我也曾互許知交，不知踏遍山河、飲盡美酒的約定還作不作數。”

“啊！！！”江尋陽抱着頭，吼叫道：“騙子！騙子！”

“你們都是騙子！”

“阿陽哥哥，你只是被邪氣迷惑了心智，我們都知道阿陽哥哥是最最心懷天下蒼生之人，阿陽哥哥在阿照心中一直是那個會出義診、會憐幼老的藥修呀，阿陽哥哥忘記了自己一直以來的心願麽？”

顧惜照柔和的聲音如清泉，蘊含着洗盡塵埃、滌蕩心胸之力。

“殺了我！快殺了我啊！”

江尋陽時而因她的話而清明幾分，時而雙目發紅。

“騙子！都是騙子！”

他時而泣不成聲。

“我都做了些什麽啊！”

他時而癫狂大笑，體內含着無數不知名的嘶啞嗓音，重重疊疊道：“區區淨靈道。”

江辭冰與謝含翊對視一眼，默契地同時輸出靈力。

江辭冰一手祭出定海珠，一手祭出神農鼎，大聲喚道：“阿兄，動手！”

謝含翊提起淩霄劍正面對上徹底失控的江尋陽，近身纏鬥，使得他左支右绌，無法分心。

天水端隐藏的身形經江辭冰呼喚，從顧惜照和謝攬月身旁顯形，手抱蒼梧琴，泠泠琴音從指間流淌而出。

“你們若是不怕淨靈道，又何必費勁心思滅我一族，你們若是不怕天生神器，又何必驅使修士搶奪，區區邪氣，滾出天塹，滾回你們域外老家去。”

天水端眼眶發紅，向來溫潤的臉上此時的神情如森嚴如寒冰。

江尋陽身形凝滞，淩霄劍直刺心竅也沒來得及躲。

“躲開！”重重疊疊的邪氣聲音從江尋陽的軀體發出，惱怒道：“躲！”

然而江尋陽垂着頭，辨不清他的神情，只見他力如萬鈞般往前踏了一步、兩步。

他擡手握上淩霄劍劍鋒，鮮血從他掌心滴下。

淩霄劍穿心而過。

“對……不……住……”

他緩緩跪倒在地，他的目光仿佛彌留在顧惜照的方向又仿佛看向虛空，随着最後一個字音落，他的頭垂落，發帶斷裂，發絲披散如塵埃落定。

邪氣沒了軀體橫沖直撞。

“氣煞我也——”

“氣煞我也！”

“懦夫！”

邪氣開始無區別誘惑其他在場者。

“顧惜照、謝攬月，你們可以複活彼此、厮守一生。”

“江辭冰、謝含翊，你們可以擁有彼此完整的愛。”

“天水端，你可以複活你的族人、你的愛人。”

“江映星，你可以複活你的愛人。”

“讓我們追求心中的願望，只要你們把魂或者軀體借給我……”

江辭冰打斷它：“你為什麽不先實現你自己的願望呢。”

邪氣似乎被她問懵了，頓了頓：“吾的願望……吾的願望是……”

江辭冰似笑非笑：“你的願望是回家呀。我們不介意送你一程。”

邪氣意識到自己被她戲耍了，掀起狂風張揚道：“吾之願，乃是占領此界！”

“爾等愚夫，既然不珍惜機會，吾便叫你們……啊！”

邪氣大話還未說完，就被一道淩厲的冰藍劍光穿透，尖叫一聲，霧氣縮小了一圈。

“敬酒不吃吃罰酒。”

謝含翊不再等它說話，十幾道劍光飛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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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這團邪氣硬生生逼入角落。

“你主動解開天機鏡放我們出去，”

他斂着冰冷的藍眸，劍指瑟縮的邪氣：“或者你被打散，天機鏡自然也會解開。”

“住、住手！”

邪氣慫了：“我解！”

“原來邪氣也欺軟怕硬麽。”

江映星不知從那個角落裏鑽出來，毫不留情嘲笑道。

他一襲紅衣，眼睛仍是赤紅色，神情卻已然平靜下來。

“小翊，你受苦了。是阿娘對不住你。”

顧惜照盈盈望着他們，目光中是難掩的歉疚。

謝含翊身形頓住，脊背僵硬，他一時沒有回答。

謝攬月嘆息一聲，環過顧惜照的腰身，沉聲道：“是吾對不住你們。”

“就讓吾，最後彌補一點，送你們出去罷。”

謝攬月說着，手中凝聚起一團靈光：“這團邪氣不可信，一旦出去，恐怕會與其餘邪氣聯合，屆時更難對付。”

“去吧，蒼生需要你們。”

顧惜照雙手也托舉出一團皎潔如月光的靈力：“阿娘的小翊一直都是勇敢又善良的，願阿娘的小翊今後人生順遂無災、逢兇化吉，不複蒼生不複所愛。”

江映星似乎已做了決定，他赤紅的眼瞳中是赤誠的灼熱：“阿辛姐姐，師父，我原諒你了，要好好活着。我可能也要贖那麽一點罪，你也原諒我好不好？”

“不，你還是別原諒我了，罵我吧，記恨我，就算阿辛姐姐不記得以前招人疼的阿星，也要記住惹人厭的阿星才行。”

江映星笑了笑，掌心的靈力仿若燃燒生命的火焰，灼灼燙目。

江辭冰望着他，眼淚悄無聲息地流淌。

他已經做好了決定，付出了行動，再阻止，也來不及了。

“能看到師父為我流淚，阿星也不枉了。”

江映星的聲音越來越虛弱：“你們快走吧。”

“謝……謝師兄？”

江辭冰看向謝含翊，像以前無數遍那樣輕輕勾住他的小指，然後再整只手握上去：“再不道別就來不及了。”

謝含翊方才如同一座重新活過來的雕像般，轉身走到漸漸透明的顧惜照和謝攬月身前，将劍收了起來，鄭重地雙膝着地，朝兩人跪拜下去。

“阿爹，阿娘，小翊長大了。”

謝含翊只說了這一句，他站起來，在他們含笑的注視下，牽起江辭冰的手，另一只手重新握住淩霄劍。

一劍破妄。

碎裂聲響起。

邪氣湮滅的痛苦嚎叫的背景中，他們踏着耀眼的白晝光芒，回到人間。

纏繞天機鏡的黑霧消散無蹤，天機鏡縮小成巴掌大的鏡子，鏡面透着瑩潤的光澤。

周遭散落了一地的粉塵，滿世界的鲛珠不見了。

江辭冰仍舊記挂着收集神器的事，而這次她卻不是為了系統任務，而是發自內心的要去做這件事。

她将天機鏡收起來。

“阿兄？”

她喊了一聲。

天水端無奈道：“冰妹，你才想起阿兄嗎？我自然跟着你們一齊出來了，看不到邪氣被徹底驅逐，阿兄是死也不會瞑目的。”

“阿兄……”

江辭冰無奈地又喊了他一聲，知道他不過是打趣，但她卻笑不出來。

天水端的神色沉靜下來：“冰妹，如今你是前塵往事盡數記起來了罷，此後驅逐邪氣的重任就要交由你了。”

江辭冰看了一眼謝含翊，只看到他緊繃的下巴。

“自然，我會的，如今十大神器只需再找齊四件便收集完畢，雖然我族……已經覆滅，由神器為引，重新封印天塹是完全可以的。”

“嗯，天機鏡一遭可夠長的夠累人的，阿兄先歇息了，你們有想說的話放心聊，阿兄絕不會偷聽的。”

天水端左右瞧了瞧兩人欲蓋彌彰的神色，特別強調一番。

“有什麽誤會就要說出來，說出來才能解決，不要悶在心中，會悶出問題來的，尤其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互相之間不要生嫌隙。”

他忍不住多操心啰嗦了幾句，又猛然住了嘴，一溜煙化作一道青光沒入江辭冰眉間，真正将空間留給了他們二人。

長風派上下已然成了一片廢墟，他們現下所站的天極殿房梁屋頂都沒了，擡頭就能看見漫天星鬥。

護山大陣已破，殘破不堪的長風派也沒甚妖氣了，鎖妖塔出來的那些妖要麽與長風各殿死于一起，要麽僥幸存活下來的，也受了重傷，四下逃竄去了，恐怕一時也惹不出大亂。

兩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奇怪，詭異的沉默。

誰也沒說話。

直到江辭冰心不在焉地不小心踩到一塊焦木崴了腳，險些栽倒在地。

謝含翊雖一時未同她說話，眼神卻時刻在她身上，見她要摔，連忙長臂一撈，将她帶入懷中。

他貼身的幽蘭冷松香竄入江辭冰呼吸間，讓她心神微松，忍不住開口道：“你……”

“你……”

而謝含翊攬住她後，也幾乎是同時開口道。

兩人四目相對，又同時住了口。

從土中鑽出來的蟬此起彼伏地叫嚣着，星野之下，他們彼此的目光中只有對方的存在，他們原本各自清淺的呼吸在交纏的瞬間陡然加重。

一人喉結滾動，一人舔舐雙唇。

兩人之間隔着的遙遠時光，在一瞬間縮短，他們的遠離的心重新靠近，想要訴說彼此的思念。

但曾經朦胧的愛戀，尚未開花結果的幼苗，真的能“風吹又生”嗎？

隔了那麽久，彼此的心意，一個是利用，一個也曾懷着殺意，他們的愛意究竟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