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此中藏·其壹

第27章 此中藏·其壹

虹城大劇院坐落于全市最繁華的地方。

那塊區域是市中心,車水馬龍,行人如織,道路兩旁的商場櫥窗奢華氣派,處處充滿現代化都市氣息。

不管怎麽想,這裏都跟詭谲可怕的天壽堂扯不上半毛錢關系。

趙藝成忍不住再次問溫衍:“你确定真就是這裏?”

溫衍說:“翁子玄官宦生涯中最後的左遷之地,就是現在的虹城市。他赴任時年歲已高,加上心中郁結難解,沒多久就駕鶴西去了。”

“而根據後世歷史學家的研究,虹城大劇院所在的位置,極有可能正是他的埋骨之地。”

趙藝成咂舌,“在我印象裏翁子玄一直是語文書裏的人物,我們那年高考還考到了呢,北宋著名文學家和詞人,擅長書法和金石雕刻。”

溫衍無奈點頭,“是啊,真的很遺憾以這種方式認識他。”

黃昏時分,整條街道的景觀燈柱、玻璃幕牆全都陸續亮了起來,流光溢彩,美不勝收。

如此繁華的景象之中,令人不安的氣息卻在不知不覺間,陰森森地蔓延開來。

本該是亮眼地标性建築的虹城大劇院,仿佛一只無聲潛伏的怪物,等待他們自投羅網,将他們的血、肉、骨,“嘎吱嘎吱、嘎吱嘎吱”地嚼得粉碎。

溫衍和趙藝成前腳踏進它的區域範圍,一種異樣的陰冷感就從腳底竄了上來。

他們像跨過了一道不可視的警戒線,闖入危機四伏的禁地,和外面那個繁華熱鬧的世界徹底隔離了開來。

前方,大劇院那兩扇緊閉的玻璃大門宛如地獄之門,靜靜等待被誰開啓。

不知道是會釋放出恐怖絕倫的惡鬼,還是會被吸入其中,成為它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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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藝成不停地揉着自己的太陽穴,五官皺縮成一團。

“痛痛痛痛……我覺得我腦壓過高,頭要爆炸了。”

溫衍安慰他:“不會的,崩壞的只可能是你的精神。”

“我謝謝你啊,你真會安慰人。”

“我們這一去,很可能就回不了頭了。”溫衍語氣淡然,“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趙藝成臉色慘白,“作為新聞人,這點覺悟我還是有的。”

溫衍點點頭,“随你。”

兩個人緊閉雙眼,一人一邊,用力推開了大門。

與他們貧瘠的想象所能勾勒的最恐怖的煉獄圖景截然相反,大劇場裏根本沒有能吓得人肝膽俱裂的畫面。

反而熱鬧非凡,千歡萬喜。

以金紅二色為主色調的大廳富麗堂皇,三層看臺烏泱泱的一片,全都坐滿了觀衆。

無數個人形黑濁陷在深紅色的軟椅裏,齊刷刷地咧開鮮紅的嘴,節奏一致地鼓掌喝彩。

如雷轟動。

待全場安靜後,如血瀑流瀉的帷幕緩緩拉開,一群人形黑濁烏泱泱地湧上舞臺。

它們各自穿戴一身富麗華彩的頭面和披挂,在金聲玉振的锵锵樂器聲裏粉墨登場。

一個宋朝文官打扮的人形黑濁踱着方步,拖長戲腔咿咿呀呀地唱:

“幾度桃花春又複,落花流水難拘束!

由禪而入從真修,蓋亦超然坐觀獨。

掃除物我雙何有,懷抱乾坤一混成。

向死生中脫死生,象罔得之方始靈。”

趙藝成腦殼兒已經疼麻了,顫着嗓子問:“這唱的是啥玩意兒?”

“這是翁子玄的詩。”溫衍道。

“大概意思是說,唯有參悟生與死的關系,做到了生脫死,才能擺脫六道輪回,不用再經歷生死的苦難。”

趙藝成有點呆愣,“語文書上說他寫的詩大都跟被貶谪有關,反映了內心深深的痛苦啥的,怎麽還會寫這種神神叨叨的東西啊?”

“嗯,此人确實喜好玄秘之書,與當時的名士、名僧、名道都有交往,融儒、釋、道三教學問于一身。”

溫衍緊盯舞臺,“所以,他會發此感想也并不奇怪。”

臺上,已經演到“翁子玄”晚年多病,癡迷煉丹術,最終病重而亡。

它的屍體被放進一口大缸裏,上面又蓋上了一口大缸,用鐵線上下管定後,又用一種赤紅色的泥土填滿一圈縫隙,徹底與世隔絕。

趙藝成看得寒毛直豎,“這又是什麽鬼啊?”

溫衍說:“這是翁子玄臨終前的遺言。他要求這樣處理自己的屍身,将自己深埋進地底。”

趙藝成迷茫,“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溫衍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道:“大概是對生命和這個世界失望透頂,徹底斷絕念想了吧。”

鬥轉星移,滄海桑田。那口封印着屍體的大缸終于裂開,一袅悠然曠遠的鈞天之樂飄蕩,“翁子玄”再度登場。

此時,它已然改頭換面,渾身上下做神仙打扮,一如瓶中老者的形象。

“羽化登仙。”溫衍低聲道。

“翁子玄”的埋骨之地,變成了一口泉眼。

象征泉水的天青薄紗源源不斷地從墓穴中抛撒出來,頃刻間就鋪滿了整座舞臺。

接下來,溫衍和趙藝成看見的,就是熟悉的天壽堂廣告裏的畫面。

瞎子和瘸子登上了山,喝了這裏的泉水,頑疾治愈,身輕體健。

薄霧彌漫,整座舞臺的布景迷離變幻,一座桂殿蘭宮飄然出世,奇花匝地,瓊樹搖曳,處處浮翠流丹、祥雲瑞氣,神妙莫測,猶勝極樂仙境。

所有“人”似乎都擺脫了人間的煩惱痛苦,獲得光明、清淨和快樂。

它們載歌載舞,暢飲歡樂,引頸吟哦:

“綠蓋紛紛,多少個、雲霄仙子。

應是有,瑤池盛會,靓妝臨水。

道未立、身尤是幻。

浮生一梭過,夢回人散。”

一曲終了,它們齊齊朝臺下鞠躬作揖,只見華服飄然委地,連同瓊樓玉宇全都消失。

偌大的舞臺空空蕩蕩,仙樂歸于寂靜,盛景化作泡影,無影無形,無聲無色。

唯有“翁子玄”孤零零地站在舞臺中央,用兩輪空洞的黑眼窩與他們對視。

趙藝成壯着膽子質問:“你……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翁子玄”以沉默相對。

良久,它才拖着長音,似哭非哭道:“且夫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我真是受夠謎語人了!”趙藝成怒了,“老子的智商已經不是高三那會兒了!這特麽又是在說什麽!”

“天地是大熔爐,陰陽二氣是炭火,造化是爐工,世間萬物都在裏面被煅燒和熔煉。”溫衍頓了頓,“人活在這世上,便有這麽痛苦。”

“正解。”“翁子玄”贊賞道,“我想做的,不過是自成正果,救濟萬民,使他們擺脫永無止境的痛苦,相親相敬,永生同樂。”

趙藝成怒道:“得了吧,你平白無故害了那麽多人,怎麽還有臉說這種話。”

“無故?”“翁子玄”冷笑,“這世上從不在無因之果。垂老之人渴望壽考綿鴻,重病之人渴望體健安康,是我救濟了他們,才使他們從老病死的苦難中解放。”

“你,”他指向溫衍,“愛人罹患絕症,無藥石可醫,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走向死亡。”

又轉向趙藝成,道:“而你……”

趙藝成立刻打斷他,“我怎麽了!”

“翁子玄”看着他,冷酷而悲憫地一笑。

“人生在世,不正如身處荊棘之中麽?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于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至于我,晚年身染沉疴,疲癃殘疾,雖苦苦煉丹修真,卻仍不得益壽延年。所幸如今,我已成地行之仙,逍遙于人世間。”

“再看這些人,或孤獨鳏寡,或孑然無依,或纏綿病榻。睹物興情,感慨系之,我又豈能坐視不理?”

趙藝成揚聲反駁,“明明是你欺騙了他們,害得他們都變成了怪物!”

“那又如何啊?”“翁子玄”仰天一笑,“他們身康體健,不比之前松快嗎?他們親如一家,不比之前舒心嗎?”

“為人之時,他們勞苦一生,養兒育女,老來卻未見得有福報。超脫人軀之後,他們得到的快樂,卻要多得多。”

再一次,帷幕徐徐拉開,掌聲雷動。

在隆隆音樂聲中,身穿深紅金線刺繡壽衣的人們站在那裏,高歌一曲《歡樂頌》。

“馫靐灥癵聖潔美麗,燦爛光芒照大地。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來到你的聖殿裏。

你的力量能使人們消除一切分歧。

在你光輝照耀下面,人們團結成兄弟……”

龐大的變奏曲充滿莊嚴的宗教色彩,雖然原曲中“歡樂女神”四個字被替換成難以形容的詭異發音。但瑕不掩瑜,絲毫不影響這支合唱的光明燦爛、氣勢恢宏。

腦髓在激烈顫抖。

無言的快樂。

僞裝的快樂。

神聖的快樂。

空虛的快樂。

短暫的快樂。

痛苦的快樂。

難以計數、無法辨析、糾纏混雜的屬于人類的複雜感情,順着大腦的每一寸溝壑紋理穿梭不息。

每個人臉上,都挂着一模一樣的燦爛笑容,他們每個人手上倒捧着的遺像上,也露出了碩大的笑臉。

“你們也來吧。”“翁子玄”朝兩人伸出手,“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蘊熾盛,茫茫人世間,衆生皆苦。”

“唯有證悟大道,方能涅槃解脫,自此不知老之将至、病之将至、死之将至,永遠沉浸在無上的快樂之中。”

若能出離諸般痛苦,無憂無怖,自然是很好很好的,溫衍想。

但是作為代價,要變成一具無知無覺的行屍走肉。

只有行屍走肉,才能做一場永遠不醒的美夢。

他回憶起自己與古蝶異神舉行神婚時做過的那個夢。

夢裏,他和江暮漓又回到了以前的幸福時光。

他真的很想長夢不複醒。

但是,一旦做了這樣的選擇,自己之前和江暮漓經歷的一切,生時相遇的甜蜜,死後離散的苦淚,好像都變成了笑話。

厚厚的幸福浮沫之下,是無意義。

江暮漓是死了,又不是和他分手。

他想要的是真實存在的江暮漓,不論是活人還是屍體。

“你根本不是翁子玄。”溫衍慢慢開了口,“你只是一個冒名頂替的怪物,用下作的手段侵占了翁子玄的軀體。真正的翁子玄不會做這種卑鄙的事,他不會這樣侮辱自己。”

“翁子玄”顯然被激怒了。

這種怒意,類比人類走路被鞋子裏的小石子硌到。縱然生氣,卻不會把一顆石子放進眼裏,随手抖掉就是了。

更何況,溫衍實在太弱小,也太可憐了。

在它的感知裏,溫衍就算在人類中,也是極其微渺的存在。

如果說普通人類的靈魂是一根點燃的火柴,那溫衍的靈魂就是即将熄滅的火柴。

它都不敢相信,怎麽會有生物的靈魂微弱到這種程度。相比那些病重垂危的老人,溫衍才更像下一秒就會死去的人。

只是,像它這種淩駕于人類之上的存在,對這種細枝末節之處,才不屑多費一絲心神去思考。

就像你在路邊看到螞蟻搬家,僅僅只會多瞟那麽一眼,不可能深入去想緣由。

但見“翁子玄”一揮拂塵,一只黑色怪蟲便以超乎尋常的速度,直朝溫衍振翅撲去。

不出意外的話,這個蒼白清瘦的人類青年下一秒就會和臺上那些人一樣,意識被掠奪主宰,軀殼淪為滋養怪蟲的溫床。

“嗤。”

怎料那只怪蟲都還沒碰到溫衍,就化為一縷黑煙。

“卧……槽?”

趙藝成驚得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

“溫衍,看不出來啊,你也有麒麟血?”

溫衍無語,“盜墓小說看多了吧你,怎麽不問我是不是張家後人。”

“不是,那這怪蟲怎麽怕你啊?”

“我一年四季都招蟲,所以每天都會往身上抹一點防蚊蟲的清涼油……”

“這特麽是蚊蟲嗎!”趙藝成吐槽。

溫衍握緊口袋裏的清涼油,這瓶東西可能真是他唯一的武器了。

“你能不能把所有人都放了?”他直視“翁子玄”,努力讓語氣聽起來不卑不亢。

“雖然我們人類很弱小,在你們這些另一維度的存在者眼中不值一提。但人類的事,生也好,死也好,只有人類自己有資格替自己做決定。”

“翁子玄”被激怒了。

小石子無意識硌到腳,抖掉就行。

小石子有思想,會說話,會反抗,不能容忍。

“我要将這個充滿不同形式的痛苦世界變成歡樂的海洋,所有人都被一種意志統治主宰,只要快樂就夠了,不需要思考,不需要掙紮,更不需要被人生八苦折磨!”

構成“翁子玄”形體的無數只怪蟲窸窣蠕動起來,使他看上去就像一團淩亂而瘋狂的黑色線條塗鴉。

只有頭部的位置,綻裂開一張碩大的鮮紅巨口。

“江暮漓……那個人類,是叫這個名字吧?他的軀殼很特殊,施加了一種絕不屬于人類的力量,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至寶。”

江暮漓的名字遠比一己之身的生死,更能牽動溫衍的心。

他立刻叫道:“那是他家鄉的神明留在他身上的!那位神明可厲害了,全村的人都信奉祂!如果被祂知道你傷害了我們,你的下場一定會很慘!”

“翁子玄”不屑地笑了,“我還以為多了不起,原來不過是區區一個土地公而已。”

本來,它還對那股莫名恐怖的力量的心存顧忌,多虧這個愚蠢的人類說漏了嘴,它才能徹底無所顧忌。

“正好,我現在行動起來多有不便。那個人類的身體,我就收下了!”

溫衍二話不說就沖上去給了它一拳。

趙藝成看得臉都皺了起來。

溫衍那一下子,估計就是打死一只蚊子的程度。除了激怒敵人以外毫無用處……

“卧槽?”

只見“翁子玄”那一身流光溢彩的仙人衣衫立刻熊熊燃燒起來,眨眼間化為灰燼。它的身體也随之潰散,無數只怪蟲如百萬大軍過境爬了滿地,又重新凝聚起一個人形。

“你……你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翁子玄”的語調再無之前的裝腔作勢。此刻,它終于也體會到被淩駕于自己之上的未知力量所支配的恐懼。

趙藝成的腦袋已經爆炸了,既然理解不了那就破罐破摔,他姑且只當溫衍的風油精真的很有效,大吼道:

“我們只是虹城大學兩個富有正義感的普通學生罷了!”

趙藝成根本不知道,他旁邊那個文靜瘦弱的青年在“翁子玄”的認知裏,已經變成了遠比自身更邪惡、更可怕的東西。

螞蟻是很卑微渺小,但當它突然變得有大象那麽大,那就是一場噩夢了。

“砰”的一聲巨響,大劇院上空“嘩啦啦”掉下四根粗黑的鐵鏈,懸空吊起一方形似棺木的巨大黑匣。

江暮漓躺在裏面。

坐滿觀衆席的黑濁全都潰散,滿天滿地的怪蟲融合在一起,宛如一道奔騰洋流,向棺材的方向流淌而去。

黑濁也從臺上衆人的七竅裏汩汩流出,他們的合唱聲越來越響亮,也越來越瘋狂。

那已經不是《歡樂頌》的曲調,被污染,被扭曲,變質了,腐爛了,畸變成一支進獻給掙紮于天地銅爐之中的生物們的挽歌——

乾坤鼎,陰陽炭,塵慮擾,未到蓋棺心未了。

俯仰之間,整個劇場就被黑濁彙聚成的海洋淹沒。

溫衍無比痛苦,痛得切齒拊心,連一聲慘叫都發不出來。

不是因為黑濁的侵蝕,而是當他溺斃于這片茫茫漆黑濁浪的瞬間,他終于體會到了這些人的種種痛苦。

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會、愛別離、五陰盛,所有痛苦像高濃度的鹽水,源源不斷滲透進他的身體,浸染他的魂靈。

他們和自己一樣,自己和他們一樣,但凡是人,毫無分別,生下來就注定要沉淪在無涯苦海之中。

下墜。

無止境地下墜。

無休止地下墜。

溫衍快窒息了,他拼命掙紮,四肢卻無法舒展,觸手所及,盡是冰冷而堅硬的缸壁。

是了……這座劇院之下,本就是翁子玄的埋骨之地。

真正的翁子玄,生前飽受苦難,死了之後也不得安息。

十年裏,幾次科考均遭遇落第,好不容易被皇帝擢為第一做了狀元,命運卻一直在同他開戲劇性的玩笑。

新君即位不久,佞臣把握朝政,朝堂之上貨賄公行,政治腐敗。他被迫離開朝堂,輾轉各地擔任知州。

在任上,因為信奉道家的無為而治,他被人彈劾目昏不事事。

七十歲的高齡,他再次左遷偏遠之地。

新君一直希望修訂一部超越前人的道藏,即位後就在全國範圍內開始搜求道家典籍,窮盡人間所有。

為了把這部彙集天下道家經籍的巨作雕版印行,皇帝下旨命他監辦完成。

他任滿之時,雕版的工作仍在進行,朝廷命他再知此地,他只能以古稀之年連任知州。

這些雕版可謂窮盡他的心血,是他一生中最引以為豪的成就。

沒能保全。

這些雕版一部分毀于連綿戰火,其餘被敵人掠奪,運回了蠻夷之地。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年過八旬,偏生遭逢亂世之難。

兵荒馬亂之中,他數十年間苦心編撰的文集也悉皆散亡。

晚年,他身體衰敗,病痛纏身,縱使翻遍萬卷典籍,也尋不到千金良方。

天神道的諸神們不可能對人間道的衆生多施舍一點仁慈與寬容,世上也根本不存在一味內丹,可以返老還童、長生不老。

人的一生,就是在得到複失去的輪回之中,不可回避地走向衰亡。

娑婆世界,一切莫非是苦。

悲哉六識,沉淪八苦。不有大聖,誰拯慧橋?

在缸中,他不停地思考着這個問題。

很久很久以後,久到他都忘記自己曾經是什麽,還依然在思考這個問題。

終于,他得出了解答。

他願以己身渡世人,化作清泉流淌山間,無論是趕路的羁客,口渴的樵子,還是疲勞的農夫,都能從他那兒痛飲清澈甘甜的泉水。

舒緩倦意,治愈病痛,驅散憂愁。

他一生遭際大起大落,也曾籍籍無名,也曾煊赫榮耀,也曾颠沛流離,也曾罹患苦難,人世諸般無常,全都歷練了個遍。

加上生前為皇帝刻書,數千卷典籍,他字字細心校讀,不知不覺間,書中奧理已然爛熟于胸,貫徹于心。

所以,當他得出解答的那一刻,理應能夠成仙得道。

但就在這時,一只漆黑的怪蟲鑽破兩口缸之間的縫隙,悄悄爬了進來。

怪蟲告訴他,自己是超然于人類之上的存在。因為不忍心看他一直被蒙蔽,所以才大發善心,透露給他關于這個世界的一些真相。

“縱使你奉獻一己之身,也不過是精衛口中的微木,根本無法填平無涯苦海。天神道的諸神不可能救贖世人,讓芸芸衆生免于八苦。”

他問,為什麽?

“唯有經歷了八苦,才會産生相對應的欲望。受欲望驅使,才會采取行動。行動會造下不同的業,善業、惡業、非善非惡之業。”

“有了業,才能引生出因果。有了因果,六道輪回的法則才得以存續。”

“所以,很遺憾,你思考了幾個世紀的問題,本身就是無解。”

來自更高維度的秘密本不能為人類所知曉,人類的靈魂和意志,無法承受如此強大的沖擊。

他的道心破碎了。

他不能成仙了。

無法羽化飛升的他,只能永生永世淪為封閉于缸中的一縷孤魂。

這時,怪蟲又說話了。

“我有周全之法。”

“只要你把你的願望交給我,我就能替你實現。”

“就是這麽簡單。”

他答應了。

怪蟲鑽進他已經化為枯骨的屍身,從裏到外,密密麻麻地撐滿了他的魂魄。

某種意義上,他真的做到了超脫生死之外,不再為八苦所累。

可随之而來的,是更大的痛苦。

他怎麽都沒想到,那只怪蟲根本不存在濟世救人之心。它的目的只是為了取代自己,不惜利用極度扭曲邪惡的方式,也要強行實現自己的願望。

因為,自己一旦願望成真,就意味着大道得成。那只怪蟲也将得道成仙,更肆無忌憚地為禍世間。

領悟到這點的時候,卻悔之晚矣。

他看見自己成立了天壽堂,人們把自己奉為救苦救難的仙人,可自己散播給他們的,盡是充滿惡意的邪功。

他看見那些窮苦病餒的人虔誠地向自己求取無量聖水。他想勸告他們千萬別喝,卻根本無能為力,只能冷眼旁觀。

他看見怪蟲在這些人的身體裏生根發芽,侵吞他們的意識,污染他們的靈魂。

他們将不再衰老、不再孤獨、不再有病痛,但也不會有作為人的欲望和追求。

永恒的快樂是虛假的,也是罪惡的。

所有人的魂魄都被自己這個虛假的仙人吞入肚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融為一體,無分彼此。

肚腹之中,隐藏着一座玉樓金闕。縱使泥金錯彩、富麗堂皇的虛像之下,是蠕蠕而動的黑濁,但人們甘願不覺不察,永遠在這處福地洞天裏醉舞狂歌。

一切都是他的錯。

大錯特錯,無可挽回

是他不夠堅定,是他實在愚妄,是他無比軟弱,是他拱手讓出了最寶貴的願望。

錐心蝕骨的悔恨之情,也共振傳遞給了溫衍。

願望有多寶貴,溫衍能懂,溫衍明白。

願望是不能退讓的東西。

願望是不能被污染的東西。

願望從靈魂深處誕生,一旦被惡意扭曲,自我也将不複存在。

那只怪蟲,竟然将翁子玄高尚而美好的願望,變得如此醜惡不堪!

溫衍無比憤怒。

他想奪回翁子玄真正的願望,解放他的靈魂。

那個高潔的靈魂已經受了幾個世紀的煎熬,渴望救濟世人,自身卻不得解脫。

可憐,太可憐了。它理應得到救贖,進入永恒平靜的安息。

但是,溫衍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人類的能力實在太弱小,也太有限了。這種時候,他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自己的“丈夫”——

那只對自己有着癡.漢行徑和變.态行為的怪物。

怪蟲嘲笑祂是土地公,可能祂在那些另一維度的存在裏,确實是比較弱小的那一個,甚至根本不是怪蟲的對手。

但他再無辦法。

除了祂,他真的沒有可倚仗的力量了。

溫衍強烈地祈禱起來。

比一擦就亮的阿拉丁神燈還有求必應。

恍惚之中,溫衍看見祂揮舞着三對巨大的翅膀,翩然游弋向了自己。

祂腦袋上的觸須像是有精心設計過,彎彎卷卷成了最漂亮的弧度。

溫衍抱着視死如歸的心情問祂:“這次需要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祂抖抖翅膀,又跟小狗搖尾巴似地晃晃觸須,說:

“只要衍衍親我一下就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

盲猜衍衍現在就是地鐵老人看手機的表情……

突然覺得大蛾有點地雷系是怎麽回事!!!

有雙馬尾(指須須)顏值高(不可否認)蒼白臉色(因為死了)精神狀态堪憂(雖然他覺得自己很正常)厭世(已經不止是厭的程度了)強烈渴望被愛(雀實)對伴侶占有欲爆棚(@衍衍)

————————————

翁子玄人物原型參考自黃裳,文中詩詞均化用自黃裳作品,缸中悟道的“悲哉六識……”一句參考自《菩提樹頌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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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恒的靈魂,注視着你的心,縱然黑夜孤寂,白晝如焚。
——詩歌《地獄一季》,蘭波。
★主攻文。秋也攻,攻受不會改變。
★蘭波是二次元的異能強者,三次元的法國詩人。
★雙向熱戀,結局HE,讓這場愛情的美夢用烈火焚燒,燃盡靈魂的狂熱。
內容标簽: 綜漫 穿越時空 婚戀 文野
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

耽美 魚危
270.3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