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黑羊祀·其壹

第54章 黑羊祀·其壹

“衍衍。”

江暮漓低聲喚他,嗓音沙啞滾燙,像一把燒熱的細沙。

江暮漓肩膀瑟縮了一下,随即聳得愈發厲害,透過襯衣衣料似乎都能窺見下面清瘦凸顯的肩胛骨。

“衍衍,我在這兒呢。”

“我找到你了。”

“你放心,除了你身邊,我哪兒都不會去。”

一句一句的安慰,每個字都極盡缱绻溫柔。

溫衍僵硬緊繃的肩膀一點點松緩下來,連同他的一只手。

不是死命抓着江暮漓的那只手,那只手是不可能放開的,平整光潔的襯衣都被抓出了深深的褶皺。

五指緩緩松開的是另一只手。

那只攥握着鋒銳昆蟲針的手。

他也不想用到這樣的工具。

蝴蝶有沒有心髒?

如果有,這一針将正好從心髒穿透而過,他會聽見破裂之音,他一定也會覺得心痛,痛得發狂,痛得随時都能死去。

“嗯,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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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衍的聲音輕若游絲。

他擡起臉,定定地看向江暮漓。

“我已經沒事了。”

“我也沒有怪你。”

“只要別有下次就好了。”

他好像确實沒事,甚至都沒哭。只是眼睛很紅,不是哭過之後那種惹人心疼的桃紅,而是那種像要滲出鮮血的殷紅。

江暮漓低下頭,淺淺地啄吻他薄得幾乎透明的眼皮和柔軟漆黑的睫毛。

江暮漓的嘴唇柔軟微涼,呼吸間有淡淡的清香,被他親吻,溫衍覺得很舒服。

但江暮漓吻他吻得越多,他心裏那個切口就會越來越大,從裏面跑出來的東西也越來越多。

貪婪與強欲。

從頭到腳的每一個細胞都在瘋狂叫嚣,想要獨占眼前這個人,想要無休止地索取他的溫柔好意,想要永遠和他在一起。

已經再也不能回到過去了。

既然他已經體會過了幸福。

幸福的意思,與江暮漓等同。

***

回去的時候已近傍晚,太陽的光線很稀薄。

溫衍望向車窗外,地平線上殘留着半輪赤紅的落日。無限絢麗的雲彩從天邊滾滾而起,擁擠着頂上蒼穹。

世界被照耀成一片迷幻的紅色。

江暮漓坐在靠窗的位置,整個人籠罩在一片醉紅的光暈裏。

美得無法用語言形容。

那幾乎是一種不容于世的美。

美麗的極點是恐怖。

溫衍凝視着他,陡然間生出一種毛骨悚然的幻覺。

他仿佛看見自己真的将昆蟲針刺穿了江暮漓的心髒,沒有血,他的身軀潰散破碎,“嘩啦啦”飛出一群白蝴蝶。

蝶群所經之處,紅石蒜奢麗綻放,搖搖曳曳,如火如荼,一直燃燒到天際。

江暮漓伸過雙臂環繞住他,将他攬進了自己的懷裏。

“衍衍。”

江暮漓抵着他耳畔,用只有他聽得見的聲音喚他。

溫衍被他的清冽香氣和暖融體溫包圍,變得猶如劇毒荊棘般瘋狂生長的黑暗情緒,終于暫時縮回了泥土裏。

他又變回了那個很容易害羞的、乖巧而安靜的男生。

“你不叫我溫同學了嗎?”

江暮漓趁人不注意,又牽過他的手親親他的指尖。

“未來我會一直叫你衍衍的。”

“已經很久沒有人叫過我的小名了。”溫衍垂下睫羽,“聽着還有點陌生。”

“以後你說不定聽得都要厭煩了。”江暮漓道。

溫衍牽了一下嘴角。

他喜歡江暮漓說起他們的以後,傻傻的小事聽着也會覺得心口暖暖的,酸甜滿溢。

“我以前還不是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呢。說不上讨厭,就是覺得太普通了。”溫衍頓了頓,“不像你,就連名字都很詩情畫意。”

江暮漓微笑道:“我取名字的時候,化用了一句人類歷史上某位著名詩人寫下的詩。”

溫衍睜大了眼睛,“不會是……”

“江平水雲闊,漓漓日暮西。”

“好巧哦。”溫衍連連感慨,“這是我小時候我爸爸教我背的詩,一開始我背不出來還發脾氣。不過等我爸爸描繪了一遍詩裏寫的風景,我就很喜歡了,也能輕松背出來了。”

江暮漓笑着摸了摸他的頭發。

祂知道。

祂既知道小小的衍衍搖頭晃腦念誦古詩時的樣子,也知道他在父親過世後對着書上這首詩抹眼淚的樣子。

還知道盡管範倩楠撕掉了這本古詩選集,這首美麗的詩歌變成了掃進垃圾桶的碎紙,溫衍也依然深深喜歡着這首詩。

它是溫衍在人間短暫擁有過的美好與溫暖。

祂選擇用它來作為自己的名字。

名字是很重要的,是靈魂的一部分,亦蘊藏着強大的因果力量。

正因如此,祂希望自己的名字脫胎于最珍視的愛人的心。

不止是這具軀殼,屬于祂的全部,都是為了溫衍而生。

“其實,衍衍的名字也有特別的含義。”江暮漓道,“禹治水之後,其流順軌朝于海。衍字,即是水朝宗于海、百川歸海的意思。”

江暮漓說得一本正經,溫衍聽着都不好意思了。

“什麽嘛,好像我是什麽很厲害的大人物一樣。”

江暮漓還真點了點頭。

衆神寂滅之際集聚僅剩的力量孕誕出的唯一新神,陷入比死亡更恒久的萬古長眠之中的幼蟲,祂的締造者、不朽的主人。

又豈是“厲害”二字就能輕易形容的。

“吃。”

溫衍往江暮漓嘴裏塞了個甜滋滋的小零食,覺得他又犯病了。

***

星期一的早晨。

似乎和往常一樣,是司空見慣的一天。但今天溫衍一踏進教室,就感覺裏面彌漫着一股極其怪異的氛圍。

就在他出現的那一刻,整間教室有一瞬的安靜,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了他。

不懷好意的眼神,還帶着一點做賊心虛。像深海中無數長吻魚的魚嘴,恨不得直接戳刺進他的身體。

可下一秒,他們又都別過頭去,聊天的聊天,趕作業的趕作業,早自習的早自習,演起了好像什麽都沒發生的拙劣戲碼。

反常。溫衍緊皺眉頭,心中升騰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要知道,他在班裏的存在感幾乎為零,一直都只被當成透明人,怎麽可能突然成為焦點。

溫衍想起小學時候有一回上完自然科學課,回家後他拿了爸爸的放大鏡,在小區的花壇邊,運用老師教過的凸透鏡的原理在凝聚出一個焦點,追逐着一只爬來爬去的西瓜蟲。

西瓜蟲受到驚吓把自己團成一個球。

溫衍把明亮異常的焦點照在它身上,過了一會兒,它四腳朝天地攤開了身子,冒起了幾縷白煙,掙紮了幾下,最後被燒燙成了一顆焦黑的小硬團。

這個場景莫名令溫衍恐懼,晚上甚至還做起了噩夢。

後來,他逐漸理解了。

焦點,不僅是指被所有人喜愛崇拜、萬衆矚目的存在。

一直忍受着惡意,最後被灼燒成焦碳的小蟲子,也不是焦點嗎?

就像現在的自己,在那些人奸詐狡猾的窺視裏被烤熾。

溫衍穩了穩心神,強撐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走到自己的座位邊。剛要放下書包,卻發現自己的課桌有些歪斜。

溫衍伸出,想把它搬回正确的位置。

誰知剛移動了一下,桌肚裏就“嘩啦啦”地掉出了一堆雪花片似的東西。

溫衍彎下腰,拾起一看,是信。

一封封都是信。

沒有地址和收信人,正反面雪白雪白,讓人不好地聯想起喪葬儀式上的用品。

溫衍後腦勺一陣發麻,如芒在背。

他雖低着頭,但仍能感受到其他人又在看他。

他擡起眼,他們又都迅速躲開視線,繼續演起假得要死的戲。

溫衍猶豫了一下,還是想拆開一封信看看。

這時,江暮漓跑進教室,書包一甩,擡手攔下他,劃了根火柴就扔進了信封堆裏。

鮮紅的火舌蔓延,貪婪地吞噬着那些不吉的死白信件,頃刻間就将它們燒成了灰燼。

周圍那些裝聾作啞的學生終于忍不住驚聲尖叫起來。

“那些是不幸之信!”

“你怎麽敢燒了不幸之信?毀掉它根本沒用,詛咒還要反噬到你自己身上!”

“沒錯,收到不幸之信的人都會倒大黴,除非……除非……”

江暮漓轉動了一下眼珠,視線冷冷一掃。

“除非把不幸之信的詛咒都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對嗎?”

那些學生一個個都怕得臉色青白,脖子僵縮,讷讷不敢語。

有個男生不服氣,梗着脖子道:“怎麽了,不行嗎?這是大家都商量好的,要怪只能怪溫衍倒黴,做了這個班裏的黑羊。”

此言一出,其他人好像頓時有了強勁的理由支撐,變得理直氣壯。

“黑羊是維持我們整個班和諧穩定的必需品,沒有黑羊是不行的。”

“如果溫衍不去承擔詛咒,那詛咒就要落到我們身上。為了更多人犧牲他一個,有什麽不對?”

“就是,每個班有一兩只黑羊再正常不過了,別說你是轉校生所以不知道。”

“黑羊出現是必然現象。每所學校,每個年級甚至每個班級,都一定會有黑羊存在。”

另個男生像忽然想到了什麽,一拍大腿道:“上一次是厄運短信,隔壁班那個喝安眠藥自殺的男生,你們都知道吧?”

“知道知道,他家裏人那次還來學校鬧呢,在大門口擺靈堂,害得我等半天,進都進不去。”

“這出一鬧,不知道會不會損害我們高中的名譽,希望不要影響自主招生的定向名額分配。”

“你別吓我,別的大學也就算了,虹城大學的名額可太寶貴了。”

“唉,真煩,鬧那麽難看是不是有病啊?歸根結底還是為了賠償金吧?”

“我也覺得,誰都知道他家窮,不就想利用死人多搞點錢嗎?”

“但從結果來看,他們班選他做黑羊還是很正确的。他們都把短信轉發給了他,讓他替他們承擔了災難,而他家裏也能改善下生活,算是雙贏了吧?”

學生們七嘴八舌的說話聲此起彼伏,越來越尖利,越來越瘋狂,仿佛一種歇斯底裏的殘忍口號,沒有是非立場,沒有善惡觀念,只有一致的目的。

與此同時,他們的面孔也變得扭曲猙獰,人類的五官像融化的顏料一樣往下淌,露出了青面獠牙的兇惡模樣。

溫衍終于徹悟,逼死那個男生的兇手不止是陶林那幫霸淩者。

對他的遭遇視若無睹的人。

害怕受傷害所以選擇先一步成為施害者的人。

喪失了憐憫之心只在意自身利益的人。

用冷言惡語中傷沉浸在悲痛中的家屬的人。

所有人,他們所有人——

都是兇手!

現在,輪到他了。

他被選中成為黑羊,他們要殺死黑羊。

溫衍一把抓過江暮漓的手,兩個人拔足狂奔逃出了教室。

學校變成了沒有出口的迷宮回廊,到處可見恐怖殘忍的景象。

真的很難解釋到底是邪祟作亂,還是這一切本來就是這所學校的本質?

他們經過一間教室。透過窗口可以看見一群高大健壯的學生把一個男生按在了桌上。那個男生拼命掙紮,但因為身材瘦弱加上跛足的關系,根本不是那些人的對手。

那些人圍着他,像圍着供桌上一只待宰的豬,龇牙咧嘴,涎水橫流。

他們說,像他這樣的殘廢是低等生物,根本不配活在世上,活着也只會給別人添麻煩。

然後,他們拿出了鉛筆,狠狠紮進了他的身體。

那個男生不住發出慘叫,但他的身體沒有流血。

那些人愈發來了興致,握着鉛筆一下一下不停往他身上戳。每戳一下,都會留下一個黑黑的圓形洞眼。

噢,原來那個男生的身體變成了一塊柔韌結實的橡皮。

學生們的筆袋裏,被蹂.躏得最多的就是橡皮了,沒有一塊橡皮能活到最後。

這群人上課開小差的時候顯然沒少玩橡皮,一個個經驗豐富,花樣百出。

有個人把鉛筆戳進去的時候還故意用力向下一折,讓鉛筆尖正好斷在那個男生的瘸腿裏。

“別害怕,我們給你做手術。”

他們拿出了一把美工刀,認真細致地切割起了那個男生的身體。

很快,他們就切碎了他的瘸腿,取出了斷在裏面的鉛筆芯。

“恭喜,手術很成功。”

他們高興得哈哈大笑,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有趣更好玩的事情嗎!

溫衍和江暮漓還看見了其它許多黑羊。

可憐的、可憐的黑羊。

性格軟弱,身材矮小,相貌醜陋,家境貧窮……總有各種各樣的理由,迫使他們成為那一只黑羊。

甚至,都不需要理由。

因為作惡本身就不需要理由。

有一只黑羊是一個容貌漂亮、家境優越、成績也很好的女生,她被丢進了化學課做實驗用的燒杯。

燒杯裏灌滿了腐蝕性強烈的強酸溶液,不管她怎麽哭喊掙紮,無數次試圖爬出來,又會無數次被周圍一雙雙手惡毒地摁回去。

這種強酸溶液比化學老師反複警告要小心的鹽酸和硫酸更可怕,它是嫉妒的具現,配以惡意來調劑。

黑羊被浸泡其中,可愛的臉孔燒灼毀爛,亮麗的長發脫落殆盡,精致的衣裙焦黑破爛。她悅耳的嗓音變得粗啞不堪,只能“啊啊”地發出凄厲慘叫。

最後,她被折磨得都沒了人形,淪為了一只醜陋恐怖的怪物。

這時,燒杯裏強酸溶液才被倒進了實驗室的水槽。

“呼,這下我心裏終于舒坦多了。”

“我以為只有我把不轉發就會倒大黴的消息發給了她,沒想到班級群的每個人都是這麽想的啊。”

“那當然,她都那麽幸運了,替我們承擔一點不是很合理嗎?”

“早看不慣她了,平時裝什麽高貴的公主啊?惡心死了。”

“最恨她這種人了,憑什麽她生下來什麽都有,憑什麽我什麽都沒有?老天爺也太不公平了吧!”

“追她的時候還裝清高,給我發好人卡,其實我就是想玩玩,誰看得上她啊?”

“不就是個綠茶嗎?仗着稍微漂亮點一個勁兒地賣騷,看到她那張臉我都要吐了。”

“這下好了,終于跟我們一樣了。哦不對,還不如我們呢。”

“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啊,這副慘兮兮的樣子看得我好爽。”

“真希望世界上過得比我好的人都去死,平等地憎恨他們每一個人。”

……

溫衍痛苦地捂住了眼睛。

可就算他不看、不聽,屏蔽了所有感官,充斥着整所學校的惡意還是源源不斷侵襲着他,像無數根淬毒的鋼針紮刺着他的靈魂。

“欺淩欲、施暴欲、破壞欲,它們跟性.欲和食欲一樣,深深烙刻在人類的本能裏,不以任何因素為轉移。”江暮漓道。

“沒有人想被排擠、被欺淩、被嘲笑、被傷害,這就意味着一定會有誰被迫承受惡意,淪為悲慘的黑羊。

“無論何時何地,惡意永遠存在,絕對不會消失。”

“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溫衍絕望道,“已經無路可逃了,我……我可能真的要成為黑羊了。”

江暮漓微微一笑,“我有一個辦法。”

“什麽?”

“很簡單,我來承擔所有惡意,黑羊們的不幸都由我一人背負。”

江暮漓的口氣還是一如既往的風淡雲輕,仿佛什麽都不在乎,一切都不在眼裏。

“不行!”溫衍立刻叫了起來。

江暮漓擡起手,很輕柔地摸了摸他的頭發,“不會有事的。”

區區人類的不幸,對祂而言根本不算什麽。

失去愛人,離開故鄉,于颠沛漂泊與悲傷絕望中苦苦找尋。

在無間地獄受無間酷刑,因業力污染而邪堕,身姿與靈魂都極盡醜陋扭曲。

祂已經是最不幸的存在了,不可能因此變得更加不幸。

“我想到一個地方……!”溫衍激動地一拍手,“标本室,我們可以去标本室!标本室有強大的怪物守護,它保護過我,這次也一定會保護我們!”

江暮漓薄唇微動,似乎想說什麽,但最後還是抿成一個清澈的淡笑。

“嗯。”

然而,他們再也不可能找到标本室了。

那扇有着黃銅镂花球形手柄的神秘門扉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面堅硬的白牆。

就好像什麽都沒存在過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srds上課時候給橡皮做手術真的很好玩,可能上課時候什麽都好玩(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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