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埃迪卡拉之間

1.8 埃迪卡拉之間

通訊裝置的另一頭，那名為季開明的人腦子似乎還是一團漿糊。

“即墨衍，我怎麽不知道？什麽叫回環者？”

季開明不知道回環者。這意味着什麽？僅代表季開明自身的情報匮乏，還是說回環者的存在的确鮮為人知？不，這些問題先放在一旁，別把注意力放在這些小事上——諾亞在心底告誡自己。他長吸了一口氣。

三人——确切地說，是一名人類，一名神明，以及一名回環者——穿過名為回溯之間的長廊。而後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空曠的空間。房間整體呈半球狀，頂部最高處距離地面超過二十米，有一圓形開口。和上一個房間一樣，房間的內部裝飾極少。四壁雪白，微微冷氣浸沒四肢。

諾亞掃視四周，目光最終落在房間中心——凹槽的盡頭，從回溯之間滾落至此的綠色凝膠球體就在那裏。相較于在第一個房間時的樣子，凝膠球體的結構已趨于複雜化。半透明的膠體層內充水，并出現了螺旋狀的物質。球體直徑約為十公分。以球體所在的凹槽為圓心，又放射狀分出數條被隔板阻擋的通路。通路盡頭擱置着不同的物件的模型，憑借尚且留存在記憶中的高中生物知識，諾亞覺得那些大概是細胞器的模型。

“——這個房間名為，埃迪卡拉之間。”

站在房間中央，摩陀又一次如請神上身般地露出那副出神的表情。

“埃迪卡拉？”

即墨衍随後解釋：“埃迪卡拉紀，另一種說法叫震旦紀，距今數億年之前。在那個地質年代，生物以驚人的速度演化，形成了複雜多樣的生物群。”

“……你确定自己是神明，不是什麽古生物學家嗎？”

“這種程度的知識，對神來說還是稀松平常的吧。”

“呃，那就當是這樣吧。”

不能說完全接受，不過，眼下姑且先将這歸咎于神話中常被提到的神明的全知全能——諾亞轉而開始思索擺在眼前的問題：埃迪卡拉之間，這個名字意味着什麽。他問摩陀：“這個房間與埃迪卡拉紀的聯系是什麽？”女人卻再度陷入沉默。

回環者的沉默，這是第二次。沒必要為此生氣。

好吧，現在回過頭想想，埃迪卡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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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一點是，這個洞穴是由從未來跌落的事物所構建的，但眼下的兩個房間，無論是名字還是寓意都與“未來”沒有關系，而更接近于遠古時期。難道說即墨衍的判斷出了問題，實際上……落到現在的是過去的事物？

——不對，現在就下結論為時尚早。諾亞搖頭否定自己這個想法。摩陀曾說過，這些場景源于跌落物對自己的解釋。而之所以會出現遠古時期的象征，這意味着……

他轉頭看向黑發青年，“衍，我記得岳山說過，迷宮整體呈傾斜狀。”

“是的，跌落地點的位置超過五百米，而我們發現的入口大廳僅僅只有百餘米的深度。”

或許這些房間是依照時間上的順序排布的。諾亞對此當然沒有把握，只是有這種直覺。整個迷宮形式上的深度變化或許寓意着時間上的變化。由最接近地面的遠古時期持續到跌落物所在的“真正的”2095年——

“對了，你知道地球上生命起源的大致時間嗎？”

“可能在距今現在四十億年之前……”即墨衍回答，“呃，這是目前學界的一種說法。同位素标記發現了三十五到四十億年前生命存在的跡象。”

“對了，三十五到四十億年前，”諾亞指向身後通往回溯之間的門扉，“最簡單的生命形式出現。随後到這裏，埃迪卡拉紀——多種生物群出現。”

聽到這裏，即墨衍似乎想到了什麽，低頭作沉思狀。

“……原來如此。諾亞，你現在将那塊石板抽離。”

“這塊？”

諾亞用手中雨傘的尖端指了指其中一塊石板，石板背後通路的盡頭是一個線粒體的模型。

“那個綠色球體，我猜測是古菌的模型。”

“古菌？”

“你知道生物分類學嗎？”

“界門綱目科屬種。你說的是這個？”

“差不多，不過在這之上還有一項——域。”即墨衍說，“細菌，古菌，真核生物，生物學中最高分類的三域。真核生物，顧名思義，是具有細胞核的生物。而另外兩域，細菌與古菌，雖說都是原核生物，二者的基因與蛋白質卻完全不同。而關于複雜生物的起源，有種理論稱這源自于18至20億年之前的一次特殊的內共生行為。細菌進入古菌宿主，在那之後并逐步演化為線粒體。”

“……特殊之處在哪兒？”

“非常特殊。真核生物中同時存在着細菌與古菌的部分基因嵌合——細胞核，吞噬作用，複雜的結構與行為——這一切或許都演化于那次看似簡單的內共生。來，諾亞，是時候讓時間向前滾動了——複現那次內共生吧。”

這樣做對嗎？諾亞看了眼摩陀。女人臉上仍帶着不可知的笑意。沒辦法，只能将心一橫，一口氣将整塊石板抽出。那石板比他想象中要輕得多。

綠色凝膠球體開始沿着傾斜的通道直線下滑。通道盡處，凝膠球吞如水球般将那枚線粒體的模型融入其中。随後，“喀噠”一聲。某種機關啓動了。所有通路的盡頭均打開一個小洞，洞那頭不知道多深，黑黢黢的。綠色凝膠也跟着落入洞中。

“我好像聽到什麽聲音……”

諾亞環顧四周。

“是水聲。……等等，你看那裏！”

驚呼之餘，即墨衍指向其中一個通路盡頭的孔洞，水正從其中湧出來。仔細一看，湧出水的不僅只有那裏——所有的孔洞都在出水，房間內的水位随之迅速上漲。

諾亞趕忙往回走。他試圖打開來時那扇門，結果不出意料地鎖死了。

“冷靜點，這只是普通的水！”

“不是，”諾亞大聲辯駁，“——普通的水也是會淹死人的！”

房間中的水淹沒至腰部時，諾亞忽然感覺腳下失去實感。地面消失了。他不能确切地得知地面如何消失，那就是一瞬間的事，來回沖蕩的水波幾乎完全遮蔽視野。腳下也化作水的領域，具體深度則不得而知。驚慌的一瞬間，整個身體往下一沉——嘴，鼻腔，耳朵，普通的水無孔不入。

諾亞并不是不會游泳。相反，他水性還算不錯。可現在情況很糟糕：身上穿着的服裝完全不适合下水，眼下的情況又比起游泳池中的情況要惡劣了不知道多少。随時有巨大的浪潮迎面打來，身體完全受水流的動向所操控。一個猛浪襲來，随後，諾亞整個人被上漲的水位所淹沒。

下沉期間，感覺到原本漆黑的腳底有光照射過來。水流不斷上湧。水壓中，諾亞竭力睜開眼睛。

——數之不盡的未曾見過的生物，正随着水流向幾人所在的水的表層湧上來。其中大半與諾亞所知道的任何一種動物都不同，形象有的介于動物與植物之間，譬如有着深海動物般光滑表皮的海藻；有的則像是某種骨骼與工藝制品的結合，如瓷或象牙制品般的質地與結實。眼前場景簡直叫人覺得奇妙，仿佛自己并非身處于地球，而是在另一個星球，又或者某種肉與骨所鑄就的森林的上空。一時失神，諾亞嗆了口水，将他幾乎浮向飄渺幻境之中的意識重新拽入現實，拽入水中——随後，早應有所察覺的恐懼終于主導上風。

——腳下巨大的活的森林，正成捕食姿态向上方三人突進。

“可惡，開明！把‘燈’給我！”

耳中傳來耳熟的清晰的聲音。諾亞立刻反應過來聲音源自即墨衍，但那聲音聽上去完全沒有受到水的影響，與自己平時聽見的別無二致。而後，伴随地面支援者冷澈的“了解”二字，另一束光在近處亮起。

一個盒子——諾亞認得，正是與地上那個成一套的紅色盒子，如今那盒子已呈錐狀體展開，即墨衍單手捧着它，右手則從其中掏出一根長約二十厘米發着紅光的霓虹燈管。他手持燈管在水中用力橫向一揮，軌跡所到之處，分散出百枚以上的發光的液珠。那些液珠子彈般地向下方射出。

射擊的準度并不高，其中大半打空，但勝在數量衆多。伴随着穿透肉壁的沉悶聲響，彈幕之中，被液珠子彈擊中的軟體生物群又逐一墜向水底。從生物破口處湧出的內容物彌散在水中，像是有色的信號彈的尾煙。

随後青年再度揮動燈管，又是光彈數百枚。來回，反複……直至下層水域變為史前生物胞液的雞尾酒。

這并不意味着危機解除。此時諾亞肺部空氣已幾乎耗盡，頭暈腦脹，連思維都難以維系。忽然間，一個東西沖出液珠子彈的網幕向上攀升。那東西呈細長狀，隐約見得像是寬度如一人左右的龍或蟒蛇。諾亞顧不得思索那是什麽，本能往那裏伸出手——牢牢握在手中的似乎是一個纖維紮成的東西。一瞬間，他有種自己正抓着龍的鬃毛的感覺。

那東西牽引着諾亞上升，直至躍出水面。而後諾亞松開手。身體摔在地上的瞬間，空氣也随之泵入肺中。原本斷裂的肋骨在受到撞擊的剎那傳來尖銳的刺痛。

睜開眼後，他發覺自己正處在另一個房間中。房間高度兩米，面積大，但內部沒有任何裝飾，仍是明亮的、純白的、高分子的四壁。房間的另一側有一扇門，那裏多半就是出口吧。

在他身側的地面上有一個圓形的孔洞，像冰洞一般，厚度約為十公分，底下便是水面，長條狀的東西正從孔洞中擠出，他終于得已看見那在關鍵時刻拯救了自己的是什麽。那是一條繩梯。從洞裏吐出的部分恐怕已有數十米長，在孔洞附近小山似的堆着，水下的部分不只還有多長，像有一雙無形的手不斷牽引，帶出水面。沒過多久，即墨衍與摩陀也抓着梯子上到水面上層的空間來。

和諾亞一樣，即墨衍原本穿着的衣服全吸飽了水。在他身上甚至還沾着那些生物的粘液，啪嗒啪嗒地往地面滴落。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橙發的回環者。那身奇怪的緊身衣服也不知道是什麽材質，疏水程度多半勝過鯊魚皮泳衣——上面一點水痕也沒有留下。搖搖頭，這下連頭上的水也甩幹淨了。對此，諾亞只能在心裏念叨一句：回環者的事情不用搞那麽清楚……

即墨衍脫掉外套，被水浸濕的淺灰色外套變成深灰色，落在地上仿佛鉛鐵。他慢慢環顧四周。

“這裏是……”

“埃迪卡拉之間的上方。”諾亞說，“……我猜是這樣的。”

“耶，正确。”摩陀的語調十分輕快，“這裏姑且也還算是埃迪卡拉之間。不過，暫時不會再有奇怪的東西出現了，可以稍微安心……啊。”

她好像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怎麽了？”諾亞問。

“嗯哼，我忽然想起來——應該馬上會有一個壞消息。唉，等下你就知道了，不過無傷大雅，和剛才刺激的那一幕比起來并不算什麽……”

“那是什麽？”

回環者只是面露微笑。這一來二去，諾亞姑且算是對摩陀的怪癖性格脫了敏，內心雖有不安，但知道深究也不會有結果。

另一頭，即墨衍正在與通訊裝置那頭的季開明交流狀況。

“……埃迪卡拉？”

“是的。剛才這個房間似乎重現了古菌與細菌的內共生現象所導致的……生物大爆發事件。盡管在內共生事件到生物大爆發之間還經歷過一次雪球地球時期。而後，我們所在的房間成為了水生動物繁榮的海洋。”

“所以你為什麽會突然要那盞燈？”

“那時候突然出現了數量衆多的史前生物群，它們肆意攻擊我們。……我猜測那些是跌落物模拟的産物。”

“你身邊不是有……你之前說過的，回環者？她無法參與戰鬥嗎？”

“這家夥太随性使然了，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總之，當時情況下只能由我來做了。”

“……現在‘火’還剩下多少？”

聞言，即墨衍将挂在腰間的霓虹燈管舉到眼跟前，燈管又亮了，只不過相比于在水下時的狀态，它的光芒如今變得極為微弱。

“幾乎耗盡了，我沒想到敵人會有那麽多。……還有別的可以用到的武器嗎？”

“不是被你帶下去了嗎？你那柄紅傘。”

“……啊，沒錯。別的呢？”

“沒別的了。”

這恐怕不是即墨衍想要的回答，背向的人影傳來嘆氣聲。

大概是聽見了諾亞朝這邊走過來的腳步聲，即墨衍轉過頭，看見諾亞的瞬間，他的眉頭很明顯地皺了一下。

“對了，”他又向通訊設備那頭的開明吩咐道，“勞煩再幫個忙，我車子後備箱裏裝有之前去野營的衣服，拿……”他特地望了眼那名回環者，橙發女人根本不像是剛從水裏爬出來的似的，全身上下幹燥清爽，“拿兩套過來。”

“了解。款式我就自便了。還需要別的東西嗎？”

“如果有的話——毛巾和熱水。”

“恐怕只有純淨水，冷的。”

“那就冷水。……對了，自然穩定要素。我身上帶着一些繃帶，但恐怕不夠。車上應該還有大的布料，你也先拿過來。但這個先不傳送，帶着不方便行走。”

“了解。”

即墨衍盤腿坐在圓形孔洞旁側，将紅盒子置于水面。盒子縱向展開，呈錐體狀浮在水面，随水面輕微波動，好似釣魚的浮漂。

諾亞也學着他的樣子，單腿支起坐在孔洞旁。

“我剛才聽你們提到……燈？那是什麽？”

“噢，是這個。”

即墨衍舉起那根燈管。

“這是一種輔助工具，一種輔助将概念賦予物體的工具。——剛才在水下時，我就是利用這盞燈在水泡上負載了‘箭’的概念，使得那些水泡能射中目标。”

“……我不太懂。”

“沒事的，現在你也不會用到這個。……對了，你手上不是還拿着那把紅傘嗎？”

“這把傘怎麽了？”

“那也是一種經概念化後的物件。百聞不如一見，來，你試着用雨傘在地上劃一下。”

雨傘能劃開什麽？軟泥。想劃開木頭也需要一些力氣。這把傘又有什麽特殊的地方在？沒有，看材質，這就是把主體為塑料，骨架黑漆金屬，光滑布面的平平無奇的傘。可諾亞還是照做了。事實則證明……什麽事也沒發生，這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傘。

他一下子沒了言語：“呃……”

“現在想像這不是一把雨傘，而是一柄刀，來，再試一次。”

“想像？這要怎麽想像？”

“不會太難的。你先試試，來，總之你先試試。”

說得輕松！心一橫，諾亞閉上眼睛，想像握在手中的是刀的柄部——小幅度地向着地面劃拉一下。

——奇妙的感覺。

确實刺破了東西，但并不費勁，就好像劃到柔軟的泥上，阻力及其輕微。他以為自己不小心傷到了即墨衍——那感覺确實和切肉很像。恐懼一時間湧上心頭，令諾亞睜眼看向青年。

黑發青年毫發無傷。“喏。”他指了指諾亞身前的地面——剛被證實無法由普通雨傘損傷的地面，出現了一道深度超過一厘米的劃痕。

“這……”

“概念刀。”即墨衍說，“人的思維中是存在着某種力量的。念鯨既是人類思維的集合，也是轉化裝置。現在你所做的正是念鯨的應用之一——它能從人類的觀念中提取共性，譬如說刀劍的作用是将某物切開，如果将刀的概念附着到這把傘上，它就能切斷任何東西。”

“能切開鑽石嗎？”

“輕而易舉。……不過并不是無限制的。這些概念武器在使用時損耗的不是物件本身，而是施加在上面的概念。概念被消耗殆盡之後，這把傘也會變回一把普通的傘。”

“這也太方便了，”諾亞難以置信地看着手中的雨傘，“居然這麽輕松就能将普通的東西變成武器，只需要想想……”

“啊，這就是誤會了。”

即墨衍給諾亞迎頭潑了一盆冷水。

“——你手上那把傘中原本就附着了刀的概念，使用時的确只需要一點想像作為引子。如果是用手頭任何一種東西構建概念武器又是另一種情況。要是不預先進行準備，單純靠想像制作概念武器是很耗費腦力的行為，難度也會随着物件的不同而變化。”

“難度的……不同？”

“譬如，将雨傘視為箭矢比将其視為刀的難度要高出許多。現實物件與特定概念的共性上的多寡會對概念的附着造成影響。除此之外，也還受到各方面的影響，譬如越靠近現代的東西就越難抽象為特定概念，甚至還會有地域上的差異……不過眼下，你只需要會用你手上那把雨傘就行了。”

“那盞燈呢？”

“不用太指望它。裏面的概念消耗得差不多了，剛才那狀況要是再來一回，恐怕光靠玩意兒招架不住。”

就在這時，耳中又傳來開明的聲音：“好了，我這邊東西也準備好了。你們誰來取一下。”

“交給我吧。”

即墨衍起身将水面漂浮着的盒子拉近到岸邊，一手深入錐體內部。幹燥的衣物，幹淨的水，毛巾——他如變魔術一般将這些一一從中取出。即便已親身體驗過，再見到他人使用起這種能傳送東西的裝置還是令諾亞驚訝到了有些頭腦暈眩的程度。

概念武器，遠距離連通的盒子，還有——

“這東西也是，”諾亞指了指耳朵上戴着的通信裝置，“真神奇，你之前好像管這叫索什麽來着？”

“索希爾德網絡。”說這話的同時，即墨衍正将那錐狀體從水面拿出，重新折疊回盒子的形狀，“索希爾德也是神明之一，她能在不受防備的情況下知曉世上任何人心中所想。我們正是以靠她進行中轉來與地面維持通訊的。”

“原來如此，”諾亞低頭喃喃，“就說這個為什麽在水裏也能用。……不對。——等一下，在水裏？”

啊，終于意識到了——仿佛是在這麽說着一般，站在一旁不吭聲的摩陀臉上浮現出看戲似的壞笑。諾亞則神情恍惚，顫巍巍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東西。

——漆黑的鏡面映照出他的臉。這是諾亞的手機。

再按開機鍵，屏幕毫無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