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金與汞之間
1.9 金與汞之間
腳步聲。即墨衍正小心翼翼走過來——諾亞聽見,又用餘光看見了青年的身影。
“心情好點沒?你這實在是——有夠倒黴的。”
他已經換過衣服了。白襯衫,外頭套着有深褐色紋樣的紅色外套——他可能确實喜歡外套,或者怕冷。地下的溫度較之上面還是低一些的。
“……緩過來了。現在想想,房間充水這種事完全就是意外事件,沒辦法預料的。”
諾亞原本就抱着此行會有生命危險的覺悟,只是誰曾想先一步犧牲的卻是……眼下糾此事結于也無濟于事。那之後諾亞将手機經由連通盒送至地面之上,由留在現場的任一人送去修理。
“你還是先換一身衣服吧。人的身體是很脆弱的,着涼太久就會感冒。這身拿去,寬松一些,可能會合适。“
接過即墨衍遞來的衣服,諾亞沖他點點頭,青年則自覺背過身去。
諾亞動作麻利地擦幹了身上頭上的水漬。也沒仔細察看,就将衣服往身上套。上衣倒還好,将腳往褲腿伸的時候明顯有種緊繃的感覺。上身後褲腳果然未及腳踝。鞋就沒有辦法了更換了,沒有合适的。諾亞想起地上那個叫開明的人,他的身高和自己差不多,但要向一個不太熟悉的人借用腳上穿的鞋子——諾亞對此還是稍微有些排斥的。
做好繼續探索的準備後,兩人又叫來摩陀。她這時正在一旁吹着口哨,并将手背在身後圍繞房間慢慢踱步,腳步輕盈。
那樣子簡直像是在郊游,反襯得前幾分鐘還是落湯雞的兩人更加狼狽。
“噢,已經休息好了嗎?那趕緊到下個房間去吧!“
摩陀面露出高興的樣子,手指向這個低矮閣樓唯一的出口處。剛一走近出口前的門扉,這扇門随即無聲地向三人平滑打開。
門後是一條狹窄的豎穴,黑漆漆的,沒有照明。甬道寬度僅有半米,正對三人的一面上有下行的攀梯。組成甬道四壁的并非迷宮中特有的高分子材質,而是普通的泥土,令人不由擔憂攀梯的強度能否支撐住成年人的重量。
“接下來就往下走……“喃喃着,諾亞瞥了眼摩陀。那女人卻也看着他,眼神中似乎有催促的意思。看來她并不打算走在最前面。嘆口氣,諾亞只得往前邁出左腳。剛打算進入甬道空間,一個人卻從他身側動作迅速地過去了。轉頭一看,即墨衍人已出現在那攀梯之上,并向下爬了幾步,讓出了下一個人的位置。速度快得令一旁的回環者咋舌:“你這——明明是神明,也太積極了吧!“
“來,趕快。你們也跟上。”即墨衍并未在意回環者的話,停在那裏催促二人。諾亞應和一句,往門那頭小跑幾步,也跟着躍上攀梯,摩陀則走在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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攀梯是金屬質地的,好在它似乎比看上去要結實許多,三人走在上邊也沒有晃動。就這樣一步步地往下慢慢行走。通道內部完全沒有光源,越是前進,周圍的環境就越昏暗。到最後,諾亞往下看時,只能隐約望見青年的輪廓。底下的出口也是一個小小的孔洞,光線較頂上昏暗了許多,什麽也看不清楚。
又下行了一陣子。依舊是什麽也看不見,在黑黢黢的空間中不斷下行,随之不斷增長的只有強烈的不安感。好在這次有即墨衍與摩陀跟在身邊,否則……
不。要是那兩人不在,自己恐怕連水下那關都過不了。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程序員,并且剛剛離職,連未來生活的計劃也沒有做過,一片渾濁,一片昏暗——但這些都不重要,至少現在不重要。重要的是救回自己身處于這迷宮深處的朋友。不會有比人命更重要的事了——諾亞發自內心這麽覺得。
他感覺原本微小的一種聲音正逐漸增大。這聲音就仿佛是水滴落在地面,又似乎與水滴聲之間有微妙的差距。
諾亞停下腳步。
“衍,好像隐約能看見下面了。“
眯起眼睛透過厚厚的眼睛鏡片使勁往下望,諾亞隐約分辨出下方洞口的另一頭——應當是實在地面的地方,其實應該是塊鏡子。巨大的鏡面,在其表面正映出階梯,以及即墨衍的鞋底。聞言,走在最前面的青年也停下來,低頭一看。
“……你們兩個先歇一下,我先去探路。“
即墨衍的聲音有些僵硬。“不要緊嗎?“諾亞如此詢問時,青年只是來回搖頭:“沒問題的。別忘了,我是有不死之身的神。但你不一樣……你就在這裏。或者先到上面去也行——然後我們用這個,“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用這個聯系。我可能需要你的頭腦,藉此整合我所看到的信息。”
“不了,我就在這裏。”
“……那樣也可以。但別下來,別往下走。”
“我明白了。”
即墨衍随後便繼續下行。大概是不再顧及身後兩人的緣故吧,青年的步速有所加快。趁着青年專注往下走的功夫,諾亞也跟着悄悄下了幾階。原本打算更清楚地看見洞口那側有些什麽,結果因為洞口開太小,視野依舊十分受限。
此時即墨衍業已走到了豎穴的底部。簌簌的開門聲響起,諾亞這才覺察出洞口盡頭有扇厚重的玻璃門。随後衍松開手,落向另一側房間底部的鏡面——
眼前出現的場景令諾亞震驚,他幾乎驚呼起來:即墨衍的雙腳陷入了鏡面中,鏡面也随之如液體般晃蕩了一下。接着,青年似乎無法保持平衡,身體前後大幅度地擺動,最終向身後平倒下去。
玻璃門滑動着合上了。
盡管平躺着,衍的身軀依舊浮在液面之上——不對,那甚至不像是在漂浮,更像是躺在床上一般,即墨衍身體并未陷進光亮液體之中。他試圖再次站起來,而在尚未成功站起身時又再度跌倒。反複幾次後,諾亞才意識到這現象的原因:那液體密度極大,也有一定的深度。即墨衍幾次試圖走動,都無法觸及地面。
“那是……”
“是汞。”頭頂之上的回環者出聲道。不必再仰頭去看,光聽聲音便知道她已經又成了那副通靈者般的狀态,“下方的房間名為‘金與汞之間’。”
汞。
這東西想必有許多人知道吧——作為一種液态金屬,過去的時間裏,它無論是在東方還是西方的物質轉化研究體系中都占據着極為重要的地位。然而這種液态的金屬最為人所知的還是它的毒性:歷史上著名的水俣病事件:二十世紀中葉的日本,食用被有機汞污染的魚貝類的人出現了中樞神經受損的症狀。再回溯至更早期的中國,秦始皇嬴政之死一說也與他使用含有汞的仙丹有關——
“那不是很危險嗎?”諾亞不禁出了一身冷汗,他立刻扭頭沖着下面呼叫:“喂!衍——”
“我沒事。”
“可是……”
“液體汞的毒性并不大,有毒的是汞的蒸汽。”說着,原本坐在汞液中的他再度試圖起身,“這裏并不熱。汞的沸點在三百度以上,常溫下逸散的汞其實是少量的,但也高于引起中毒的濃度。所以你先別下來。”
“……明白了。那個房間裏有什麽?”
“我看看——從牆壁的狀況看,房間很小,呈球體。開口在頂部,有三個。一個在現在我的左手邊,也就是你們所在的那條通口;一個在房間正中央的頂部,但被黃色的大塊礦石堵住了;最後一個在右側,和左側的通道一樣,入口處有一扇玻璃門阻隔。”
“沒有別的東西了嗎?”
“沒有了。”即墨衍頓了頓,“不過說起來……這房間的牆壁似乎是玻璃材質的,能看見外側的土層。怎麽樣?有覺得奇怪的地方嗎?”
奇怪的地方?說實在的,諾亞連這房間中為何會出現汞都想不明白,至于那三個通道,則更是……
不對,剛才衍說了什麽?黃色的石塊?
諾亞腦中冷不丁浮現出方才摩陀說過的話。
“真要說的話……你頭上通道中的石塊,我猜測那應該是黃金。”
“黃金?”
“是的,就在剛才,我身邊的這位回環者将你所在的房間稱為‘金與汞之間’。如今出現的卻只有汞,金則沒見蹤影。從你的描述來看只有可能是那些大礦石了。”
“金與汞?……原來如此,我知道該怎麽做了。”
即墨衍沒有再試圖站起來。他從腰間抽出之前在水下時用過的那根霓虹燈管,向着天花板的方向來回一揮動。憑空點亮數枚鬼火般的光點,逐一向上飛去。光點飛往的目标恐怕正是那些黃金礦石所在的通道。沉悶的擊中聲之後,金塊摔落至房間中。最初的幾塊體積較大,随後是小型甚至沙礫狀的碎石——數量極多,在長達一分鐘左右的時間內持續不斷地下落,直至冒出液面,形成了一個尖錐狀的峰頂。而随着金塊浸沒于汞液中,那銀色的液體也好像逐步結冰了似的,轉變一種表面有孔狀痕跡的物質。
即墨衍這時候如趟過淺水一般,從銀白的汞液中往那金黃小山的位置移動。就站在那些閃閃發光的黃金的頂部。與此同時,黃金也迅速被汞池所吞噬,從諾亞的位置看下去,就好像是不斷下沉的一座小島。
“衍,這是……”
“金的汞齊化。”青年說着,又用腳試探着原本呈液态的金屬表面,那裏就快轉變為堅硬的實地,“汞能溶解金屬,最終形成固态的合金。……你聽說過銀汞齊嗎?這是一種在過去被用作補牙的材料。并且相比于純淨的單質,汞齊态的汞揮發性更低,毒性亦然。等這些金全部被溶解掉,這下面差不多就可以行走了。”
“那再等一會兒應該就能通過了。另外,衍,還有一件事。”
“嗯?”
“我大致能猜到這房間的意義。就好像之前那兩個房間,一個象征着是生命誕生的時代,一個象征着生物繁榮的時代……這個房間,我猜測它或許代表着——”
諾亞稍作停頓,接着說道。
“煉金術盛行的時代。”
“是嗎?……等等,這麽一說确實——”
即墨衍若有所思地低頭思忖了一下,繼而擡眼再度看向諾亞。
“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當你說房間形狀呈現帶通道的圓球狀,我立刻想到了一個東西……”
“燒瓶。”
兩人同時說出這個詞。
“沒錯。”諾亞點頭,“說老實話,我對煉金術之類的實在是沒什麽了解,但隐約記得汞在古代煉金術中似乎是十分重要的……我不敢保證我的記憶沒有出錯。”
“如你所言,汞……或許你知道四大元素?”
“風、火、水、地。現代的文藝作品中經常出現這個要素。”
“沒錯。不過煉金術師們對于世界的組成有着不同看法,最終由著名的煉金術師帕拉塞爾蘇斯總結為硫-鹽-汞三要素的體系。汞同時也是煉金術中七大金屬之一……啊,我好像說得太多了。”
“聽得我的耳朵有點發困。”
“嗯。總之就是這樣,現在這條通道的玻璃門打開了。”
即墨衍指了指諾亞視線無法觸及的右上方。
“走吧。”
“——記得屏住呼吸。”
諾亞松開了緊握攀梯的手。
實地的質感令諾亞有種奇妙的感覺。吸飽了金質的液态汞仍呈銀白色,質地卻變得容易塑性,有點接近泥土。諾亞躍下時身體帶有些沖力,令地面出現了兩個鞋底大小的凹陷。
誠如即墨衍所說,另一側的通道已經開啓,而兩人正上方那曾經塞着金礦的通道入口則為緊閉的玻璃門所阻隔。
諾亞不敢吸氣,生怕吸入了逸散在空氣中的汞。“抓住我。”即墨衍低聲說,諾亞随即緊握住他的左手。只見青年右手一揮,擲出了什麽東西——藍色的條帶的一端飛入那通道,自行系在了攀梯上,将兩人一并牽引至通道之中。
“別忘了我呀!”
在這時,兩人背後傳來叫嚷聲,回頭一看,摩陀正沖他們揮動雙手。即墨衍便再次擲出藍色長條帶,令她得已順着條帶爬進通道。随後,玻璃門關閉。諾亞這才終于敢大口地吸氣呼氣。
通道中,三人沿着與方才相似的通道繼續前進。開始是一小段上行路,又接上一段弧形的下坡,如回旋管道。環境完全是陰黢的,盡管沒有怪味,給人的感覺依舊很不好,令諾亞有種在巨大生物的消化道裏匍匐前行的感覺。
也不知道前方會有什麽,提心吊膽地緩步前行。這種狀況持續了超過十分鐘。随後,諾亞依稀感覺前面出現微光。擔心出現如之前房間的情況,即墨衍便先行一步前去探路。
“怎樣,有危險嗎?”
“至少沒有出現汞液……總之你先過來吧。”
諾亞應了一聲,接着也通過攀梯進入管道盡頭的房間。管道開口位于房間的頂部,而房間內部的情況就和上一個房間相似——是一間有着昏暗的橘黃色照明的、玻璃牆壁的球型小房間,地面不再是大量的液态汞,而是普通的泥土制的地面,房間整體體積比上一個房間稍微大一些,內部陳列着許多煉金容器。諸如坩埚,燒杯,熔爐……保留着使用過的痕跡。球壁牆體的一側有一扇風格明顯變化的白色的門,即便走近也沒有打開,似乎是閉鎖的。與門相對地,房間另一側的玻璃壁上貼着一張戴紅色氈帽的男人的肖像,男人體型微胖,紅色蜷曲頭發,一只手中夾着一本小書。
“我見過這張畫,”即墨衍說,“這是昆汀·馬西斯所繪的帕拉塞爾蘇斯——剛才提到過,他建立了為硫-鹽-汞三要素的體系,此外也是十六世紀歐洲著名的醫生。”
“那個呢?”
“那是——”
幾人目光移向房間中央一塊半透明的東西。那東西呈霧藍色,像被鎖在人形透明容器中的一片均勻的定形的水汽,或是氣凝膠。
“人造人(Homunculus)……說到帕拉塞爾蘇斯自然會想到這種生物吧,由人類所創造的、燒瓶中的小人,通曉世界上的所有知識。”
“聽上去有點哲學上的意味。”
“的确。人造人這種事物,其自身也是神秘層面的相關性的縮影:在神秘的世界中,一切事物都是有所聯系的。天空與地面都包含在龐大的整體之中,人們便依靠占星來獲得對未來的感知。而人類自身也身處于宇宙這種龐大的整體中,向內的探索與向外的探索看似方向相反,實際上則或許是同向的。”
“這種形容方式令我想起一種東西。”
“什麽?”
“遺傳密碼。”諾亞說,“作為人的宏觀的個體的性狀實際由內部的遺傳子決定,在一個人的體內,呈現不同形狀、具有不同功能的細胞,其底層包含的遺傳子是相同的。”
“世界的遺傳子……确實是通俗易懂的說法。只是現在要怎麽做?摩陀,你知道嗎?”
橙發的女人回答:“房間中已經沒有危險的東西了。現在你們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找到前往下個房間的方法。”她的聲音仿佛神明降臨在此。
“……這恐怕不是什麽難事。”
“諾亞,你想到了?”
沒吭聲。諾亞轉頭走幾步,站在房間中央的人形跟前。稍作伫立,那人形便也開始轉變形狀。頭發,身高——一切特征都向着諾亞靠攏,只是顏色仍是半透明的霧藍色。見狀,諾亞深吸一口氣。
“——我的朋友,葉齡。我想要找到她。請告訴我找到她、救回她的方法。”
話音一落,那人形左胸處的位置忽然如滲血般地、一層層地織出一個東西。像是心髒,既不是完全的固體,也并非完全的液體,質地似乎帶有不太強的剛性。心髒的形狀形成之後,又分出數條有光澤的紅色分支,向人形的全身彌散開來。
待到那些紅色分支形成了一張遍布人形全身的巨網之後,人形将原本垂落身側的一只手向着諾亞的方向擡起來,伸出食指。指尖沁出一團鮮紅,像劃開指尖冒出的一滴血。紅色的物質順着枝狀分岔流過來,并逐漸成形,吸飽了人形之中的所有鮮紅質,最終轉化為一把鑰匙。
諾亞似乎感應到了什麽。他向前伸出手去,那把紅色鑰匙随之與人形的指尖分離,落入諾亞的手中。然而,那東西就像沒有實體一般——在接觸到諾亞手掌的瞬間,它就像是穿透了似的,但并未從手的另一面穿出,就好像砂糖落進水裏,于此同時,諾亞掌心位置出現了一個發光的紅圈,令諾亞感覺到輕微的刺痛。
——一瞬間,眼前的人形就如突然龜裂的玻璃一般,由半透明的質地轉變為不透明的白色,繼而整個碎成粉末、塌陷。
随後,伴随着強烈的耳鳴與暈眩,數之不盡的風景與聲音湧入大腦。數以十年、上百年的歷史被壓縮在短短幾秒之中。沙暴,零星分布的城市,伸入雲端的漆黑高塔,都在時間抽象成的虹流中向後湧去,最後是諾亞一心求索的救出葉齡的方法。要将這些信息完全整合無疑是對人判斷力的巨大考驗,即便如此,諾亞仍試圖拼湊這些碎片,令它們組成自洽的邏輯——
醒來後,諾亞發覺自己正躺在地上。即墨衍與摩陀則都在自己身邊。
“你突然倒下去……現在門已經打開了。”
“從我倒下過了多久?”
“不到五分鐘。你一點反應也沒有,盡管呼吸和心跳都是正常的。就這麽眼神呆滞地躺在地上。”
“事不宜遲,離開這裏吧。”
說着,諾亞爬起來。這時候,他感覺到鼻子裏流出了什麽東西,用手擦了一看,是清亮的鼻涕。諾亞趕緊給揩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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