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自問之間

1.10 自問之間

白色門扉背後是一條黑鋼制的下行小徑。傾斜着，有點像輸送廢氣的風管。也是漆黑一片。即墨衍詢問地上的季開明三人目前的位置，得知幾人正處于地下三百米左右——距離底部已接近半程。

“對了，諾亞，你身體有哪裏不舒服嗎？剛才那迷宮中的物質好像進入了你的身體……”

“我沒什麽感覺。……只不過，在接觸到那東西後我似乎看到了一些東西。”

“比如？”

下行期間，周圍寂靜得可怕，幾人說話的回聲充斥其中。

“我現在大致清楚……這個跌落物所處的時代的情況了。”

——現在稍微需要提一下的，是關于理性與感性的話題。假如詢問年近三十的諾亞·瑞文“未來是否可以改變的”這個問題，他會回答：“于理智來說，我認為未來不可改變；而從感性來說，我寧願相信未來是可以改變的。”他将藏有不同可能性的、所謂的平行世界視為一種虛幻的、給予人安慰的東西。

諾亞的思路是這樣的。姑且先排除量子力學的影響，它對随機性的解釋是微觀層面上的，更何況目前量子力學實際并未真正有效撼動決定論——對于人類産生前的世界而言，是否存在其他可能性？或者換個說法，是否存在地球未曾誕生生命的可能性？

在諾亞看來，這與人類自由意志及平行宇宙的存在是同一類型的問題。對此，諾亞的回答是，否。宇宙大爆炸誕生的那一刻起，地球的出現，生命的出現，乃至于每個個體的每一個行為都已經決定了。世界就是一個巨型的孤立的反應罐，在進行投料之後，任意時刻的狀态都是确定的，只不過，人類現有的理論還不足以解釋這種決定論。愛因斯坦稱之為“隐變量”——尚未發現的定理使現階段的推論存在不确定性，就好比在萬有引力定律被提出之前，所有關于太空旅行的設想都是空中樓閣。

再落實到個體上。總有人強調自由意志的存在，這就是說在面臨抉擇是一個人是有選擇的餘地的吧。

——那麽，所謂“選擇的餘地”又是否真實存在呢？回答是，否。一個人過往的經歷，造就了他的性格，他的傾向性，最終由經歷雕刻過的思考回路給出答案。以為有選擇，實際上只有一條路可走。那麽，預言呢？占蔔呢？算命呢？退一步吧，來加上會讓徹底的理性主義者笑掉大牙的玄學層面的預知未來——即便如此，諾亞的觀點依舊不會改變。一個人的經歷鑄就的思考回路導致他會求神拜佛，這也在決定論的範疇之中。那麽，即便玄學層面的預知未來存在，“預知未來”這件事本身也在通往那個未來的路上。

諾亞從感性上仍對自由意志的存在抱有希冀。原因也十分簡單：沒有自由意志存在——這種世界太令人絕望了。即便如此，他的思維方式仍傾向于決定論的世界觀。所以當即墨衍提到時代的多樣性，稱未來存在多種可能時，他的心中産生了難以形容的複雜感情。這種複雜感情在他獲取到關于未來的信息之後再度加深：呈現在他眼前的那種未來令他……難以接受。并非核戰争之類的顯而易見的消亡，擺在他眼前的是和平的死寂。一種……

“雖說大致清楚了，可我實在不希望這個世界最終會發展成那樣……”

“是嗎？很糟糕嗎？”

“……嗯。但很難說是肉眼可見的那種糟糕，相反，物質上是極大滿足的，精神上則——不，精神也并非貧瘠，可就是會令人覺得沒有希望了，沒有盼頭了。那就是我看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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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緊張。那充其量只是一種可能性。我們身處于主幹，而你所看到的只是一條分出的枝幹部分，沒事的。”

“嗯……”

通道盡頭是一個小房間。房間面積大約二十平米，幾乎沒有照明。即墨衍将之前用過的燈管舉到眼前，接着，燈管內沁出紅光。再仔細一看，原來那光給人的感覺并非霓虹燈光，而更接近于燃燒的火光。只不過，即便用上那根燈管，房間的全貌依舊看不清楚。四壁恐怕是塗上了某種超黑材料，幾乎無法反光，人對處在其中的事物難以判斷縱深。

說沒有照明，房間中央偏偏放着個極明亮的奇怪的東西。那東西是方正的，表面一層像是有帶光澤的水在流動。而在表面的水層之下，隐約可以看見齒輪般發光的彼此拼合的圖形構造，轉個角度，那些圖形構造也會随之變化，但又與人體感的實際空間關系存在微妙差異。

這發光的東西很奇怪。即便說四壁太黑無法照亮牆壁，它所發出的光起碼應該能照亮剛進房間的三人，而直到即墨衍将燈管舉起之前三人都處于幾乎無法看見對方的狀态。出于疑惑，諾亞便即墨衍詢問：“衍，那是什麽？”

“那是……不對，你看不見嗎？”

“要說看不看得見……我只看見白光。”

“白光？”

“嗯。在遠處時只有一整片白光，而一旦走近便會發現表面有淡淡的彩虹般的光澤流動。一旦走近，就能隐約觀察到那流動的白光下層的精密結構。但我完全不覺得那是實際存在的構造，更像是一種虛幻的投影。”

“原來如此。……你所說的那個東西，我想你和我看見的并不一樣。”

“是嗎？”

“嗯。其實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麽，一塊黑色的實體。能搞清楚的只有一點：它不同于你我所知道的這世上存在的任何一種物件，而是一種來自未來的東西。”

“跌落物？”

“不是，我沒什麽特殊的感覺。那應該只是跌落物所構築的産物，只是時間在我們所處的現在之後。而之所以你看見的只有一片白光，恐怕源于念鯨的作用。那東西被判斷不是現在的你應該知道的，所以在它進入你的視野的一瞬間就被念鯨遮蔽掉了。”

“念鯨連這也能做到嗎？”

“它是一切意識的集合。就算你問我它能做到什麽，做不到什麽，我也不清楚。至少操縱意識對它來說小菜一碟——不對，不該用這說法的，我們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生物。”

“可在上個房間的時候我明明目睹過未來的情景……”

“因為那并不是你用眼睛看見的。念鯨所能做到的只是遮蔽五感，當時落到你手上的鑰匙更像一種實體化的信息流，直接作用于腦內，反而不容易受操作。”

“好吧。那當務之急應該是了解它是什麽，該怎麽做？”

“去接觸它吧。你應該會比我更清楚，因為你看到過未來。——這個未來。”

語畢，諾亞便伸手準備觸碰眼前的白色亮塊。“等等。”即墨衍叫住他。

他從口袋中掏出那卷被他叫作“自然穩定要素”的靛藍色繃帶，一圈一圈纏在諾亞兩只手上。

“不要直接觸碰屬于未來的東西。你對未來的耐性确實很好，不身着秘傳師服也能下坑，但直接接觸的風險太大了，至少該采取一些保險措施。”

仔細包紮，直至沒有露出一寸皮膚。手上像帶着很小的緊繃的手套。兩人對向點頭，而後，諾亞重新觸碰那塊不可見的方形物。

“這個形狀，這是……是計算機。但不是我們所知道的現代的計算機，而是‘沃斯機’。”

“沃斯機？”

“對。與其說這是計算機，不如說是一種有精巧結構的玩具，是工程師沃斯制造出的能自問的機器。最初，它在給定的條件下發現數學問題，并自行給出解答。要完成這種運算，消耗的算力比人類想象之中要多得多，所以最初這只能算一種創意游戲。”

從這裏開始。是的，這才是最終導向那個未來的起點。

讓時間向前推進吧。諾亞腦中回想起即墨衍說過的話。

——讓沃斯機的程序啓動。青年模樣的神明剛說過自己不知道眼前這東西是什麽，如果這臺計算機處于啓動狀态，至少他應該能看見發光的屏幕才對。當然，也不排除未來虛拟現實技術發展到了不需要大型屏幕的時代，但碰到這種情況除了擲骰子沒有別的辦法——在面對未知的事物的時候，人需要有信念感。

摩挲到一塊手感像是開機鍵的按鈕，諾亞将其按了下去。

随後，原本安靜的周圍機械性地變得更靜，好像有一部分聽力被直接奪走了一般。他慌亂地看向即墨衍，卻見對方只是以驚訝的目光看向他手中的機器。

——聽覺也屬于五感之一。那麽，或許是機器運作的聲音被遮斷了，聽覺下降是副作用。再問即墨衍，他果然能聽見機器運作的噪音。

過了不到半分鐘，眼前忽然出現一塊白色的長方形。諾亞腦袋懵了一下，而後，他意識到那是一扇打開的門。而之所以在他眼中那是一片雪白色，是因為受到念鯨影響——那房間中的大部分東西都被判定為不屬于現代，因而全部被遮蔽了。只是，現在沒必要再顧慮這些，唯有前進一途。

諾亞邁步穿過那扇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