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配額真理之間

1.11 配額真理之間

眼前的場景足以用“光污染”來形容。諾亞感覺自己就像是進了一片大雪原，上下左右無論哪裏都是雪白色，什麽也看不見。原因他也清楚——整個房間裏充滿了不屬于現代的東西。地上全是水，能聽見水流聲。地上堆着白色的細小結晶，不知是鹽還是沙。房間大小甚至比埃迪卡拉之間更大，縱深驚人。整個房間呈倒置的多層蛋糕狀。諾亞等人位于第一個環形平層，頂高五米左右，往前走兩到三米的距離，就是一道高約一米的大階段，繼而接上一段內外徑之差兩三米的圓環狀地面。水沿着地面一層一層往下流去。

“現在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諾亞環顧四周，一邊慢慢往裏走，“整個房間在我眼裏幾乎是一片白，那都是些什麽？”

“要是能看到反而比較糟糕。”即墨衍神情複雜，“……那是一些屏幕，地面與牆壁上都是。上面播放着的其實只有二進制數字。不知道為什麽你會看不見，難道說屏幕的材質是某種尚未發明的材料？”

“我也不清楚。”

諾亞說着又往前走了幾步。站在第一層階梯的邊緣，他朝下一望。距離三人超過四十米，同心圓環房間的中央部分開着一扇小門，與諾亞眼中純白色的房間不同，門的材質明顯是鋼鐵。那是整個房間之中唯一的出口。

安全起見，三人決定先由即墨衍探路，摩陀與諾亞随後再跟上。原因無他，路上是否會有陷阱，這點誰都說不準。現實和游戲可不一樣。不存在包治百病的方便的解毒劑，骨折、穿刺傷等物理損傷的治療也非常麻煩。事實上，同意參與探坑，對諾亞這種普通人而言已經算是得有拼了命的覺悟才能做出的事。每一步前進都應當小心謹慎，這就是現實。

每個層階上都有一處顯眼的縱梯。三人走到第一層的縱梯位置後，即墨衍便開始沿着梯子下行，順利抵達下一層階。

“怎麽樣？”

“似乎沒有陷阱。只是稍微會有點累，走的時候盡量慢點。”

聽他這麽說，兩人這才跟在後面往下走。誰知剛一踩上階梯，諾亞立刻感到如受到重擊一般的暈眩感，與此同時襲來的還有極其強烈的肌肉酸痛。這哪裏能叫“稍微有點累？”他剛想發出質問，卻聽聲“嘿呀”——只見回環者摩陀輕身一躍，如羽毛般輕盈落到了下一級平臺，又轉頭看着他，表情像在招呼他快點似的。

諾亞又往下走了兩三階，肌肉酸痛與暈眩的感覺持續加重。他的手臂開始顫抖，幾乎抓不住階梯。難道這疲憊感是接觸階梯造成的？想起摩陀方才的輕松模樣，諾亞心裏不由産生了這個念頭，遂咬咬牙，松手往背後一跳。

——他的意識産生了幾秒鐘的空白，就好像長時間奔跑造成中暑後的意識缺失。等到再有意識時，諾亞發覺自己正躺在地上，水流聲近在咫尺。流水淺淺沒過他的頭發，浸濕衣物。後腦勺陷在不知是鹽還是沙的細小白色顆粒裏。諾亞就連坐起身的力氣也沒有了。

“難受吧？所以我才說要你要慢點走，這房間似乎将下行深度轉化為了身體實際感覺到的疲憊。”

強烈的疲憊——諾亞心想。至于為何眼前這兩人看上去沒怎麽受影響，八成是體質不同的緣故。他覺得眼睛痛。目之所及全是白光，整個房間都給人一種冷冰冰的不舒服的感覺。而縱是到了這裏，三人也并未看見葉齡的身影。此人還在迷宮的更深處——想到這裏，他便又覺焦躁不已。

“她是怎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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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葉齡她确實在迷宮中——透過人造人傳輸給我的影像已經确認了這點，可她究竟是怎麽做到的？水中的怪物，汞液，随着下行不斷累積的肌肉酸痛……都不是輕松便可攻克的。”

“這只是我的猜測，”即墨衍回答，“和我們的情況不同，她是被跌落物吸引過來的，換句話說——邀請。跌落物或許會幫助她開辟一條通往自身的路徑。”

“可我還是有些擔心她。尤其是之前走過的那個充滿汞的房間，我真怕她通過期間吸入了太多的汞……”

“這種事現在就算操心也無濟于事。不過，到時候如果真出現了汞中毒的症狀，倒也不是沒有醫治的辦法。”

“就是去醫院治療也很麻煩吧？”

“再不濟，也可以找我們這邊的醫生……”他遲疑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自己該不該提到這個話題，“用通俗易懂的話來說，就是巫醫，或者醫藥之神。只不過要請他們出手也不容易，神明通常不可介入人類之事……”

諾亞小心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如今仍緊緊纏繞的固定帶之下，肋骨業已斷裂，疼痛的感覺卻極其稀薄。這便是衍口中巫醫所能做到的不可思議的事。即便聽上去是天方夜譚，但親身有過如此反常識的經歷後，縱是諾亞也不得不信了。他躺在地上，使自己呼吸均勻，靜待疲倦感慢慢過去。同時慢慢思考眼下這個房間的意義。

“……對了。摩陀，這個房間叫什麽？”

“叫‘配額真理之間’。”

“配額……真理……”

諾亞阖上雙眼。

他是見到過未來的。透過人造人傳輸過來的影像，他大致拼湊出了一些結論。模糊的，現階段無法驗證正确與否的，令人絕望的——

“配額……真理……”

忽然間，他的腦中迸發出了一瞬的靈感火花。看不見的屏幕，不斷播放的二進制數字——關于這個房間的一切都在這瞬間與“配額真理”四個字聯系了起來。

“我想通了。”

“你指什麽？”

“‘配額真理’——這個房間的含義。還有，不久前我經由人造人給出的信息所推測的未來，就趁着這個機會一并說出口吧。”

耳畔是潺潺的淺水。

“這個房間所描繪的，是沃斯機的算力大幅增長後的事件。”

——沃斯機，眼下尚未被發明的自問機器。它的發明是有重大意義的：這标志着人造機器終于開始具有創造力，從解決問題的工具變化為具有問答能力的一體機。而後，社會進程推進的速度提升了一個數量級。

為什麽會這樣？答案是：底層原理成了礦一樣的東西。就好比狩獵工具的發明是對人體力活動極限的一次拓展，計算機的存在也是在拓寬人的腦力的極限——但這兩者又顯然存在些微偏差。

“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然而，有天出現了比人類更擅長思考的東西——”

“你是指——計算機？”

“沃斯機。它的算力一經提升，世上的一切真理就如同泉水一般冒出來。這曾将造成社會動蕩：對真理的挖礦動用了世界上幾乎所有的算力人類往往需要數百年才會發現的一條重大定理，對沃斯機而言只需數天乃至幾小時就能完成。”

說到這兒，諾亞擡頭環顧這個房間。

“——那些屏幕上播放的恐怕正是沃斯機的演算結果。我看不見是正常的，即便以二進制編碼，那些東西對我而言畢竟屬于禁忌的‘未來知識’。至于房間的名字，‘配額真理’……”他頓了頓，“以降低人的生活質量為代價，動用民用網絡進行真理的演算也不合适，各國領導層最後決定限制最大算力——那之後，真理便以每三小時左右一個的速度穩定浮現。‘配額真理’指的恐怕就是這件事。”

即墨衍問：“這麽看來，造成這個迷宮出現的跌落物正是那個所謂的‘沃斯機’？”

确實是十分合理的猜想。不過，諾亞搖了搖頭。他內心有一種感覺，實際應當是某種更故事化的，更悲哀的……

之後歇了一陣子。等諾亞的身體稍微能活動了，三人的探索便繼續進行。下行過程中，諾亞依舊感覺到疲憊，只是疲憊似乎有所減輕。這不是錯覺，這種感覺越往下越明顯。在高處時，往下走一個臺階的距離都會累得渾身酸疼，到後來，就是走下一整級大階段也沒有這麽費勁。反而是另一種糟糕的狀态逐漸開始顯現：肋骨處的疼痛，越往下走越是強烈。到靠近房間底部的時候，消痛作用幾乎散盡，只剩強烈的鈍痛殘留。

“——距離跌落物越來越近了。”即墨衍神色凝重，“恐怕越靠近跌落物，外界能施加的影響就越微弱。先歇一下，如果疼得忍不住就往上走。”

他一手按住耳朵上的聯絡裝置，“開明！”叫出這個名字，然而，裝置那頭的聲音變得斷斷續續的。費了好久才終于解釋清楚現在的狀況，需要止疼藥物。可當即墨衍如平常一樣将那盒子浸沒進鋪滿整個地面的水中時，那盒子卻一點反應也沒有——就連這也失去效力了，情況實在糟糕。

暫時撤退抑或前進，擺在幾人跟前的路僅有這兩條。決定權在諾亞。而他沒有一絲猶豫便作出了“繼續前進”的選擇。

“可你的傷……”

“這不要緊。基本不影響活動。”

——“只要忍着”，這後半句諾亞沒說。

他調整到稍微舒服點的姿勢，盡可能表現得若無其事。随後，像是要證明什麽似的第一個走下了下行的梯子。即墨衍見了，皺着眉頭張張嘴，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好在相比剛進房間那會兒，下行造成的疲憊感已經減輕太多了。一階，繼續下一階。持續不斷地下行，時不我待。

要還給葉齡的布袋，現在仍靜靜躺在諾亞的褲子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