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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看到紀晚坐在天臺邊緣,腰背佝偻快要往下墜的時候,紀斂的心髒從沒跳得那麽快過。

從未有過這樣的感覺,緊張不安交織在一起,他的心髒仿佛綁在了紀晚身上,一旦紀晚從邊緣落下,就會随着紀晚下墜而墜落。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和速度,毫不猶豫沖過去抱住了紀晚,将紀晚從邊緣處拽了回來。

直到現在,他的心髒仍舊怦怦亂跳,這種情緒非常陌生——

後怕。

陌生的讓他不經大腦思考就罵了出來,也沒想過,他跟紀晚的交情并沒那麽深,還有一件讓彼此都尴尬的事情橫亘在他們之間,是最不該說出這樣話的人。

可紀晚的反應讓紀斂覺得費解,剩餘的話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眼淚堵回了喉嚨裏,他茫然看着淚流不止的紀晚:“你哭什麽?”

紀晚沒有回答,只呆呆看着紀斂眼中的自己,眼神中流露出幾絲眷戀與向往。

紀斂不懂紀晚的眼裏為什麽有那麽複雜的情緒。

現在的紀晚脆弱的如同一張紙,脆弱的讓他這次開口時,聲音都比方才要低上很多。

害怕吐氣重了一點,都會将這張紙吹向天臺邊緣,真的直直墜落下去。

“你哭什麽?”

嗓子裏好像嵌了一把尖刀,每一次吞咽都帶來強烈的疼痛感,紀晚眨眨酸澀的眼睛,将眼眶裏承載過多的眼淚眨落,低聲道歉:“對不起,我不哭了。”

“我不是在責怪你,我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麽突然哭。”紀斂解釋道。

“不過……”紀斂話音停頓,自己都沒察覺他話語裏帶上了輕嗤與沒來由的憤怒,“你要是從這跳下去,就永遠沒有哭的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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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淚順着之前的痕跡滑落,重新打濕了紀晚的面頰,再次看到紀晚流淚,紀斂反應過來自己的語氣有問題,莫名有些無措,也有些懊惱。

他不該在這種時候還用這樣的語氣對本就脆弱的紀晚說話的。

“別哭了,不對,”紀斂懊惱地抓了下自己的頭發,嘆氣道,“你想哭就哭吧。”

紀斂這句輕飄飄的話,像是無意中打開了紀晚身上的某個開關,紀晚的淚水仿佛決堤了般,緊抓着他的衣襟,縮在他懷裏哭得像個受了委屈的小孩。

這副樣子的紀晚,讓紀斂想到了賀笙。

真的就像個小孩一樣。

紀斂回憶着賀笙哭泣的時候,他都是怎麽安慰賀笙的。

手剛擡起來,在落到紀晚頭上之前又被他迅速收回了,這只手最終撐在冰涼的地磚上,再也沒有其他動作。

紀晚比他重,但坐在地上後,這點重量,紀斂倒是可以支撐很久。

他仰頭看着漫天橙紅的晚霞,耳邊回蕩着紀晚低低的啜泣聲。

會救助紀晚,只是因為紀晚跟以前的他很像,他不止是在救助紀晚,也是在救曾經的自己。

他以為他可以平靜面對,可現在親耳聽到紀晚的哭聲,感受到紀晚的脆弱,自以為早就變得冰冷無情的他原來也是可以感同身受別人的痛苦的。

紀晚像是哭累了,啜泣聲停下了有一段時間,兩人誰都沒有出聲,紀斂也沒有提醒紀晚,你是不是可以從我身上下去了。

他看着仍舊絢爛的晚霞,腦袋放空,什麽都沒有想,直到耳邊響起紀晚的聲音。

“紀斂,曾經的你也經歷過這些嗎……紀斂,曾經的你也有這樣的感受嗎,你難過嗎?”

紀斂之前覺得,紀晚跟賀笙一樣是個傻白甜。

到如今,這個想法依舊沒有改變。

紀晚比他想象的還要單純善良。

這種時刻了,紀晚還能想到‘紀斂’。

回憶起原主曾經遭受的鋪天蓋地的網暴,除去原主自身的原因,紀斂覺得:“應該是難過的吧……但都已經過去了,現在挺好的。”

紀晚嘆息道:“真好。”

從旁人口中聽到只言片語,到回酒店就聽說紀晚失蹤了,找尋紀晚的過程中,紀斂根本沒時間确定紀晚到底怎麽了。

豪門紀家那些人的嘴臉,紀斂通過原文知道的一清二楚,可是,除了這些之外,一定還發生了其他事情,紀晚才被刺激成這副模樣。因為在原文中,紀晚就算被親生父母吸血,也沒絕望到生出過輕生的念頭。

這個問題如果不能及時解決的話,那紀晚還會失蹤第二次。

紀斂不确定那個時候,他還能不能成功找到紀晚,還能不能沖過去抱住紀晚。

因此,他斟酌了半天,還是決定問出口:“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紀晚一怔,反常地輕笑出聲:“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就來找我了嗎?”

紀斂不理解紀晚會笑的原因,也不理解紀晚的情緒怎麽會那麽反複無常,他照實點了下頭,反問道:“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問題。”紀晚笑着搖搖頭,從紀斂身上下來,屈膝坐到了紀斂身邊,看樣子情緒是緩和下來了。

但還沒有完全緩過來,他的睫毛都被淚水濡濕,臉頰不知道是長時間壓着紀斂的衣服,還是哭泣導致的,紅得不可思議。

紀斂:“那你能告訴我,發生了什麽嗎?”

紀斂又改口,變得不再強勢:“你不願意說也沒關系,反正我可以上網,到時候就都知道了。”

說完後,他緊緊咬住嘴唇,似乎有點不甘心。

紀晚被紀斂突然轉頭吓了一跳,紀斂的肩膀向他靠近了一點,只差半個手指的距離,兩人的肩膀就會挨在一起。

紀斂說:“可是我還是想要聽你親口告訴我,網上那些事情半真半假,我都不相信,只有你說的,我會相信。”

輕飄飄的話,卻仿佛隕石撞擊在紀晚的心上,狠狠砸出來一個大坑。

碰撞出來的不是血肉淋漓的場面,他的心防因為這場意外的碰撞,悄然打開了。

“回到紀家後,我……我的母親,還有大哥一直在找我要錢。”紀晚到現在都沒能适應身份的轉變,多出來的陌生親人,提到這些人難免會想起他們的面容,想到他們,腦袋就開始疼痛,連表情也變得痛苦起來。

紀斂:“你給了?”

紀晚點了下頭:“給了一點,不是很多,畢竟,他們怎麽說也是跟我有血緣關系的親人。”

紀斂嗤笑道:“可他們不見得會記得這點血緣關系,你的縱容只會滋長他們的貪婪。”

“我知道。”紀晚苦笑道,“一開始是兩萬,再是五萬,十萬,到後來一開口就是幾十萬,我拒絕了,然後他們就翻臉了……”

——我知道你心裏是怨恨我們的,抱錯孩子我們也很自責,但紀晚,怎麽說我們也是你的親生父母啊,家裏有難,你難道想對我們見死不救嗎?

——聽說,你養父破産後,一直都是你照顧他,照顧那個沒血緣的弟弟,你可以為了他們那麽努力,為什麽對親生父母見死不救?這點錢對你來說只是皮毛,你拍一部劇,一部綜藝,一個代言,輕輕松松就能賺那麽多,而我們只是需要你拿出其中的三分之一救助我們,你為什麽都不願意呢?

——紀晚,你怎麽那麽冷血。

那一句句,一字字戳人心窩的話,如尖刀般剜得紀晚鮮血淋漓。

“他們是在道德綁架你。”紀斂說。

紀晚笑道:“我知道,所以我沒有答應他們,紀遠跟我說,如果我繼續見死不救的話,他會給我好看……”

紀晚知道紀遠會做什麽,卻沒當一回事。

紀遠的騷擾短信不斷,拉黑了就換一個新號碼,繼續拉黑繼續換。

紀晚知道紀遠的做法很過分,也知道紀遠和母親說的那些話是在道德綁架他。

但他還是被束縛住了,還是沒辦法做到報警,他任由紀遠繼續騷擾他,沒再拉黑紀遠的號碼。

前幾天,網上有幾個營銷號試水般爆了他的黑料,紀晚知道那是紀遠做的,公司替他攔下了那些虛假黑料。

紀遠平靜了幾天後又找上門來,沒在紀斂那裏讨到好處,反倒被紀斂的拳頭砸掉了最後一塊遮羞布。

紀遠不知道什麽時候跟紀海聯系上的,這次的熱搜,跟紀晚養父有關的事情,全部都是養父的親生孩子,紀晚曾經的弟弟紀海爆料的。

紀斂蹙眉,這個名字他不陌生,卻無法在腦海中尋找到紀海一丁點的外貌記憶。

紀斂沒有見過紀海,‘紀斂’也沒有見過紀海。

紀斂到現在才反應過來一件事。

‘紀斂’的身世公布後,紀晚都回到了豪門紀家,‘紀斂’理應也要回去他的親生家庭,但‘紀斂’躲在賀銘沉別墅裏選擇逃避,他逃避的這段日子裏,他的親生父親都沒有聯系過他,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給紀斂發了一條莫名其妙的短信。

親生父親不願意認‘紀斂’這個兒子,紀斂倒是無所謂。

可原文中的紀海可是跟‘紀斂’有許多糾葛。

從家裏破産後,本就性格陰郁善妒的紀海變得更加極端,在紀晚還沒離開前,他多次暗地裏針對紀晚,只因為父母更加重視紀晚,他沒有紀晚出色的外貌,聰明的腦袋,可以得到所有人的誇獎,他不知道反思自己,反倒走上了極端的道路,企圖将紀晚拉到跟他一樣甚至是比他還低的位置。

紀晚因為主角光環,道路越來越順,紀海沒辦法糾纏紀晚,只能将怒火發洩到‘紀斂’身上。

按照紀海這個性子,理應會主動來聯系紀斂,從紀斂這裏要到好處。

但是,都過去那麽久了,紀海都沒有給紀斂發過一條短信,似乎是沒有見紀斂的打算。

紀斂覺得疑惑,他轉而想到一個可能——賀銘沉。

紀父給紀斂發的那條短信非常決絕,他不願意承認紀斂這個兒子,如果紀父是那種态度的話,那一定會阻止紀海跟紀斂見面,那從紀父去世後,阻止紀海跟紀斂聯系的,就只剩下想要保護他的賀銘沉了。

想通這一點,紀斂直接肯定了這個答案,還沒來得及欣喜,緊接着便想到了另一件事。

如果沒有他的參與,如果不是他這只蝴蝶煽動了翅膀,紀晚本不該經歷這些的,這會的紀晚跟賀銘沉已經認識了,紀晚會受到賀銘沉的庇佑,不管是紀海還是紀遠,都不會傷害到紀晚。

心髒驀地一痛,良心不安原來是這種感受啊。

紀斂下意識離紀晚遠了點,低聲道:“你應該有證據吧,那些謠言很容易就能澄清,你為什麽不澄清?”

紀晚對養父母,對紀海有多好,紀斂一個旁觀者再清楚不過。

紀海和紀遠聯合起來的誣陷只是一個笑話,只要紀晚願意,一定有辦法解釋。

可紀晚為什麽偏激地選擇了這種方法。

明明可以很輕易就解釋清楚的,紀晚為什麽不解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不想解釋,可能是太累了吧。”紀晚圈住自己的膝蓋,将額頭抵在了膝蓋上,一句話,被無奈的氣音包裹。

光憑着聲音,紀斂就感覺到了紀晚的疲憊。

紀斂:“你是在自毀嗎?”

紀晚雙目空洞,抱得自己更緊:“可能吧。”

紀斂:“有什麽東西困着你?”

紀晚沒有說話,只睜着眼睛,跟他現在蜷縮的姿勢一樣,仿佛将自己困在了一個密封的殼子裏。

紀斂:“你對我的父母,對紀海怎麽樣,你心裏清楚,我也清楚……”

紀斂說前半句的時候,紀晚還是無動于衷,說到後半句,紀晚轉了下頭,目光裏終于有了點驚訝的情緒。

紀斂說了個小謊:“抱歉,沒經過你同意,我就調查你了,我總要知道,對我來說很陌生的家庭裏發生了些什麽吧。”

紀晚眨了眨眼:“嗯,我能理解。”

紀斂:“我知道你對他們很好,事實根本不像紀海說的那樣,你可以解釋清楚的,紀晚,為什麽不解釋呢?”

紀晚茫然盯着紀斂,紀斂忽然有些無力,一瞬間覺得,好像說什麽,都不能撬開紀晚的內心。

如果紀晚是祁星寒,如果坐在他面前的是祁星寒就好了,只要一個拳頭,祁星寒就能被他打醒。

可紀晚不是皮糙肉厚的祁星寒,紀晚的心思也比祁星寒細膩,一個不小心觸碰都能讓他崩裂。

紀斂深吸口氣,壓下堆積起來即将翻湧的暴戾情緒,嗓音溫柔到連他都自己産生了懷疑。

這是他可以發出來的聲音嗎?

“抱錯孩子這件事不是做錯了一個題目,可以得到正确答案及時更正,這已經成了定局,我們都沒有做錯,血緣關系在我眼裏什麽都不是,我知道那是跟我有血緣牽扯的家,可我一點都沒有要回去的心思,你們可以說我冷血無情,但我還是會那麽做,分開了二十幾年,難道因為血緣就能變得親密無間了嗎?在我看來,他們都是陌生人,在父親死去後,在知道紀海是什麽樣的人後,更沒有要聯系和深入了解的必要。”

“你問我你的父母,你的哥哥對我怎麽樣,我也實話告訴你了,你也知道他們是什麽樣的人,對你來說,那個親生家庭真的是你的歸屬嗎?你跟他們有多少感情,值得你用自己來交換嗎?”

紀斂抓起紀晚的手,将遮擋着紀晚手腕的袖子掀開。

紀晚有短暫的掙紮,紀斂抓得很緊,用了十足的力道,掀開之後,紀晚就放棄了掙紮,任由紀斂将他極力隐藏的秘密攤開在兩人面前。

即使清楚那下面藏的是什麽,親眼看到,紀斂還是被那一道道劃痕給刺得心髒揪緊。

紀斂不是沒見過血肉橫飛的場景,他在戰場上見過太多觸目驚心的畫面了。

但他從沒見過認識的人選擇放棄生命的過程。

他不知道紀晚下手的時候,是拿出了多少的勇氣。

至少對于他來說,死亡只需要一個決心,是他的話,會選擇幹脆果斷的一刀結束,而不是這種反複折磨。

折磨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身體,還有自己的心。

“那些人值得你這樣做嗎?”

紀晚搖了下頭。

紀斂:“那你為什麽要這樣做?”

紀晚抿緊嘴唇,像是把難以啓齒的秘密封閉在了自己的嘴裏,不讓它們吐出來。

紀斂伸手,強硬地将紀晚的腦袋擡了起來,雙手捧住紀晚的臉頰。

這是他跟賀銘沉,跟賀笙認真談話時經常做的動作,已經刻在了他的身體與記憶裏。

只有這樣做,才能讓對方正視自己。

“這些事情不足以讓你這樣,這麽多年你都一個人熬過來了,你遭受了那麽多白眼和冷待,被那麽多人針對都挺過來了,不過是區區一個紀遠和紀海,你不是會被這些東西束縛住的人……”

是的,紀晚不是那麽脆弱的人。

他是書中的主角,是要走上人生巅峰的,絕對不會被這些事情輕易打垮。

“紀晚,你被什麽東西困住了,解開它,好嗎?”

或許是因為,紀斂是這麽多年以來,第一個沖過來抱住他的人,或許是因為,紀斂問出這句話時,聲音異常的溫柔,紀晚沒有任何防備與抵抗,沒有猶豫太久,就将困住他許久的心事說了出來。

“爸媽……”紀晚突然停了一下,嘴角漾起一抹苦澀的笑,“你爸媽對我很好,從來沒有苛待過我……”

紀晚小時候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外貌、成績、性格等各方面都比同齡人優秀,是養父養母引以為傲的孩子,即使後來,他有了一個比他小五歲的弟弟,養父母對他的愛也沒有減少半分,反而比弟弟出生前還要更多。

紀晚曾經不小心聽到過養父母和姑姑的談話。

那次,爺爺生病了,需要有人在醫院看護,養父母不放心家裏兩個孩子,姑姑随口一說:“你們有什麽不放心的,不是還有小晚在嗎,小晚都那麽大了,可以照顧小海了,你們在醫院照顧爸,就讓小晚照顧小海呗!他畢竟是哥哥,是老大,以後遲早也得學習照顧弟弟的。”

那時已經十歲的紀晚,在聽到姑姑這番話後并沒有生出什麽多餘情緒。

“小晚也是孩子啊,我們怎麽可能放心。”

養父這樣說後,紀晚才感受到了劇烈的情緒波動,眼淚莫名不受控制,任憑他怎麽壓抑都無法停止。

那之後,養父養母輪流交換,養父去醫院照顧爺爺的時候,養母會留在家裏看着紀晚和紀海,輪到養母的時候,就由養父來看着兩個孩子。

那時的紀晚覺得,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小孩,到如今也是那麽覺得。

即使在養父破産,養母離家出走後,他依舊覺得,能跟養父母度過十幾年的幸福時光,也是值得的。

養父性格大變,只知道酗酒不管家裏的事情,紀晚沒有任何怨言,一個人挑起了家裏的重擔,縮衣節食,利用閑暇時間打工掙錢養家。

那時的他還沒成年,如養父母曾經說過的,他還是個小孩,他要照顧成日醉酒不省人事的養父,要照顧比他小五歲的弟弟,他從未崩潰過。

直到豪門紀家來找他,他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後,他才第一次崩潰。

他崩潰的不是被人強行剝奪了二十多年的優渥生活,不是從養父破産後到現在的這幾年艱難困苦的生活,不是長輩的過錯和責任都要由他一個人來承擔。

他難過的是,他原來不是養父母的小孩。

原來,他得到的所有疼愛與關心,其實是他搶奪了另一個小孩才擁有的。

紀家來接他走的時候,他選擇留在養父家,是養父推了他一把,将他趕出了門外。

“你不是我的小孩,你走吧,別再回來了。”

那句話徹底将他那麽多年的堅持摧毀,他狼狽地回到了他真正的家裏。

跟想象中的不一樣,這裏沒有溫柔的母親,沒有雖然嚴厲但會在身後默默關心他的父親,倒是有一個同樣牙尖嘴利,對他抱有敵意的兄弟。

不知道從哪天開始,是什麽契機,紀晚突然想要了解紀斂這個人。

他想知道,紀斂在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家庭裏,過得是什麽樣的日子。

不是為了對比,他是想要找到一個答案。

答案告訴他,紀斂在這個家過得并不好,甚至比他想象的要糟糕數百倍。

紀母的長期疏忽,紀父的厚此薄彼,紀遠的冷嘲熱諷,紀斂就是在這種對待中長大的。

到紀斂進入娛樂圈後,這三人終于對紀斂有了重視,卻是為了榨幹紀斂身上所有的價值,紀斂就像一個會賺錢的工具,不停運作不停磋磨,直到零件生鏽,直到無法再運作的時候才能停下來。

紀晚好像能理解紀斂的性格為什麽會變得那麽刁鑽,為什麽會不顧自己的名聲只想往上面爬了。

因為紀斂不想下墜,那就只能賭一把,争取到往上爬的機會,逃離紀家,追求他想要的生活和自由。

換做是他,可能也會做出紀斂那樣的選擇。

可紀斂跟他不同,他只不過是在紀家待了幾個月的時間而已,就徹底崩潰,生出了極端想法。

紀斂在那裏待了那麽多年,卻能掙脫束縛,創造新的人生。

跟紀斂的接觸逐漸加深,他被紀斂身上的光芒刺得疼痛。

自從知道紀斂的曾經,他就被無數的歉疚淹沒。

心底有許多聲音,一面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這是雙方家長的責任,不應該由他來承擔。

一面又在反複指責他,如果不是你搶占了紀斂的父母,紀斂不會在那個家庭,那個環境中長大,那之後的一切都不會發生,紀斂不會為了自由做出那樣的選擇,不會因為做出那些事情被全網黑,不會被網暴……

雖然他有一段日子過得很艱難,但他至少享受了十幾年幸福快樂的日子,享受了父母全心全意的疼愛與關懷。這些,都是他從紀斂身上奪走的。

“你不是我的小孩,你走吧,別再回來了。”

過去那麽久,養父當初的那句話仍舊清晰地刻在他的腦海裏,一閉上眼睛就會被反複回憶起。

他從未聽過養父用那麽冰冷的聲音跟他說過話,即使在養父成日酗酒的那段日子,養父都沒對他疾言厲色過。在得知養父去世的消息後,這句話成了一個無法抹去的魔咒,終将伴随他直到生命結束。

那句魔咒轉化成無數惡劣的聲音,一遍遍提醒着他,摧殘着他,跟他說——

連唯一的支撐都不要你了,你連挽回的機會都沒有了。

真可悲。

你沒有家了,從今以後,沒有人會疼愛你,關心你了。

這就是你搶占了別人人生,別人美好生活的代價。

壓垮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不是紀遠和紀海的聯合針對,而是他自己。

他放棄自救,是他自願自甘堕落……

‘啪’——

紀斂的手重新捧住紀晚的臉頰,比第一次時要用力,清脆的聲響在相觸時響起。

紀斂的力道不重,紀晚還是被打懵了,對上紀斂深邃的黑眸,他再次被紀斂眼中的絢爛晚霞給驚豔得說不出話來。

“我不需要你的可憐,我也不值得你可憐,我要過怎麽樣的人生,選擇權在我,不是你想施舍,我就會願意接受的。”紀斂胸口積滿了怒氣,聲音發狠,咬字卻極其清晰。

“過去能夠更改嗎?你在做什麽夢!向前看,而不是執着于過去,将自己困在過去的陰影裏,你繼續這樣下去,只會将美好的未來給推遠。”

“你可以對我愧疚,但我不接受你的愧疚和憐憫,我曾經确實有一段灰暗的日子,但我成功從陰霾中走出來了,我在為了自己,為了某個家夥過更好的生活,我想努力活下去!”

現在的紀晚就是當初的紀斂,在決定自毀的時候,被一只不知道從哪冒出來的巨型倉鼠拯救了。

就算是為了不辜負巨型倉鼠的善意與溫柔,他也要努力活下去。

即使無法見面,即使只能存在記憶裏,為了回報巨型倉鼠花在他身上的精力與感情,他也要好好活下去。

他終于明白巨型倉鼠當初是怎麽看待他的了。

也終于明白,巨型倉鼠為什麽要拯救他了。

被拯救過的他,也想将深陷在泥潭裏的紀晚拉出來。

“我已經跟過去和解了,請你不要用沒道理的理由給我施壓,我不接受。”

紀斂覺得自己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是非常有氣勢的,非常兇狠的。

可實際上,他的臉上罕見地流露出了心疼,這份感情通過指尖,真切地傳遞給了紀晚。

紀晚喃喃道:“對不起。”

紀斂:“你可以認為,是你搶了我應該擁有的幸福生活,那我也可以認為,我搶了你可能擁有的未來。”

紀晚滿臉怔忡:“什麽未來?”

紀斂抿了下唇,艱難開口:“如果沒有交換人生,你是紀家的小少爺的話,或許,你會跟賀銘沉聯姻,賀銘沉人很好的,只要你對他好一分,他會還你十分,你對他溫柔一點,他會給你全部溫柔……如果你身邊有賀銘沉,你不會經歷這些,他會保護你……”

這些話,紀斂之前一五一十全部講給賀銘沉聽過,賀銘沉也将滿意的答案交給了紀斂。

但就像紀晚被養父那句話困住了一樣,紀斂也被原文的劇情困住了。

他始終解不開心結,害怕主角之間的吸引力太大,賀銘沉遲早有一天會重回正軌,跟紀晚在一起。

‘啪’——

紀斂眼睫顫動,臉頰被一雙冰冷的手捧住,紀晚效仿他的動作,擡起了他的臉。

“紀斂,那只是你的假設。”紀晚終于露出了真心實意的笑容,他被紀斂突然消極的反應逗笑,也被紀斂含着醋意的話逗笑,心底的陰霾被紀斂掃去,晚霞逐漸淡去,他眼底卻亮起了光。

“我不喜歡賀銘沉。”

紀斂:“真的嗎?”

紀晚笑道:“原來你一直把我當你的假想敵嗎?”

可是,他跟賀銘沉連正經的交流都沒有過。

如果不是紀斂,跟賀銘沉幾次短暫的碰面,他根本不會記住賀銘沉這個人。

紀晚:“連我都看得出來,賀銘沉很喜歡你,就算我有千分之一的可能會喜歡上賀銘沉,但是,賀銘沉眼裏只有你,我該用什麽辦法取代你在他心中的地位呢?”

紀斂:“……”

紀晚:“我跟你站得近一點,賀銘沉都會吃醋,他把我當成了情敵,我怎麽可能會喜歡上對我有敵意的人呢?紀斂,你告訴我,不要把美好的未來推遠,那你為什麽要把賀銘沉推向我呢?”

紀斂:“……”

看着紀斂呆滞的表情,轉瞬之間,兩人就交換了攻守位置,紀晚好笑道:“紀斂,你很喜歡賀銘沉,對嗎?”

紀斂的臉頰在紀晚的掌心中逐漸染上晚霞的顏色,他沒有回答,一切盡在不言中。

紀斂拍開紀晚的手,側過身,看着遠處暗下來的天空發呆。

冷風侵襲着兩人的面頰,滾燙的溫度終于降下來後,紀斂才再次出聲:“紀晚。”

紀晚:“嗯?”

紀斂:“跟我做朋友吧,我覺得我們一定可以相處的很好。”

紀晚一愣,轉而笑了:“好呀。”

“但是,”紀斂轉過頭,晚霞最後一點餘晖照亮了他的眉眼,“跟我做朋友是要有條件的。”

紀晚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人,主動提出要跟他做朋友,轉頭又要提條件。

可對方是紀斂,他根本生不出一點脾氣,紀斂好像天生有一種願意讓人遷就他的力量。

“你說。”紀晚說道。

紀斂:“你自己把網上的事情解釋清楚,我不想跟名聲不好的家夥做朋友。”

紀晚笑道:“好,還有嗎?”

紀斂:“我是個重度顏控,我不想跟外貌有缺陷的家夥做朋友。”

紀晚順着紀斂的目光,掃了眼自己的手腕,那裏早就被衣袖重新遮住了。

想起紀斂看到那些傷疤時候的反應和表情,紀晚的心塌陷了一塊,不自覺變得柔軟:“好,聽你的,還有嗎?”

再提要求只會顯得紀斂蹬鼻子上臉,這根本不是想要跟人做朋友的态度與誠意。

紀斂還真的順着紀晚的話認真思考起來,也思考出了結果:“有。”

紀晚的笑意漫進了眼睛裏,自己都沒察覺,他的語氣很像在哄一個任性的孩子:“你說。”

紀斂:“我的朋友很少,從交心到真正确定朋友關系這一步要經過很長的時間考驗,交朋友很簡單,但是我從沒将它當做一件簡單的事情,我希望,我交到的朋友,是能長久的交往下去,是一輩子的。”

只有意外能讓我們分開,除此之外,任何毫無道理的理由他都不願意接受。

紀晚眼眶酸澀,将喉頭的哽咽強行壓制了下去。

漫長的等待中,再開口後,聲音還是帶着哽咽:“好。”

即使他還無法與從前的自己和解,還困在那場醒不來的夢魇中。

至少為了紀斂這些話,他也會好好活下去,等到屬于他的美好未來降臨的時候,他會微笑去迎接的。

-

紀斂跟紀晚在天臺上又待了很長時間,兩人的手機開着,期間收到了許多電話和消息。

紀斂給賀銘沉發了一條報平安的消息,之後就跟紀晚一樣,沒再看一眼手機。

等到晚霞徹底消失,黑夜籠罩整個天空後,紀斂才站起身,跟紀晚一起下了樓。

賀銘沉收到紀斂的消息後,就将消息告訴給了譚兵等人,出去找紀晚的人都回來了。

這件事情是紀斂先發現的,也是紀斂先號召大家一起去找紀晚的,賀銘沉讓蕭默買了一些吃的喝的分給了辛苦尋找紀晚的工作人員們,譚兵和魏冬也明白過來賀銘沉的意思,他們通知了手底下的人,封住了所有人的口。

紀晚還沒澄清謠言,要是再傳出紀晚無故失蹤的消息,那些營銷號指不定要怎麽編排紀晚呢。

這件事最好藏着,不然只會影響到紀晚。

嵛媳征哩!

紀斂本該送紀晚回紀晚的房間的,但出了電梯後,他還是帶着紀晚回了他的房間。

在紀斂出去找紀晚的時候,周徊情緒穩定下來,賀笙拉着他一起玩積木,他答應了,但明顯心不在焉。

門口響起紀斂和賀銘沉的交談聲,周徊立刻站起來,看到紀斂身旁站着的紀晚時,他毫不猶豫沖了過去。

什麽教養,什麽規矩全都抛之腦後。

他緊緊地抱住紀晚,将臉埋進紀晚的懷裏,不發一言,抱住紀晚的力道越來越緊,生怕松開一點,紀晚又會不見了。

猝不及防被抱住,紀晚全身緊繃,他的雙手張開,一時半會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周徊這份難得的熱情,偏偏周徊一句話都不說。

長久的沉默,紀斂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擡起頭,看到了紀斂的笑臉,紀斂同樣什麽都沒說,拉着賀銘沉離開了,給了他和周徊一個單獨相處的空間。

紀晚好像明白了什麽,緊繃的肩膀慢慢放松下來,這時才感覺到小孩抱着他時用了多大的力氣。

未曾流露的真心在此刻全部洩露。

紀晚小心翼翼地收起手臂,雙手搭上周徊的背部時,懷裏的小孩顫抖了兩下,沒有掙紮,反倒更加用力地抱緊了他。

難以想象的欣喜将他淹沒,他不再小心翼翼,學着周徊,也用力回抱住了懷裏的小孩。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紀晚輕聲呢喃。

周徊在紀晚懷裏搖了搖頭。

從認識紀晚以來,他們之間沉默居多,他不會表露自己的情緒,對最親近的人都不會,更何況對紀晚表達自己的想法呢。

在得知紀晚失蹤的時候,他生平第一次那麽慌亂,不知道該怎麽辦。

紀斂安撫住了他,告訴他,他現在該做的是,等紀晚回來後,應該要對紀晚說些什麽。

他花了很長時間去思考,紀晚也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可無論他怎麽去回憶讀過的那些書,都無法在那些書本中尋找到,在面對這種情況時,應該要對紀晚說的話。

別人都誇他聰明,他卻覺得,他是天底下最笨的小孩。

賀笙說:“小爸難過的時候,只要抱着小爸,小爸就不會難過了,讓小爸開心的方法有很多哦,每次我告訴小爸,我好喜歡你,小爸就會對我笑。”

想要讓對方開心一點都不困難。

只需要學會開口就好了。

沉默太久的他,連怎麽開口說出那句簡單至極的話都不會。

爸爸第一次帶紀晚回來的時候,告訴他:“他叫紀晚,以後就由他來陪着你。”

他知道陪伴是什麽意思,卻不明白紀晚對他的陪伴是什麽意思。

從那天起,紀晚就成了他的小爸。

可他跟紀晚的相處,和普通的父子不一樣。

少了親密,有的只是生疏和從未有過的溝通。

到後來,他通過觀察,自己領悟過來了。

紀晚和他的爸爸是合作關系,紀晚是他的小爸,這個身份随時都能消失,等到紀晚跟他的爸爸合作結束,紀晚随時都會離開。

留給他的只有合作時虛假的陪伴,但那也是真實的。

紀晚來了之後,他第一次知道小爸做的飯很好吃,第一次知道睡前的故事有多好聽,第一次知道,在打雷下雨時不需要強裝堅強,有許許多多的第一次,都是紀晚給予他的……

那句話埋在心裏太久,在喉嚨裏上下滾了好幾遍,在紀晚輕輕地拍撫中,終于有了宣洩的機會。

“你可以不要再消失了嗎?我……我不想你消失,我想要你繼續陪在我身邊,不要離開。”

就算還是無法說出喜歡兩個字,但字字都是喜歡。

他知道他喜歡的小晚哥哥很聰明,一定會明白他有多喜歡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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