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人間萬象

人間萬象

蘇冬至騎着程宇家的小電驢，帶着林昱去往了商業街。

他們穿過了很多彎彎繞繞的巷子，林昱自以為方向感還不錯，但是左進右出、前拐後繞四五個小巷後，他感覺有一些眼花缭亂。他心想，如果不是對路況十分熟悉的人，這樣繞來繞去肯定是要迷路了。他猜測，蘇冬至應該是抄了近路。

林昱不禁感嘆：“路線好複雜啊。”

“這樣走近一些。”蘇冬至說。

果然是走了近路，林昱大概也是給自己的不會騎車，找了一個稍微合适的借口。你看，如果我來騎車，我大概需要你一路導航了。

這樣想，剛才的尴尬漸漸消散。林昱心裏慢慢接受了被人帶的這個現實，在後座上欣賞起了風景。

晚間的氣溫剛好，耳邊是呼嘯的風聲。某個不經意間，林昱的視線中飄過了一縷發梢，他下意識地看向近在咫尺的蘇冬至。

女孩的馬尾被風輕輕吹動，校服半袖裏灌了風，手臂修長白皙，腕骨突出，骨節分明的手熟練地把控着電動車的方向。她大概無數次像這樣，一個人在夜幕裏，獨自在晦暗的街頭巷尾穿行。

林昱又想起了今天下午發生的事，他忽然有種直覺，眼前的女孩大概一直都會是這個樣子。就算以後他們之間再熟一點，她大概也會是這樣，喜怒不表于色，從來話不多說，永遠沒什麽大起大落的情緒。該難過的時候也不吭聲，靜坐一會兒就能翻篇兒。

林昱初見她時只覺得她十分高冷，不好相處。但現在，他覺得蘇冬至很堅韌，有一種并不外顯的力量藏于她的內心，使她堅不可摧，牢不可破，仿佛不需要倚靠任何人的關心和安慰。

商業街區的燈火通明，路人熙攘，這裏的夜生活才剛開始。

蘇冬至把車停在路邊，鎖好，她帶着林昱去到了十字路口附近。

林昱看到不遠處蘇阿婆的紅薯攤子，那裏排了很長的隊，她在給人稱斤、打包，手不停歇。

他們走了過去，蘇冬至從林昱手中接過飯盒，遞給蘇阿婆。

蘇冬至：“阿婆，你先吃飯，我來吧。”

“好，小昱也來了啊，吃飯了嗎？拿個紅薯嘗嘗。”蘇阿婆看到林昱時雖然有些驚訝，但是更加開心，因為蘇冬至除了程宇，就沒帶別的同學來過這裏，她一直都想讓蘇冬至多認識幾個朋友。

林昱一如既往地禮貌回答：“蘇奶奶，我吃過了，冬至做的蛋炒飯。您快吃，涼了就不好了。”

話音沒落，他眼前就遞過來一個打包好的烤紅薯。

林昱一轉頭就對上了蘇冬至的眼睛，那眸子清淡如水。

蘇冬至：“很好吃的，晚上的飯你應該不合胃口吧。”

林昱接過紅薯，正要和她說點什麽，蘇冬至就立即轉過頭招呼顧客去了。

林昱和蘇阿婆一人一個小凳子，一邊坐在路邊吃着東西，一邊閑聊着。

林昱期間幾次轉頭看向蘇冬至，只見她動作娴熟，幹淨利落。他正想着要趕緊吃完手裏的紅薯，就去看看有什麽可以幫忙的時候，旁邊傳來了一老一少的争吵聲。

他偏頭看過去，見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左手拿一支用得快掉完毛的毛筆，正指着一個戴着鴨舌帽的青年大聲嚷嚷。

林昱細細看來，才發現這二人皆有“與衆不同”之處。那老頭右手袖子空蕩蕩，而那青年坐在輪椅上，腿上放着一個畫板。

“你這個小夥子，都和你說了幾遍了，你別在我攤子前面畫，你往旁邊挪一挪。”一個老頭怒氣沖沖地喊道。

“我說窦老頭兒，你能不能講點理，怎麽就擋住了，我的畫攤和你隔了八百米遠好嗎？”那青年也毫不示弱。

“你就不能到別的地方畫嗎？你在這裏影響我做生意！”老頭兒說道。

“呵，這才是你的心裏話吧，你就是嫉妒我有生意，你沒有。我還就在這兒不走了，都是各憑本事賺錢，你的字歪七扭八的，誰要買啊？我勸你趁早回家吧。”青年不客氣道。

“我這是草書！你這個小夥子不懂書法可不要亂講，我看你畫的花花綠綠的才難看呢！”老頭氣得心髒病快要犯了。

“你才什麽都不懂呢！我這是抽象派！”青年道。

“……”

蘇阿婆連忙起身過去勸架，“哦呦，老窦，小李，你們怎麽隔兩天就得吵一架？都消消氣，消消氣……”

林昱正看着這場鬧劇入迷，眼前突然出現了一本書，上面寫着《音樂家人生》。

“這是我寫的書，可以支持一下嗎？”一個有氣無力的聲音在林昱頭頂響起。林昱擡頭，看見一張眼神空洞、眼下烏黑、面色十分蒼白的臉，他毫無防備地吓了一跳，從凳子上猛地站了起來。

愣了幾秒之後，林昱才回過神來。

面前的那男子大概三十多歲，骨瘦嶙峋，頭發有些亂，臉上還有胡渣，身上的那件衣服皺皺巴巴，一幅不修邊幅的樣子，還背着一個頗大的背包，看樣子裏面裝的都是書。

“你……寫的書？”林昱平複了一下心情，禮貌地問道。他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作者當街賣自己的書的。

“是的，我寫了三年。”那男子繼續有氣無力的說道，又把手裏那本書往林昱面前遞了一遞。

林昱心想，看來，這是一個郁郁不得志的青年。他突然覺得那男子有些可憐，同情心大發，随即買了一本。

那青年賣完書，收下錢後，就繼續往前走了。林昱瞧着他走路的姿勢，像是在挪步，又伴随着些搖搖晃晃。總之，他覺得這個人頗為詭異。

“你買了他的書？”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林昱耳邊響起。

是蘇冬至，她已經把烤箱裏的熟紅薯賣完了，這會兒得了空，看見林昱手裏拿着一本書，問道。

“嗯，是的，應該是一個還沒發家的作者。”林昱翻了幾頁那本書說道。

蘇冬至欲言又止，“嗯……”

林昱見她吞吞吐吐，問她：“怎麽了？”

蘇冬至：“他不是。”

林昱疑惑道：“那他……”

蘇冬至輕嘆了一口氣，“他包裏背着很多書，但是都是盜版的。”

“那我這本……”林昱剛才就覺得這紙張怎麽這麽薄，質量也忒差了一點，這下又翻了翻，還發現了幾個明顯的錯別字。

林昱有些氣憤道：“那他是騙子喽！他還沒走遠，我去追上他，送派出所去。”

他就要向前走時，蘇冬至叫住了他，“別！”

林昱回過頭，見蘇冬至停頓了一下，然後指了指頭說：“他這裏有點問題，而且，他家裏只剩下一個卧病在床的老人了。”

林昱瞬間再挪不動腳步了。

不過都是謀生而已。

“這條街上的很多人都心知肚明，可沒有人舉報他。有一些善良的人偶爾也會買一兩本，像你一樣。”蘇冬至淡淡地說道。

林昱默默地走了回來，坐到了原先的凳子上。他又朝那吵架的一老一少看過去，蘇阿婆當了和事佬，這會兒他們已經休戰了。那青年吵不過老頭兒，只好邊嚷嚷，邊手推着輪子，又往旁邊挪了幾米，“我告訴你老頭兒，不能再挪了。”

“其實，他們不是真的吵架，”蘇冬至好像看出來林昱在想什麽，“只是有時候閑得無聊，吵吵架解解悶兒罷了。”

林昱看向蘇冬至，問道：“那……他們也是有故事的人吧。”

“嗯，窦爺爺原來是煤礦工人，後來井下塌陷，和他一起的工人都死了，只有他，撿回來了一條命，但是少了條胳膊。”蘇冬至說。

林昱又問：“那小李呢？是叫這個吧，我剛才聽你奶奶這麽叫他的。”

“你說李天哥啊，他原來是練體育的，進了省隊，一次比賽前，訓練不當，不小心受了傷，下半身就沒知覺了。”蘇冬至說道。

林昱看着蘇冬至的眼睛，她像是見慣了這些事似的，講這些事情的時候并沒有什麽情緒波動。反倒是他，心裏感覺酸酸的。

蘇冬至講完之後，就又去忙了。

林昱在凳子上愣了好久，時而看着窦老頭兒和李天拌嘴，蘇阿婆在打圓場。時而看着來來回回賣盜版書的青年，時而回頭看看忙忙碌碌的蘇冬至。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煩惱與這些人相比，多麽微不足道。

接近九點，蘇阿婆說道：“冬至，今天就到這裏吧，收攤，我們回家。”

蘇冬至和林昱幫着蘇阿婆收拾好東西。

蘇冬至說：“阿婆，我們騎電動車，你來騎小三輪，路上慢點。”

蘇阿婆樂呵呵道：“行。”

蘇冬至又對林昱說：“我們走吧”。

林昱又原地尴尬了幾秒鐘，沒辦法，只好跟着蘇冬至去騎電動了。

回去的路上，蘇冬至騎的電動車有點電力不足，所以走得很慢。

“哦，對了，程宇學長說過，這車電瓶不太好了。”林昱剛說完，就覺得有點“馬後炮”。

蘇冬至倒是沒說什麽，“嗯。”

一路上，小三輪和小電驢慢慢悠悠地走在路上。

蘇阿婆和他們聊起了天：“冬至，我大概真的是老了，這兩天晚上我總是做夢，夢見你小時候。人老了，就老想起從前。”

蘇冬至：“阿婆，你不老，你不是要我帶你去大城市看看嗎？明年夏天，等我考上了大學就帶你去。”

林昱聽到蘇冬至的話，心裏有了一個猜測，她之所以開始努力學習是為了帶蘇奶奶出去嗎？那之前故意把分數考得一般，也是為了一定要留在這裏陪蘇奶奶嗎？

林昱一直被父母教育，要樹立自己的理想和目标，所以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麽。他從來沒想到一個和他同齡的女孩，她的夢想竟然會和一個人挂着鈎。

為別人而活，是種什麽樣的感受呢？

蘇阿婆聽到蘇冬至的話，微微一笑，蘇冬至在一旁看了她一眼，只覺得阿婆鬓邊的白發好像又多了不少，額頭的皺紋也加深了許多。

時間真是個怪物。

“我記得剛見到你的時候，那天是冬至。一大早，天還沒亮呢，天氣好冷的，下着那麽大的雪，你就一個人坐在臺階上，縮成一小團兒，小臉紅撲撲的，還發着高燒。”蘇阿婆一時間陷入了回憶裏，感嘆道：“剛接你回來的時候，你整天也不說話。過了好久，才喊我阿婆。哈哈，‘阿婆’，這是哪裏的鄉音呀，就連小宇也跟着瞎叫。你說，怎麽時間就過得這麽快呀，一轉眼，我們冬至也要考大學了。”蘇阿婆繼續對蘇冬至說道，好像忘了林昱這個外人的存在。

“這麽多年，也沒有一點你家人的消息。冬至，你那時候也有六七歲了，是記事兒的年紀了，怎麽會一點都不記得了呢？”

“大概是發燒燒壞腦子了吧。”蘇冬至開玩笑地說道：“阿婆，你不會嫌我煩，着急把我送走吧。”

“胡說，我才不嫌你煩。要是真有一天，你爸媽來找你，我都舍不得給喲！”蘇阿婆一邊說一邊眼裏泛起淚花。

蘇冬至低聲喃喃地說了一句：“不會的。”

不知道蘇阿婆聽到這句話了沒有，林昱是聽到了。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好像聽出來一些肯定的語氣。

不會什麽？她是指不會離開蘇阿婆，還是指她親生爸媽不回來找她？

林昱今天多多少少聽出來了蘇冬至的身世，對比自己，不知道算不算是另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他和蘇冬至一樣，在自己的父母眼裏，都不重要。

蘇阿婆說： “冬至啊，從明天開始我就不那麽早出攤了，每天也早點回來。你就不用去送我接我了，最後一年，安心好好學。”

蘇冬至說道：“程宇和您說的吧。”

蘇阿婆呵呵一笑，她這時候才想起來蘇冬至後座上的林昱，說：“小昱啊，上學放學和我們冬至一起呀。”

“好啊，阿婆……不，奶奶……蘇奶奶。”林昱一時嘴快，竟也喊出了“阿婆”。

蘇阿婆笑了起來：“叫什麽都行！”

兩車肩并肩“走”在路上，林昱注意到蘇冬至嘴邊終于露出一絲似有似無的笑。

這一天，林昱看見了人間萬象，是他原先的生活裏沒有見過的“風景”。

這個世界，有很多人都在努力地生活。賣書法的下崗工人的窦老頭，給人畫像的殘疾小哥，和巡街賣書的瘋癫青年，靠烤紅薯補貼家用，早出晚歸的蘇阿婆……還有，身世曲折的蘇冬至，他們的身上都散發着光芒。

這時節，夜晚的星空很美，星子在黑色的天空上一閃一爍，搖搖欲墜。尾兒巷子很窄，擡頭時，能看到的視野并不廣闊。

可林昱覺得，今晚，他見到了最遼闊的“星空”，名曰：人間萬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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