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大都好物不堅牢

大都好物不堅牢

除夕夜，紅紅火火，萬家團圓。

醫院裏，搶救室門口，蘇冬至坐在冰冷的座椅上，盯着那扇緊閉的門，門上“搶救中”三個字還亮着紅燈。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

在蘇冬至再三追問之下，蘇志強這才告訴了蘇冬至實情。

蘇阿婆生病了，晚期。

幾個月前的那次突然暈倒，并不是簡單的低血糖，那只不過是想瞞住蘇冬至的一個幌子。從那時候開始，蘇阿婆的生命其實就已經按下了倒計時。

蘇阿婆和蘇志強商量之後，堅持選擇保守治療。她說年紀大了，怕疼，不想再折騰了，橫豎都要走到最後一步。蘇阿婆囑咐蘇志強說，冬至那孩子心思重，怕她想太多，耽誤高考那是一輩子的事情，千萬不要在高考前告訴她。

而現在知道了這一切之後，蘇冬至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呆呆地看着搶救室，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冬至，她本來不想讓你知道的，她沒有多少時間了，不知道還能不能撐到你高考。 ”蘇志強無奈地說，“但是，我覺得你應該知道，畢竟對于我們來說，能陪着她的時間不多了。”

蘇冬至心裏忽然一抽一抽地疼，眼睛酸澀，胸口發悶。她想過蘇阿婆終究有一天會先離開，她也知道生死離別都是人生常有的事。可是，為什麽這一天來得這麽快呢？如果，如果不是恰逢假期，恰好在家，親眼看到蘇阿婆暈倒，那麽，她可能現在還被蒙在鼓裏。

蘇冬至有些怪蘇阿婆不想告訴自己，高考，前途，難道會比親人更重要嗎？可她更加怪自己，她成長地太慢了，還沒有承擔一切的能力，面對親人裏離開，她總是這樣，沒有挽留的機會和能力。

十年前，冬至那天，她在火車站外的臺階上等了一個晚上，再也沒有等到母親的回頭。

其實啊，蘇冬至早就知道母親把她丢下了，丢在了這樣一個人生地不熟的陌生城市。她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整整一個晚上佯裝看雪的時候，只不過是那個不到七歲的女孩倔強的一個賭。

她賭母親雖然嫌棄她是一個累贅，但還是會回頭接她。但是，她賭輸了。

蘇冬至記事很早，這麽多年，小時候的一幕一幕經常在她夢中浮現，她怎會因為一次高燒而忘記所有呢？只不過，是心裏的一個結而已。

她無數次後悔自己小時候的倔強，如果當時緊緊抓住母親的手不放，母親會不會心軟，不會丢下她。

不知過了多久，搶救室的門才終于被打開。

除夕夜裏來加班的主治醫師走了出來，對蘇志強一頓叮囑。

蘇冬至什麽都聽不進去了，她費力起身，一步一步地挪進了病房。

蘇阿婆正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她走到蘇阿婆身邊，蹲下身，拉起蘇阿婆的手，握緊。

那年在火車站，冰天雪地裏，蘇阿婆就是這樣拉起她的手的。

“孩子，跟我走吧。”

那天，蘇阿婆把她送到了派出所，陪她等了好久好久。見沒人來接，警察幫她聯系了福利院。蘇阿婆不忍心看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被送走，就把她帶回了尾兒巷。

從那天起，蘇冬至才有了家。

蘇冬至輕輕撫摸着蘇阿婆已經花白的頭發，看着她臉上深刻的皺紋。原來，阿婆已經這麽老了嗎？她再也忍不住，眼淚掉了下來，一顆一顆，砸到了蘇阿婆的手背上。

沒有多少時間了嗎？可我還沒有帶你去大城市看看呢？你不是要我帶你出芸州嗎？我還沒有長大，還沒有工作賺錢報答你呢，你怎麽能生病呢？

蘇阿婆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大年初二淩晨五點了。

蘇冬至兩天沒有合眼，一直守在蘇阿婆身邊，拉着她的手，就這樣看着她，等着她醒過來。

“我這是在哪啊？”蘇阿婆睜開眼，茫然地問。

“媽，你暈倒了，在醫院呢。”蘇志強看見蘇阿婆醒來，出去叫了護士來。

蘇阿婆過了好大半天才清醒過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費力提了提精神，玩笑說道：“人老了，頂不住了，活兒稍微幹得多一些，就暈倒了？怎麽又進醫院了？”

蘇阿婆說着，轉過頭來，看見蘇冬至眼睛泛紅，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她輕輕地拍了拍蘇冬至的手，說道：“冬至，我沒事，不要擔心我，咱們……回家吧。”

蘇冬至努力克制情緒，用力擠出一個笑容，但聲音卻難免有些澀啞：“好，阿婆，我們回家。”

蘇志強給蘇阿婆辦了出院手續，在醫院門口打了個車。

蘇志強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蘇冬至陪蘇阿婆坐在車後座，回尾兒巷的路上，蘇阿婆靠着蘇冬至的肩膀上睡着了。

蘇冬至緊緊握着蘇阿婆的手，透過車窗，看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正值年假，大街上，有一家人一起逛街的，也有成雙成對的小情侶，他們的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商店裏流出的“新年好啊，新年好啊，祝福大家新年好……”之類的賀年歌曲。

道路兩旁的樹上、路燈上張燈結彩，無一不是在烘托新年的氛圍。

可見，人的悲歡各不相通。

回到家裏，蘇志強把前兩天買回來的熟菜從冰箱裏拿出來熱了一下，三人好好地吃了一頓。

餐桌上，蘇冬至比往常多說了一些話，努力地逗蘇阿婆開心。她看着蘇阿婆的笑容，心裏祈求蘇阿婆能再多撐一些時間。

蘇阿婆不想讓她知道，不想讓她擔心多想，那剩下的這段日子，她就努力裝作不知道，陪着她走完生命的最後一程。

正月十五，芸陽古城，這裏人聲鼎沸，到處都是歡樂的氣息。

蘇冬至自除夕以來心情一直不是很好，但一想到林昱即将出國，她還是準時赴了約。

此刻接近傍晚五點，天空有些灰蒙蒙的，天色卻不是很暗。天氣預報說，今晚有雪。

城門口的人絡繹不絕，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蘇冬至還是一眼就找到了林昱。

古城巍峨的城牆下，一個少年站在城門口，兩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他對着城門自拍了一張照片，然後低頭在手機上打字。

“嘀嘀...”

蘇冬至的手機傳來振動，一條消息在手機屏幕上彈出。她打開鎖屏，發送過來的是林昱剛才的自拍，照片上的少年眉目飛揚，笑容燦爛，下面的文字寫着：“冬至，我到啦！”

蘇冬至嘴角上揚，心裏一瞬間明媚起來。這是半個月來，她第一次開心的笑。

蘇冬至在手機上打字：“我也到了。”然後，她擡眼的瞬間，照片上的那個笑着的少年就在眼前了。

他們在古城裏漫步，街道兩側是明清時期的建築，青磚黛瓦，輝煌大氣。兩旁還懸挂了各式各樣的紅燈籠，神話人物、寓示着吉祥之意的動物、靜态的、會轉動的、上有字謎的，好不精彩。

“火樹銀花是指煙火秀嗎？”蘇冬至問道。

林昱神秘兮兮地看了看手機，不知不覺間，已經是晚上六點半了。

“等一會就知道了，七點開始，期待嗎？”燈火闌珊處，林昱的眼睛依舊很亮，看向他時，不自覺會被這雙眼睛吸引。

蘇冬至微笑着點頭。

“去吃一點東西吧，然後我們一會去坐摩天輪，那裏的視角肯定很好看！”林昱說。

附近恰好有一個賣炸年糕的攤子，老板牙尖嘴利又熱情似火。他遠遠地瞧見林昱和蘇冬至正朝這邊走過來，就揮着手招呼道：“小夥子，給女朋友買一份炸年糕吧，香得很。”

蘇冬至頓時一愣，下意識地張嘴正要解釋。然而，林昱這時走上前去，對老板的錯認不加否認，還有些将錯就錯的意思，“老板，我們要兩大份。”

“好嘞，兩位稍等啊。”老板把年糕下到油鍋裏炸，滋啦滋啦地聲音傳出，油鍋裏冒出香味瞬間徹底喚醒了兩個人的胃，他們愈發餓了起來。

不一會兒，老板把炸好的年糕盛到紙盒裏遞給他們，笑着說道：“祝你們長長久久啊！”

林昱不敢回頭看蘇冬至的表情，頗有些不自然地付了錢，接過年糕，只對老板微微一笑，然後遞給了蘇冬至一份。

兩個人坐上摩天輪，一邊吃年糕一邊欣賞風景。

冬日的夜晚總是到來得早一些，這個時候的天已經完全黑了，天空也應景地飄起了雪花，在燈火的照耀下，星星點點，紛紛落下。

兩個人沒有說話，周圍人聲喧鬧，可蘇冬至覺得此時此刻心裏很平靜。她心裏知道，對于她來說，這是為數不多的歲月靜好。

如果光陰永遠停留在此刻就好了，停留在她所珍重的人都還沒有失去的這一刻。

摩天輪緩慢地開始移動，冉冉上升。

“據說，這一圈時長13分14秒，意味着相愛之人一生一世永不分離。”林昱的聲音低沉緩慢。

蘇冬至拿着年糕的手明顯地怔了一下，突然意識到，剛才沒有及時否認老板的話，是因為她自己也存了一份私心。

空間狹□□仄，兩個人肩并肩坐着，甚至要比在班級裏同桌之間的空間距離還要近一些。

蘇冬至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餘光中，她看到林昱的視線一直落在她的身上。可此時，她卻不敢擡頭看他的眼睛，只得盯着自己手中還沒吃完的炸年糕，手裏的木簽簡直要把那片年糕戳成篩子。

她期待他說出那句話，可又不想他說出那句話。

元旦晚會上的那一句暧昧的“只為你”已經讓她心動過一次。上次理性戰勝沖動，裝沒聽見就搪塞過去了，但是現在呢？一平米左右的空間，緩緩懸空的摩天輪上，她又能躲到哪裏去呢？

該怎麽辦？他如果說出口了，又該如何回應？

答應嗎？現在不是時候，那麽不完美的自己怎麽能配得上閃閃發光的他呢？況且，當下她自己的未來還一片迷茫，高考，阿婆的病……她分不出心思去想這些。

難道要違背本心的拒絕嗎？

她的心裏仿佛有兩個自己在打架，一個理性，一個感性。争執不下，她只好強制抽離自己，讓自己處于旁觀者的視角，觀戰兩個自己的争鬥，直到勝負的宣判。而在此之前，她心裏強烈地祈求他，不要說出來。

蘇冬至覺得這時候要說些什麽轉移話題，“那個……”

要說什麽呢？她大腦裏的CPU飛速運轉。

“冬至，我喜歡你。”

林昱終究還是說出來那句話，他聲音有些微微顫抖，語氣卻十分認真誠懇。

少年終于鼓起勇氣，熱烈地把自己的心真誠袒露給喜歡的人，期待她給一個回應。

而蘇冬至的心，卻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突然沉了下來，墜入了黑暗。

內心裏的兩個小人兩敗俱傷，誰也沒有獲勝。

不知為何，此時此刻，蘇冬至心底深處的自卑感洶湧而來。

你那麽好，什麽都好，你的未來天地遼闊，而我，大概是永遠都追不上你的腳步的。

摩天輪升到最高點的時候，古城裏的打鐵花剛好開始。

天空飄着雪，柳樹花棚下，熟練的手藝人将一千多度的鐵水擊打，抛擲空中的那一剎那，火樹銀花出現。火星猶如星辰般在空中閃爍，紛紛散落在天地之間。這本是最浪漫的一瞬間，而那一刻的兩個人，卻是如此難過。

無論是雪花，還是鐵花，都給人一種易碎感，絢爛卻短暫，大概昭示着世間好物總是這麽短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