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Chapter57
鶴老來時身上所披的那件黑色大氅不知道被放到了什麽地方,此時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色練功服,質地輕軟,袍袖寬大,衣襟袖口上還繡着蒼翠的松枝,再加上他腰身筆挺,眼神明亮,看起來自然是一派的仙風道骨,比方以澤更像是一個泡茶的茶師,說是世外高人可能也會有人信。
他揮手示意幾人在茶室內随意坐下,信步走到香爐前,掀開香爐頂蓋,俯下了身,袍袖輕輕一揚,似乎往香爐裏加了點什麽,繼而手上一揮,茶室裏的香頓時變了個味道,本來有些沉郁的香氣頓時散去,多了些清朗冷冽。
方以澤挨着季禾坐,探身過去,在他耳邊低聲說:“不用怕,有我在。”季禾卻恍若未聞,沒看他,也沒理他,只盯着鶴老的一舉一動,眉心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動。方以澤看着季禾的神态,不由有些詫異,忍不住多盯着季禾看了一會兒。
邵國忠坐在他們對面,原先連一杯茶也沒分到,現在又看到方以澤完全一副墜入愛河的毛頭小夥子模樣,清咳了一聲,瞪了方以澤一眼,方以澤這才坐回原位,挺直了脊背。
鶴老轉過身,看到三人的情狀,心裏略略嘆息,面上卻不露分毫,在自己的座位上跪坐了下來,看着方以澤和季禾,沉聲道:“你們這次的來意,國忠已經跟我大致講過了。”
一個開了天眼的普通人,不僅能視降妖師的結界如無物,還能記憶追溯,甚至還通了鳥語,聽起來,就是一件非常震驚且匪夷所思的事。
鶴老的目光悠悠落在低垂着眉眼未發一言的季禾身上,過了一會兒才說:“無妨,無妨,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不用去管它。”
方以澤頓時瞪大了眼,并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不用去管它?那他巴心巴肝地帶着季禾來這裏是幹嘛的?泡茶?
季禾也有些驚訝地看向鶴老。
鶴老卻沒看他,只淡淡地問方以澤:“你的古代文學史和古代志怪史當初是我親自教的,現在還記得多少?”
當着老師的面肯定不敢說差不多忘光了,但又很擔心鶴老興致來了會考他,這樣的話在季禾面前這洋相可就出大了!方以澤于是很幹脆地說:“勉強還記得十之一二吧。”
鶴老倒沒生氣,眼神從季禾的身上一掠而過,沉聲開口:“《山海經》裏關于昆侖神獸的記載,還記得多少?”
昆侖?方以澤眉心一跳,怎麽會突然提起這個來?畫風變得這麽快他有點接受不來啊!不是應該讨論一下季禾這獨特的天眼嗎?
見方以澤面露錯愕,對面的邵國忠不由提點他:“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他這麽一提,方以澤的腦海裏立馬就浮現出後面的內容——
“昆侖之虛,方圓八百裏,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
再後面呢?方以澤無奈攤手,尴尬道:“我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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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老在聽到方以澤流利背誦時眼神還隐隐亮了一下,再聽到他這麽大大咧咧地表示“我忘了”,頓時就是一個淩厲的眼刀飛了過來。
方以澤不以為意,催促道:“我們今天晚上過來不是要讨論天眼的事嗎?為什麽要扯《山海經》?鶴老您教我都是在我十七八歲的時候了,這都快十年了,我還記得這麽幾句就不錯了啊!”
鶴老擡手,指尖似乎有一縷瑩白如雪的光暈,他的指尖向方以澤遙遙一指,方以澤頓時就說不出話來了,眼神焦急地看了眼季禾,嘴唇無聲張合:“禁言。”
鶴老替他把話說出來了:“無妨,不用擔心,我只是給他使了個禁言術,有的時候,他的話太多了,安靜一會兒也好。”
季禾蹙眉,目光帶着探究的意味落在鶴老莞爾微笑的臉上,冷聲說:“總覺得您對我的态度不像是對待陌生人。”
“哦?何以見得?”鶴老饒有興致地問。
季禾沉默片刻,淡淡地說:“無論是降妖師協會,還是國安九處,應該都是對外界秘而不宣的存在,怎會輕易允許我一個開了天眼的普通人進入?即使是因為我認識方以澤,但他也不過只是你們手下的一個降妖師,哪裏來的這麽大的特權?你們……為什麽會允許我來?就連方以澤,應該都不知道答案吧?而在我來了這裏之後,您對我的态度……讓我有一種錯覺,我們可能見過。”
方以澤雖然口不能言,卻眼明心亮,聽到季禾這麽說,頓時瞪大了眼,驚訝地看了看鶴老,又看了看季禾。季禾轉頭,與方以澤對視,繼而伸手在方以澤的肩上按了按以示安撫,這才繼續看鶴老:“所以,您想做什麽呢?”
鶴老看着他,莞爾笑問:“你覺得我想做什麽呢?”
季禾眉目不變,連眼睛都沒眨一下,冷冷道:“我怎麽會知道?我一向不太喜歡別人跟我打啞謎,您如果想說,我就聽,如果不想說,我就不多費心了。”
方以澤聽到季禾這麽說,眼神噌地亮了一下。看起來冷冷淡淡的一個小美人兒,突然雷厲風行起來,變得異常可愛!
“脾性倒還是這麽臭。”鶴老低聲絮語,連離他最近的邵國忠一時間也沒分辨出來他說了什麽,疑惑地問:“鶴老?”
鶴老自嘲似的搖了搖頭,再擡頭看向季禾時,臉上變得嚴肅正經了起來:“你的天眼,的确非普通人所能有。”
“然後?”季禾的面上波瀾不驚。
“沒有然後,”鶴老微微一笑,笑容裏頗有些苦澀,“不用在意這些,享受天眼所帶來的非同尋常的風景就好。至于……”
這簡直是句廢話啊!方以澤雖然被禁言,心裏的腹诽一直沒停,你們究竟是要幹啥啊,把小美人兒給吓壞了怎麽辦!
季禾靜靜地注視着鶴老,看着他白色的練功服,以及練功服衣襟袖口上的蒼翠松枝,若有所覺地轉頭看了眼擺在茶室裏的那扇繪着松鶴延年的屏風——
他在進來時曾留意過這扇屏風,繡功精巧,生動靈活,松枝上本盤桓着三只仙鶴,兩只純白,另外一只則是黑白錯雜,尾羽上還稍稍泛青,但此時此刻,這只仙鶴卻消失不見了。
他轉頭看鶴老,與鶴老洞若觀火的眼神在半空中相遇。
鶴老松弛的眼皮繃了起來,眼神亮的逼人:“至于其他我沒說的,《山海經》裏,有答案。我相信你知道。”
我知道?季禾的嘴角微微上挑,形成一個似笑非笑的弧度:“不,我不知道。”
話雖這麽說,季禾的腦海中卻不受控制般地浮現出方以澤剛才遺忘掉的內容——開明西有鳳皇、鸾鳥。
他輕輕閉上眼睛,心緒有些不寧,連帶心跳都變得快了起來。《山海經》裏有太多的神話傳說,雖然看過很多遍,但書中其他的內容他一向都記得不太清楚,唯有海經裏的這一段,不知怎麽的,讓他印象異常深刻。
“海內昆侖之虛,在西北,帝之下都。昆侖之虛,方圓八百裏,高萬仞。上有木禾,長五尋,大五圍。面有九井,以玉為檻。面有九門,門有開明獸守之,百神之所在。開明西有鳳皇、鸾鳥。”季禾随口說,然後神色變得淡漠起來:“您是想說這個嗎?”
鶴老似乎是嘆了口氣:“是啊。”接着,他輕輕擡起手,遙遙指向方以澤的方向,看起來像是要解了方以澤的禁言,然而指尖微不可察地偏了一度,季禾尚未來得及看清,就感到一團瑩白如雪的光暈直直地朝自己撲來——
光暈在眼前散開,萬千絢爛的吉光片羽中,他的視線裏是一片無邊無垠的海洋的深邃的藍色。下一秒,視線瞬移,宛如江河倒灌,星河逆轉,天地一下子混沌起來,仿佛回到了鴻蒙未開之時。漸漸的,天地逐漸分離,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有人逐漸生出,龍首蛇身,也日長一丈,不過瞬息之間,天數極高,地數極深,天高地遠,仿佛相去九萬裏,撐起天地的那人氣數消盡,轟然倒地,骨節化為山林,軀幹化為江海,筋脈化為地裏,肌肉化為田土,發髭化為星辰,皮毛化為草木,齒骨化為金石,精髓化為珠玉,汗流化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普天百姓。
盤古開天辟地後,三皇出世,西北昆侖山上,諸神受封,同一日,開明神獸之西,鳳凰、鸾鳥出世,天地間陰陽之氣随之而變,四方星宿之中,朱雀所轄星宿驟亮于天,鳳凰遂于昆侖五尋之木上盤旋飛舞,尾羽絢麗如火焰燃燒,鳴聲清越,三天三夜後,星宿光華漸熄,鳳凰鳴聲漸止。
黃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
季禾的目光穿過層層的絢爛光暈,直直地落在鶴老的身上。在方以澤看來,季禾只是沒來由地愣了一會兒,似乎什麽也沒有發生。
季禾看了一會兒鶴老,鶴老微笑着回望他:“我剛才說過了,《山海經》裏有答案,看樣子,你已經知道了。”
“不,我不知道。”季禾微微垂下眼,錯開鶴老的目光,淡淡地說,“我還是不知道。”
鶴老笑了笑,仿佛意料之中,又好似有點意料之外,最後輕輕嘆了口氣:“天色不早了,國忠,送客吧。”他的指尖上驟然跳躍起一團瑩白如雪的光暈,随意地向方以澤一揮,終于解了方以澤的禁言。
#####嗯,這裏是灰常正經的作者有話說!
“海內昆侖之虛……開明西有鳳皇、鸾鳥。”這段出自《山海經海內西經》,但跟原文稍微有點出入,不用在意的哈。
後面的盤古開天辟地,大致引自徐整《三五歷紀》的記載。
我不是考據黨我不是考據黨我不是考據黨,重要的事情說三遍,看文圖個開心就好啦,大致上是這麽個設定,其他各種神話傳說基本都是我胡謅,表當真哈~
作者抹了把額頭上心虛的冷汗,惴惴不安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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