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章
第 3 章
李肆隐向後退開些許,仿佛得知了什麽驚天秘密一般,臉上浮現出一個混雜着驚訝和了然的表情,用力點了點頭,然後抽出被抓住的左手,反客為主地搭在了樓問桓的手上。
樓問桓天生鷹眼,少年成名,右手拇指上常年戴一枚黑玉扳指便于拉弓,李肆隐的念珠正纏在手上,兩手一搭,黑玉扳指和黑玉念珠便碰在一起,發出叮鈴的響聲。
夷空抱劍跟在他們身後,适時地提醒了一句:“樓将軍,六大王體弱,你知曉的。”
不知怎麽的,聽見這句話,樓問桓下意識地握緊了那只冰冷的手,念珠和扳指摩擦在一起,又發出細微的聲音。
“樓将軍。”李肆隐突然叫他。
樓問桓的掌心滲出汗水,他湊近了一點,說:“是,六大王。”
李肆隐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勾了兩下,勾得樓問桓心猿意馬,聽見他小聲說:“你握得太緊了。”
“是嗎?那……”樓問桓覺得自己鬼迷了心竅,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上元夜裏昏暗的寝殿、豆大的蠟燭、堆在一起的裏衣,還有被浸濕了的被褥,他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後,用低啞的聲音繼續說,“臣可以握得再緊一點嗎?”
他借着手甲和大氅的遮掩,一把制住了李肆隐在他掌心作亂的手,李肆隐帶着笑意說:“樓将軍,你掌心好燙。”
樓問桓一言不發,扶着他上了馬車,李肆隐扒着門框,從簾子後面探出個腦袋來,問:“将軍不與我一起嗎?”
站在車旁的夷空看了他一眼,然後識趣地朝樓問桓說:“我騎馬,請将軍照顧好我家大王。”
樓問桓沉沉地應了一聲,待到夷空翻身上了那匹高頭大馬,他才掀開厚重的門簾,彎腰鑽進了馬車。
車裏的爐子燒得很旺,簾子一撩開,熱氣就像風似的撲上來,但李肆隐還是覺得冷,上了車大氅也沒脫,只将手伸了出來,放在爐子旁邊烤火。
樓問桓熱得直冒汗,伸手扯松了衣領,聽見李肆隐問:“将軍覺得熱?”
“不曾。”樓問桓不敢說熱也不敢看他,只垂着眼睛,問,“六大王尋臣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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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将軍先來尋我。”李肆隐笑着說。
樓問桓像個情窦初開的毛頭小子似的,緊張、無措、摸不着頭腦,他唔了一聲,含混地說:“太後尋您,宮中姑姑央着我來。”
“我還當是大哥要将軍來尋我。”
樓問桓摸不準他什麽意思,想了一會兒後才慢吞吞地說:“東宮有左右衛率,若太子殿下要尋六大王,自當會派衛率前來。”
李肆隐啊了一聲,露出一個有些驚訝的表情:“原來問桓與大哥不甚親厚?我常聽城中傳聞,言大哥與世家公子交好,還當問桓你與他也是相熟的。”
黑暗中,樓問桓的眼神稍稍起了些變化,不知道是因為那句驟然改口的“問桓”還是別的什麽。
李肆隐沒有注意,他笑着将懸在小火爐上的茶壺拎起來,倒了兩杯茶,一杯遞給樓問桓,一杯自己捧在手裏,喝下一口後發出滿足的喟嘆,說:“今日我去城南尋那道人徒弟,徒弟沒見着,倒看見幾個在院中熬煮樹皮的。你見多識廣,可知他們煮樹皮是要做什麽?”
樓問桓輕輕搖了搖頭,說臣不知。
李肆隐捧着茶,一縷光從車窗外滲進來,照亮了他笑眯眯的眼睛,樓問桓聽見他說:“先前說過,在我面前可以自稱‘我’。”
樓問桓目光沉沉,落在他捧着杯子的那雙手上,李肆隐的指腹被燙得發紅,黑玉念珠繞在五指間,襯得那雙手愈發雪白,越看越叫人心生憐惜。
他沉默地喝下一大口茶,滾燙的茶水順着喉嚨流進胃裏,把舌頭都燙麻了,他這才緩慢地說:“是,六大王,我知曉了。”
“太後想六大王想得緊,今早本要叫奴婢去請的,誰知奴婢腿腳慢,竟沒趕上。”
“姑姑哪裏話,是我跑得太快。”
伺候太後的嬷嬷已經有五十來歲了,身形勁瘦卻很強健,她的臉上沒有敷粉,露出紅撲撲的臉頰,看起來十分健康。
她嘴上說着腿腳慢,腳下倒是健步如飛,半躬着身體引李肆隐往裏走。
“是跑得快,”殿內傳來一道洪亮的女聲,李肆隐一聽,咯咯笑起來,加快腳步越過走在前方引路的嬷嬷,“少時追着你喂飯,滿屋子人竟追不上你一個豆丁兒大的小毛頭。”
李肆隐率先走進殿內,一掀袍子,跪在地上叩了個頭:“孫兒恭請太後聖安,孫兒請問,太後聖體康健否?”
“康健康健。”太後年逾六十,一頭長發呈光亮的灰黑色,她哎喲一聲站起來,去扶跪在地上的李肆隐,“快起來,別叫跪着了,看得我要心疼。”
李肆隐在她伸手前站起來,反手攙住她,扶着太後緩緩直起身,笑着說:“本一早就要來向您請安,但爹爹說,要孫兒為皇祖母辦壽宴,一時着了急,跟個沒頭蒼蠅似的亂竄,竟叫給忘了,當真該打!”
“哪裏舍得打你。”
太後任由他扶着走到上位去坐,伸手摸了摸那張被凍得通紅的臉,面朝殿中的老嬷嬷問:“我們六郎是不是瘦了?我看着這臉上骨頭都凸着,穿得也單薄……伺候的奴才好不懂事,夷空!”
正抱劍站在殿門外百無聊賴的夷空猝不及防被點名,忙走進殿,二話不說跪下:“太後恕罪。”
太後像是真的動了怒,兩道繡眉緊蹙,滿頭珠翠在說話時前後搖晃,碰撞在一起發出叮叮當當的撞擊聲:“你這糊塗東西!叫你伺候六大王,怎把我家六郎照顧成這樣!”
夷空不再說話,只是将頭埋得更低了。
“皇祖母,怪不得他,我這幾日總做夢,心緒不寧,吃不下東西。”李肆隐被太後拉着坐在身邊,任由太後握着他的手,乖巧又溫順地說,“都說是娘胎裏帶出來的弱症,每每到這時候就要發作,清平城中天氣變幻莫測,只叫我難受。”
太後聞言,似乎從這句似是而非的托詞中聽出了別的意味,頓時握緊了他的手,沉着臉道:“你們都出去。”
一衆宮娥應了一聲,都低着頭退了出去,唯有夷空仍舊跪在殿中,太後皺眉看向他,剛要開口,就聽李肆隐輕聲道:“夷空,你也出去。”
“是。”夷空這才起身,抱着劍退出去了。
待到殿內只剩下祖孫二人,太後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夷空對你倒是忠心,如此我也放心些。”
“夷空效忠先帝,爹爹與先帝手足情深,夷空自然對孫兒好。”李肆隐看着她,彎起眼睛輕輕地笑。
那個瞬間,太後似乎通過這雙眼睛看見了另一個人,她捂住胸口,有些難受地喘了幾口氣,顫抖着說:“六郎啊……”
李肆隐彎着眼睛,濃密的睫羽将他眼中的光遮住:“天氣不好,祖母要注意添衣,傷寒感冒總是難捱,孫兒聽說,當年先帝就是——”
“先帝的身子自少時墜馬後便一直不好,常有三病兩痛,我這個當娘的看在眼裏也是心疼。到底是親兒子,我只恨不得替他受了。六郎啊,你……你與他像,更要注意,讓夷空照顧好你。”
李肆隐看向太後的目光中産生了某些細微的變化,他沉沉地應了一聲,說:“天氣不好,孫兒會叫夷空将傘備在車上。”
“一把傘擋得住甚?雨雪落不到身上,寒風便不會撲你麽?這清平城要變天,傷人的東西總是無孔不入的,我老了,身子不好,只盼你好好的。今夜就宿在這裏,莫要回去,我已叫她們将偏殿打掃出來,待晚上你去向皇帝請安回來,就去那裏住。”
“好。”李肆隐低低應了一聲。
吃完午飯,太後又拉着他說了許多,李肆隐說話不多,但聽得很認真,太後總愛說他小時候的事,惹得殿裏的宮娥們也一個勁兒地笑,仿佛那個半大的小毛頭還在殿裏亂跑。
下午太後要睡覺,李肆隐便帶着夷空在偏殿裏喝茶,夷空抱劍坐在窗沿上,鬥笠斜着,蓋住大半張臉,不知是睡着還是醒着。
李肆隐也不看他,倒了兩杯茶,問:“你說她是不是知道了?”
夷空低沉的聲音從窗邊傳來:“她一直知道。”
“我是說另一件事。”李肆隐慢悠悠地喝了口茶,茶香在他的口腔裏彌漫,伴随着熱氣一起呼出來,“她站哪一邊?”
“手心手背都是肉,”夷空換了個姿勢,他半側過身體,看向李肆隐,“你這是為難她。”
李肆隐唔了一聲,也轉過身看他:“那你說,她與我說那些話又是什麽意思?”
“我沒聽見。”夷空說。
李肆隐:“你肯定聽見了。”
夷空:“她下不了手,那是她的肉,只能讓你随意施為。”
李肆隐笑笑:“我也是我娘的肉,只不過我娘早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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