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污蔑

污蔑

赤陰宗裏有十六個分堂,寒止突然離開,只因七堂主要挑戰她。

“蓮瓷姐姐,少主何時回來?”乖乖窩在搖椅裏的女孩早被蓮瓷哄好了,現下手裏正捧着燒雞,櫻紅小嘴泛着油亮亮的光,梨渦邊還黏着兩粒白米。

軟糯的童聲帶着鼻音,天真爛漫。

女孩不知寒止去了哪裏,更不知站在窗邊的蓮瓷為何一直皺着眉。

窗外,鵝毛大雪又積了兩尺高,懸在飛檐上的皮燈籠熄了兩盞,蓮瓷盯着昏暗的殿府外院,默默攥緊了手。

“蓮……”女孩以為蓮瓷沒聽見,剛張口,就見後者徑直沖出門去。

山頂的狂風湧進屋裏,一瞬吹得女孩睜不開眼,她只聽見一聲悶響。

是雙膝砸在石磚上的聲音。

“唔……”

寒止沒忍住疼,輕哼了一下。

蓮瓷聽得不真切,尾音就已經被咽回去了。

“少主!”她慌忙去拉寒止,剛抓住細瘦的小臂,掌心就被潤濕了。

全是血。

寒止瞥了眼身後大敞的門,欲言又止。

原本怔在搖椅上的女孩看見了她的眼神,忽然跳下來,三兩步走到風口,踮起腳尖關上了大門,還順道上了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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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你先去後院。”

蓮瓷壓根沒注意到女孩的舉動,她滿眼都是寒止那截鮮血淋漓的右臂。

“嗯。”

女孩路過圓桌時,瞅了眼擱在上面的燒雞,她喉間輕輕“咕咚”一聲。

想吃。

但寒止還在,少主眼皮底下,她不敢拿。

女孩足下一頓,認命般朝後院挪去,寒止叫住了她。

“燒雞不要了?”

女孩繃着身子回頭。

只見鵝黃燭光落在寒止的臉上,驅散了冷氣,兩三縷碎發散在鬓邊,既削薄了淡漠,又添了幾分溫柔。

瓷白的肌膚浸泡在暖芒裏,她眼尾藏着病倦,軟唇輕抿,凝在眼裏的冰消融成水,潋滟着彌散的光。

別樣的感受轉瞬即逝,女孩一張小臉微微泛紅。

許是想吃燒雞的心思被寒止看穿,亦或是……

她年方十歲,還說不出這種微妙的感覺。

只是寒止撐着半邊身子靠在椅上,明晰的喉骨輕聳,帶出的喘息稍稍有些急……

瞧着便讓人覺得——

想欺負……

似乎也好欺負……

可她是魔教少主,又有誰敢?

“要、要……”女孩捧起燒雞,腳步慌亂,匆匆溜了。

寒止盯着她的背影,唇角勾起極淡的一彎。

“少主忍忍。”

蓮瓷撕開寒止的臂袖,當即倒吸一口涼氣。

三道四寸長的抓痕映入眼簾,翻卷的皮肉竟已潰爛,汩汩湧出的血,紅中摻黑。

有毒。

寒止收回視線,卻沒收眉梢眼角的笑,她抽出別在腰間的小刀遞給蓮瓷,“折松派的人現下在何處?”

“還在咱們的地界上。”将薄如蟬翼的刀刃燒得通紅,蓮瓷深吸一口氣,“少主,我割了啊。”

寒止默然點頭,一陣灰煙騰起,夾雜着皮肉被燒焦的氣味。

她半晌才問:“時璎也在?”

蓮瓷不僅要将腐敗的皮肉割去,還要将燒紅的刀插進抓痕裏,割掉那些已然被毒液浸染的肉。

早已替寒止處理過太多次傷口,可每一次,她都心慌得要命。

“嗯……”蓮瓷的聲音在打顫,馬上就要把刀插進傷口裏了,“時璎是掌門,自然在……”

她斷斷續續地說,“他們就在摘月峰以西十裏的驚雲鎮。”

直到割下最後一坨爛肉,她才長舒一口氣,擡肘揩掉額前的薄汗,“少主,這傷是七堂主弄的?”

寒止的嗓音不再清亮,點頭的動作也稍顯遲緩,她啞聲道:“他自己在毒池裏泡了半月,弄得不人不鬼,我被他抓了一下。”

風雪撞開窗棂,雕框砰然撞響,寒止轉頭看向院裏的霜霧。

肩背上的鞭傷崩裂,血濡濕了荼白色的衣裳,錦綢布料黏着寒止的肌膚,她扭着身子,盈盈一握的腰脊完全落進蓮瓷眼裏。

抓住這截腰身,便能輕松将人鎖進懷裏。

瞧着好生脆弱。

蓮瓷沒敢多看。

她也清楚,寒止不脆弱。

走到窗邊将雕框鎖上,蓮瓷思索再三,忍不住開了口。

“寒無恤真是心狠,少主若是沒挨那頓鞭子,今日指不定能少受些罪。”

蓮瓷将溫在食盒裏的天參枸杞烏雞湯端出來。

“赤陰宗裏,總要争個你死我活,實在太兇險,我真是不敢多想。”

她将湯碗遞給寒止。

“依我看,少主早日奪了這教主之位,才能得片刻安寧。”

指尖剛觸到寒止的手,涼意滲進了蓮瓷的骨血裏。

“寒無恤三天不打我,便不痛快,雖有一半堂主都已換成了我的人,但終究不是萬無一失,我不能讓你,讓手底下的人拿命相搏,我沒躲他那一掌,就是不想他太過忌憚我,這鞭子,我挨了十幾年,如今多一次少一次,都不打緊。”

寒止抿了一口湯。

“我真不明白,少主是寒無恤的親生骨肉,他卻日日想着,如何折磨少主,簡直沒有天理!定要見少主被磋磨致死,他才痛快嗎?”

比起寒止,蓮瓷顯得更加憤怒。

藥膳醇厚濃郁的香氣直沖天靈蓋,棕黃發亮的湯還沒完全咽下,寒止就嘗出被人刻意隐藏的苦澀。

“你還是放了苦麻。”

她作勢擱下碗,蓮瓷卻搶先一步擡住她的手腕,又掏出幾顆糖豆,“我沒想瞞着少主,添了甘草、金橘,是擔心少主怕苦,喝不下去,只是這苦麻益氣固元,最是對內傷好。”

寒止愛吃甜食,味覺又比旁人更靈,苦口的東西,她真的很讨厭。

沉默良久,她還是端着碗不動。

“求求少主。”蓮瓷又把糖豆送得更近一些,在寒止面前,她藏不住心事,焦急之色明晃晃地挂着,“少主……”

這是僭越。

也是明知不可而為之。

重新擡起被蓮瓷擋住的手,寒止将碗端到嘴邊,她垂下眼眸,将藥湯一飲而盡。

苦辛在口腔中彌漫開來,長指撚起蓮瓷掌中的糖豆,寒止卻沒有馬上吃,直到澀味散盡,她才将糖含進嘴裏。

蓮瓷繃緊的神色終于松了些,她就知道,寒止架不住她求。

接連吃了五顆糖,寒止都沒擡眼,燭芯被方才的風吹歪了,光影昏茫,襯得她孱弱落寞。

胳膊搭在桌案上,殘損的左手便垂在虛空裏。

那只手生得漂亮,骨節分明,纖細修長,食指指尖微微泛着紅,手背上淡青色的脈紋微鼓,待寒止擡起手,應該就會隐回白皙細膩的肌膚下。

如果她能擡起這只手的話……

蓮瓷不動聲色地移開視線,在心中嘆氣。

她從未見寒止用過這只手。

到底是廢了。

“我要拜時璎為師。”

寒止說得很平靜,“折松派有法子治我的手,哪怕混不到掌門門下,能混進去,就多幾分把握。”

她半擡起眼,眼睫垂下的一弧陰影掩去了眸光。

頹然中隐約燃起一豆星火,這應該是寒止治好左手的最後一點希望了。

門闩被風拍得咯吱作響,蓮瓷難以置信,頃然背過身去,寒止看不見她的神情。

好一會兒,她才開口,“少主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她還是沒有轉身。

左手殘疾一直是寒止的心結,近二十年,蓮瓷見她嘗遍了天下奇方,苦麻的澀味她受不了,可為了治好這只手,再苦的藥她都能灌。

奈何天不遂人願。

蓮瓷不懂寒止為何這般執着,她只知為主盡忠。

“此去兇險,時璎絕非善類,我不能帶你。”

蓮瓷在昏黃的燭光中轉過臉,一撩袍擺便跪下了,“少主要丢下我嗎?”

“起來。”靜默須臾,寒止松了口,“我們寅時就動身。”

“至于那孩子,往後就養在我府院的密室裏,找人好好看顧。”

***

天蒙蒙亮,驚雲鎮裏熙來攘往。

攤販揭開竹蒸箅,蓬松香軟的面團引得垂髫稚子駐足凝望,不多時他們的饞蟲又被廊橋上的糖人勾了去。

“來人啊!抓賊了!”

嘈雜的人群将折松派與一個老妪團團圍住。

時璎瞟了眼抓住自己腕骨的手,另一只握劍的胳膊正蓄着力。

“胡說八道!折松派乃是名門正派,怎會行竊?分明是你想偷掌門的錢囊不得,被抓住還倒打一耙!”

話音剛落,五六個折松派弟子便同時抽出了長劍。

锵锵——

金鳴貫耳,冷光刺眼。

老妪一愣,攥住時璎的手微微松開,又猛地收緊。

到嘴的肥肉,可不能丢了。

時璎着一身玄色束腰長袍,只腰間用銀線繡着一朵不知名的花,除此周身再無裝飾,可她氣質太過出挑,後又跟着好幾個執劍之人。

老妪猜她要麽有權,要麽有勢。

直到一個弟子自報家門,她才反應過來。

眼前神色淡漠的女人,竟是折松派掌門。

可江湖事與她何幹?

“都把劍收了。”時璎淡淡開口。

老妪得寸進尺,“沒天理啦!光天化日之下,以衆欺寡!沒法活了……”

周遭嘈雜,指指點點有,污言穢語更多。

時璎知曉自己是外鄉人,有理只怕也說不清,更何況她還有要緊事,不能多耽擱。

本想給錢了事,豈料她剛要開口,一道清亮的女聲先響起來。

“折松派掌門好威風。”

人群散開個小口,荼白長裙款款靠近,晨光乍露,天際間金芒萬丈,半縷和光迷了時璎的眼。

她垂眸慢擡,先映入眼簾的就是寒止的唇。

絲絹上的種種竟成了真。

再往上,也沒有面具。

驚鴻過眼,時璎短暫地忘了呼吸。

“我可都瞧見了,就是她偷了這位大娘的錢囊。”

時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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