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失控
失控
“姑娘瞧着也并非不知禮數,無理取鬧之輩,怎也信口雌黃,污蔑我派掌門?”
幾個弟子憤懑不平。
寒止置若罔聞,她看似不經意地同時璎對視一眼,而後側過身去,“是不是污蔑,一驗便知。”
她握住老妪的手腕,“大娘莫急,我替您尋一個公道。”
寒止背光而立,唇角雖勾着弧彎,可那雙眸子裏卻沒有丁點兒笑意。
老妪怔愣幾瞬,忘了回話。
“大娘方才在西北巷買米糕時,我曾親眼見她打開過這錢囊,裏頭除了些銅板碎銀,還有好幾朵陵苕。”
寒止說得坦然,仿佛一切都是真的,她給了老妪一個眼色。
“啊……啊!是、是、是!”老妪想掙脫自己的手,但冷厲的威壓卻讓她難以動彈。
人群立即騷動起來。
時璎深深看了寒止一眼,才平淡開口,“我這錢囊中的确放了花,只不過,這位小姐該是看錯了,我放的不是陵苕,而是橙錦,既如此,便打開一驗吧。”
寒止會心一笑。
“等等!”
解錢囊的動作被打斷,老妪慌忙改口:“裏邊放的就是橙錦!就是橙錦!是我老糊塗了!”
寒止稍偏頭,跟在她身後的蓮瓷當即會意,三兩步沖上前,絞住老妪的手,将人摁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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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璎倒過錢囊,碎銀砸在石板上,壓根沒有陵苕,更沒有橙錦。
“你口口聲聲說,這是你的錢囊,怎麽連裏頭裝了些什麽,都不知道?”寒止神色淡淡,“真要我把你送到縣衙裏,才肯說實話?獄裏的刑罰不好受,斷手斷腳,砍鼻剜眼,大娘,可別一條道走到黑啊。”
寒止嗓音清亮又不失柔緩,只是她的尾音太輕了,一個“啊”字,聽得人後背發麻。
手腕上的涼意還沒散盡,老妪觑了眼逼近的玄色與荼白,兩人身量高挑,一前一後站着,只是兩相對比,寒止稍顯單薄,時璎比她高出一個頭,不怒自威,神色也更冷淡。
老妪自知上了當,理虧在前,只得拼命求饒。
寒止掃了她一眼,轉頭去看時璎,“掌門想如何處理?”
她語調依舊,只這一次,有了清淺的笑音。
四目相對,時璎素日裏淡漠到僵板的臉稍稍和緩,“放了吧。”
“好。”
寒止想都沒想,順了她的心意,倒是蓮瓷心中暗罵。
道貌岸然,裝什麽大度君子,時璎,你的真面目,我還不清楚?
但少主之命不可違,蓮瓷扭動了一下自己的臂膀,松開了摁在手下的人。
老妪捂着臉,匆匆跑進了人潮裏,圍觀的人也三三兩兩地散了。
“原來是我們錯怪姑娘了!”
“多謝姑娘仗義出手!”
“……”
時璎身後的弟子,有的撓頭,有的抱拳。
“諸位不必客氣,略盡綿力罷了。”
寒止不動聲色地掃過他們的下盤,最終停在時璎微微分立的雙腿上。
她左腳外擺,是戒備姿勢,以便随時出招,長劍懸于右側腰間,通常擅用左手的人才會如此。
可雨夜裏,她分明使的是右手。
或許——
她右臂上有傷。
寒止一瞬就猜想了許多,她主動接近時璎,深入折松派本就是冒險之舉,絕不能掉以輕心。
時璎腦海中卻是一團亂麻,她面無表情,心裏早已是巨浪翻天。
寒止嘴唇薄,笑時輕抿,唇線便揚起一彎,她仰頭望過來時,薄潤的唇瓣翕動,絲絹上寥寥幾筆,勾勒出了寒止的神韻,可當活生生的人出現在眼前,時璎還是難以置信。
盡管她看到寒止的唇瓣就想到了畫像,她還是驚疑不定。
直到寒止方才側過臉,問她想如何處置老妪。
光影重疊,絲絹上的側臉有了肉形,帶着鮮活人氣的神韻到底勝過畫筆的渲染。
只可惜,絲絹上的人戴着半截面具。
還是不能完全确定。
時璎不知自己當時為何就留下了那一方絲絹。
是因為畫像太美了?
她更不知寒止為何會同絲絹上的人那般相似。
只是巧合嗎?
時璎在短暫地思慮後,穩住心神,“今日之事,多謝。”
她凝視着寒止的眼眸,“還未請教姑娘姓名。”
“寒止。”
蓮瓷在聽到這個名字時,竟有一瞬覺得陌生。
赤陰宗上下,只認令牌,魔教中人皆知曉寒無恤有一個女兒,可知道她姓名的人,屈指可數,幾乎所有人都只會喚一聲“少主”。
“寒止”二字生來就是被遺忘的。
除了寒無恤與三五心腹,其他知曉這個名字的人,都得死。
寒止在宗門裏也通常帶着一整張面具,她長得太出挑,只戴半張面具,容易被認出來。
她從沒有帶過半張面具。
時璎剛穩下的心神被“寒止”兩個字徹底攪亂。
“敢問是哪兩個字?”
“歲暮天寒時,祈福盼禍止。”
寒止坦坦蕩蕩,時璎眸光微晃。
也姓寒……
赤陰宗教主姓寒名無恤,難道眼前人就是傳聞中殺人如麻的少主?
為了突破內力大關,時璎曾經就打過魔教少主的主意,可她抓了許多魔教中人,甚至連少主的名字,都不曾拷|問出來。
現下立在跟前的女人,脊背削薄,瞧着就只是體質虛弱,嬌生慣養的閨閣小姐,同魔教少主扯不上關系。
疑雲重重,時璎心裏千回百轉,面上卻絲毫不露。
“在下折松派掌門,時璎。”她瞥了蓮瓷一眼,隐隐覺得面熟,但也沒細究,“此行下山,還有要事纏身,先行一步,他日有緣再會。”
“且慢。”
蓮瓷将裝好的錢囊遞給時璎,“時掌門,您的錢囊。”
可就要交到時璎手中時,蓮瓷驀地松開手,她眼裏閃過一絲微不可察的得意。
時璎下意識彎腰去撿,寒止快她一步。
兩只手毫無預兆地抓握在了一起。
落進掌中的柔軟,仿若無骨。
時璎抓到了寒止的手。
絲絲涼氣鑽進肌膚裏,順着經脈上行,肆意撩過每一寸命脈,餘韻又綿又長。
時璎脊骨一僵,不禁收緊了手。
凝在丹田的內力四散,滾燙的真氣逼得寒涼節節敗退,霎時就将透骨的涼意死死壓制。
灼熱刺透手背,一股純烈的氣勁似要撞開被冰封的穴脈,寒止不能任由她再放肆挑釁。
而且,她有些受不住時璎的真氣。
太烈了。
太燙了。
可寒止不敢用內力。
“疼……”
顫音入耳,徹底軟下來的嗓音讓時璎猝然回神,她當即收了力。
瘋了吧。
“抱歉。”
時璎心中生愧,寒止白皙的手背上,一圈豔紅的捏痕格外刺眼。
寒止分明什麽都沒做,自己卻像被迷了心智一般,發狠壓制她不夠,還想闖進她身體裏。
真是瘋了。
“無妨。”
寒止出言寬慰,卻向後退了半步。
防備之意太明顯。
寒止的恐懼也從閃躲的眼神裏流露出來。
她裝的。
時璎将身前人的一舉一動瞧得清清楚楚,她心下落空,想解釋,話在嘴裏繞了一圈,又咽了下去。
沒必要。
“告辭。”
時璎只撂下兩個字,甚至都沒聽寒止的應答,便匆匆走了。
像是逃。
純烈的氣勁灼手,寒止雖受不住,但能燙進心裏的熱意還是讓她本能地生出幾分留戀。
她默然攥緊了手掌,意猶未盡。
可寒止的手還是太涼了,留不住暖意。
時璎剛消失在街角,旋留在掌心的溫度也跟着去了,她的手冷得徹底。
寒冽的氣勁被灼熱一挑釁,叫嚣着想應戰,究竟是誰壓制誰,得放開一試,才知道。
寒止手腕輕轉,壓下了異動。
昨夜手臂上的抓傷微微刺痛,她沒放在心上。
“罪魁禍首”蓮瓷瞅了眼寒止的臉色。
完了!
少主的手被摸紅了!她最愛惜自己的手了!
蓮瓷已然在心裏死了八百回。
“做什麽松手?”
蓮瓷言行舉止雖偶爾不着調,可辦事卻妥帖謹慎,滴水不漏。
她決計不會拿不穩一個錢囊。
“嗯……”蓮瓷眼神無辜,“她當年砍傷了我的手臂,這仇還沒報,我技不如人,認了,但我也不願多給她臉面,想要錢囊,自己撿吧,更何況,我當年戴了面具,她也認不出我來。”
寒止沉默不語,盯得她渾身寒毛直立。
“我、我就是不想伺候她,我想到少主也會去撿,只是沒料到……”
沒料到會牽手。
寒止眉心一緊,“你怎知我也會去撿?”
蓮瓷支支吾吾,半晌才老實交代,“少主想賣乖,想在她時璎面前得臉,自然會多表現……其實!我也只是猜測!”蓮瓷說着,往後撤了一步,“少主——”
“我錯了!”
她雙手捏着自己的耳朵,咧開個讨好的笑。
被時璎捏過的手掌仿佛還隐隐作痛,寒止:“……”
行,真是我的好心腹。
***
渡口起了濃霧。
江潮氣又腥又濕,水珠從防風的燈罩上滑落,又砸在船板上,一灘水合映出雲霾間蒼黃的弦月。
漁夫掂量着手中的銀子,“諸位也瞧見了,這夜深霧重,只怕是……”
“這都是五倍的價錢了!”
“欸,少俠莫急啊,這浮生觀才死了人,你們要去,這船就得橫江過,江對岸的渡口還是魔教的地界,我實在怕啊。”
時璎又望了眼濃霧。
不能再耽擱了。
她捏緊了自己的錢袋。
可——
囊中羞澀。
“一錠黃金走不走啊?”
時璎陡然回頭,冷霧中走出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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