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接近

接近

“這兒怎麽連盞燈都沒有,還有這旌旗,都生黴了!”

江對岸的渡口殘破不堪,一行人下船時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

“啊!”

走在最前面的折松派弟子腳下一滑,撲倒在地,他雙手胡亂摸索,将抓到的硬物拿到臉前,險些吓得神魂俱散。

那是顆骷髅頭。

“發生何事了?”

他的師兄聽到嚎聲,當即掏出火折子,黃光照亮了淺灘上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頭的白骨。

空氣裏彌漫着淺淡的血腥味,此處只有骸骨,不是血氣的源頭。

右臂的抓傷不斷惡化,寒止快失控了。

蓮瓷也很快察覺到掌心之下的溫熱濕潤,她瞄了眼已經走遠的時璎,迅速将懸在腰間的香囊解開。

特制的香料與寒止身上的血氣相中和,掩蓋了她受傷的事實。

時璎蹲下身,抓起一個頭骨端詳。

十日前,她得浮生觀來信,說島上來了個瘋子,殺人剝皮,食肉飲血,所到之處,絕無活物。

信中種種描述都像極了她一直想抓的那個人。

拇指擦過骷髅上的血跡,時璎心下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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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還沒凝,這些都是新鮮的骸骨。

她仿佛已經嗅到那個人的氣息了。

只要抓到……

“掌門。”

時璎的思緒被猝然打斷。

寒止在她身後站定,“既已過江,我便先告辭了,腳程太慢,不好耽擱諸位。”

幾個折松派弟子從白骨間抽出神思,出言挽留。

時璎偏過頭,她掃了眼與寒止緊貼的蓮瓷,不冷不熱地說:“請便。”

寒止沒功夫理會她的情緒,也不再假意周旋,由蓮瓷攙着,走進了夜色裏。

時璎盯着兩人離開的背影,片刻心生疑慮。

浮生觀在西南方,即便寒止要尋歇腳的客棧,西南方也有,何必朝東北方走……

豈不南轅北轍?

時璎想着,冷眸稍斂。

在躲我?

她手中的頭骨一瞬出現了細碎的裂紋。

***

“少主,他們沒有跟來,就在這裏療傷吧。”蓮瓷松開被血潤濕的手,來不及擦拭,急忙掏出随身攜帶的傷藥。

寒止将暖爐抛給蓮瓷,她靜立不動,臉上失了笑。

或許同時璎道別以後,她就沒再笑了。

“還有來找死的雜碎。”

她話音剛落,數十道灰漆漆的影子便徑直撲來。

全是魔教中人。

被壓抑太久的氣勁沖上手,內力随着掌風暴溢,霎時震開了所有妄圖靠近的人。

沒了真氣壓制,餘毒在體內四竄,寒止指尖再一次凍出了薄霜,她聽不真切,也看不清楚,唯有乍起的殺心讓她出手愈發無情。

被震倒的人不死心,接二連三地朝她沖去。

骨骼斷裂的脆響裏夾雜着皮肉被生生撕開的聲音,蓮瓷聽得後脊一陣涼,一陣麻。

寒止殺人,百無禁忌。

她極少用自己的手,大都是折一段樹枝,或是摘下幾片花瓣替代,她一旦用了手,八成是心裏不痛快。

最後一人被掼摔在地,冷冽的氣勁悍然下壓,只一瞬,血肉四濺,魂飛魄散。

寒止垂在身側的左手依舊素白幹淨,右手卻淅淅瀝瀝地淌着血,她阖上眸子,靜立了半晌,仍舊一動不動。

蓮瓷欲要上前,可寒止腳邊的每一株野草都在狂顫,內勁外洩,撞得泥地開裂,樹林震動。

每近一寸,威壓更甚一分。

蓮瓷實在受不了。

寒止在壓制自己體內的真氣,一旦壓制不住,反噬即瘋魔。

額前浸出一層汗,蓮瓷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想幫忙,奈何修為不夠,只能保持安靜,不打擾寒止。

自也不能讓旁人打擾。

雙耳順風抽動,蓮瓷敏銳地感覺到,有一行人正在向她們逼近。

她飛身上樹,在濃郁的夜色中瞧見了數道熟悉的身影。

***

“掌門!前面怎忽然起霧了?”

“這也太邪門了!”

折松派弟子們猛地剎住腳,劍穗上的玉珠還在當啷作響。

時璎擡手示意他們不要輕舉妄動,只身靠近泛黃的濃霧,她屏息凝神,慢慢陷入霧中。

阖上雙眼,時璎體內真氣流轉,剛走出五步,她便覺得丹田疼痛,似有鈍刀在不停磋磨,直到雙腿發軟,她都沒能穿過濃霧。

半晌,時璎退了出來。

折松派弟子一擁而上,修為尚淺的人聞見了時璎衣袖上的霧氣,當即臉色就變得烏青。

時璎反手點住他的曲池穴,“不要運氣。”

而她自己的氣勁已然無法沉入丹田。

“掌門,我們何時能走?”

時璎沉默片刻,“等霧散。”

她直勾勾地盯着霧障,想握劍,手也使不上力了。

這不是瘴,不是霧,是毒。

是有人刻意設防。

是她做的嗎?

時璎難以自控地再次想到寒止。

***

蓮瓷設好毒障,從樹上一躍而下,她落地無聲,生怕驚動了少主。

寒止眼睫輕顫,須臾緩緩擡起眼,露出了泛紅濕潤的眸子。

她單薄的身體仿佛一碰就碎,一摸就毀。

蓮瓷壓根不敢動她,試探着喊了一聲,“少主?”

寒止全無反應。

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又喚了一聲,“少主?”

寒止這才緩過勁兒,她澀聲開口,“上藥吧。”

靠着一顆樹滑下,寒止支起右腿,擡手搭在膝上,她垂着頭,讓人看不清神情。

蓮瓷卷起她的袖管,将藥粉灑在傷口上,翻卷糜爛的創口正汩汩冒血。

“少主……”

蓮瓷心如刀割,她強忍着心疼,扯出一張白布替寒止仔細包紮。

自家少主日日都帶着傷,或大,或小,或外傷,或內傷,十幾年過來,蓮瓷仍舊沒法淡然處之,甚至越發覺得心酸。

寒止神色恹恹,她将被穢物濺髒的絨領随手一抛,裸|露出來的脖頸孱弱蒼白,“我不疼。”

她盯着下垂的左手,漸漸陷入一片空茫。

自從別了時璎,寒止便覺得心潮翻湧,本以為是被壓制得太久,可方才發洩一番,她仍然沒能恢複平靜。

反而又煩又躁。

“少主,我幫你捂捂手吧。”蓮瓷舉起早已沒有溫度的暖爐,“我的手,是熱的。”

寒止怔了片刻,敷着血的唇角翹起一彎,“不冷。”

抱着暖爐,頂多也只能融掉指尖的薄霜,體內的寒,是化不盡的。

從決定習練六十真言的那一日起,她就注定了要冷上一輩子,世間能與她體內寒冽真氣相抗衡的人不多。

時璎算一個。

只是不知她那瘋烈的氣勁能不能反壓住這股邪野的寒氣,總還是要放手一試,才知高下。

寒止正想着,人就到了。

“寒止。”

蓮瓷倏然起身,擋在寒止跟前。

“時掌門怎麽來了?”她手腕一轉,嵌在刀柄上的鐵環锵然撞響。

看着遍地的碎肉殘屍,幾個折松派弟子投向蓮瓷的目光裏滿是畏懼和驚疑,時璎對一地的屍體視若無睹,她徑直走向蓮瓷。

“我不會傷害你家小姐。”

冷淡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一陣風過,人已經繞到了寒止跟前,蓮瓷根本反應不及。

不好!

時璎不會有所察覺,要對少主下毒手吧!

蓮瓷慌忙轉過身,可入眼的卻是——

寒止正窩在時璎懷裏,左臂放肆地貼着她的胸口,右手還攥着一小截玄色衣料。

“?”

“請時掌門放開我家小姐。”

時璎單膝點地,連眼都沒擡,“是她自己爬進來的。”

她攤着手,甚是無辜,只是垂下的目光疏冷盡散,甚至有幾瞬柔光閃爍。

“掌門。”寒止将臉側向時璎的胸膛,悶在她心口,喚了好幾聲,“掌門——”

一聲比一聲輕。

一聲更比一聲軟。

喚得時璎耳根發燙,心下發軟。

蓮瓷盯着“弱不禁風”的寒止,眉心抽跳。

行嘛,這一地的死人,合着都是我殺的……

見寒止久久賴在自己懷中,沒有離開的意思,時璎靜默片刻,索性将人一把抱起。

“寒止,我帶你去浮生觀,可好?”時璎的目光在她側臉上停了好一會兒,才緩聲開口。

靠在臂彎裏的人乖得很,既不哼叫,也不掙紮,全然沒了在船上時的疏離和戒備。

時璎很受用。

寒止悶悶地“嗯”了一聲,閉眼輕蹭着抵在頰邊的柔軟。

兩人離得太近了,即使隔着衣料,時璎仿佛還是能感受到寒止細膩的肌膚,溫熱的呼吸撲在心口,似貓兒抓。

時璎本能地被蠱惑,卻又瞬間回過神來。

她抱着人,擡步就朝浮生觀所在的方位走,路過蓮瓷時,她放慢了步子,淡聲道:“身手不錯。”

只是話音還沒落,她又看了眼寒止的小臂。

身手不錯,但你家小姐也傷得不輕啊……

時璎這話聽起來,橫豎都像在罵蓮瓷無力護主。

蓮瓷:“……”

她隐隐覺得,時璎對自己有敵意,這敵意還不小。

蓮瓷顧不上細究太多,連忙追上兩人,可剛要湊近寒止,時璎的步子便加快了,一溜煙将她遠遠甩在身後。

“!!!”

将寒止單獨留給時璎,蓮瓷不放心,又提了一口氣,卯足勁追上去。

時璎稍稍移眼,眸光不屑,盡管懷中有人也絲毫不影響她的行動。

蓮瓷眉頭緊蹙,她幾乎放出了全力,雖還是抓不住時璎,但不至于跟丢。

兩人你追我趕,寒止偷偷眯起眼,聽出她們正在暗暗較勁,她清楚蓮瓷是憂心,可時璎又是為何?

擠着臉頰的胸膛起伏極緩,時璎的氣息沒有一星半點的紊亂,寒止心生忌憚。

好深厚的修為,只怕不能硬碰硬。

時璎在這時收緊了雙臂,寒止順勢貼緊了她的身子。

算了。

裝柔弱也好,演乖順也罷,想治手,得先纏住時璎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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