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藥泉
藥泉
“脫吧。”
時璎站在一汪深池邊。
褐色的暖湯深不見底,池面霧氣蒸騰,草藥香氤氲在屏風裏,兩層紗簾外,是山頂的紅梅雪景。
寒止取下絨領,便扔給了時璎。
不知是無意,還是有心。
冷香轉瞬即逝,卻還是讓時璎體會得真切,她抓着絨領,更是感受到了寒止脖頸處的餘溫,但涼風一襲,又散得徹底。
摸得到,卻抓不住。
“你就這麽看着我脫?”寒止解下罩袍,抖落的碎雪鋪在鵝卵石上,片刻融化。
時璎将絨領挂在木架上,“要我幫你?”
她本就比寒止高些,如今踩在木塌上,更有幾分高不可攀的意味,銀線滾邊的束腰卡着她的腰身,系在左腰的藍紋灰玉是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裝飾。
“蓮瓷不在,我不介意伺候你。”
時璎眸中笑意散漫,對待旁人的疏離冷漠,都不見了蹤影。
“不敢勞駕掌門。”
寒止玉身立在一片迷蒙的暖霧中,“只是,你、我還沒有好到這種程度吧。”
“什麽程度?”時璎盯着她,像是在看獵物,“坦誠相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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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裏有話,眼神危險極了。
寒止從容不迫,“坦誠可不是脫|光了這麽簡單。”
長指撚住白玉扣子,解了兩顆,挪到第三顆時,似要解,又半晌解不開,影影綽綽,半遮半掩。
“掌門對我也還沒坦誠相待呢。”
“哈哈。”時璎收斂了極具侵略意味的目光,她也有秘密,就會和寒止一樣心虛,“來日方長。”
寒止也笑。
兩人各懷鬼胎。
寒止迎着時璎直率的目光,裝乖順,演柔弱之時的嬌真純粹,被隐秘的、成熟的誘|惑取代,“掌門,我手還傷着,沒力氣脫主腰了。”
火星掉進了濕柴堆裏,火燃不起來,但悶熱燒心,是邀請,還是戲弄,時璎辨不清。
她掌心出汗了。
寒止料想時璎一定會逃避,會喚蓮瓷來,不曾想這人竟三兩步逼近了。
她下意識想退,可身後已是池岸。
退無可退。
“自投羅網,還能有退路嗎?”
寒止聽到時璎的話,心跳乍急。
倘若他日,時璎知曉了真相,卻不揭穿,而她自己毫無察覺,仍舊主動靠近,這又何嘗不是一種自投羅網呢?
藥泉裏的熱氣不斷上湧,從足跟一路向上,催得她兩頰發燙。
“你臉又紅了。”
時璎并沒有動手,甚至沒有垂眼亂瞧。
寒止脖頸紅得能滴血,她幹笑兩聲,反手扯住系在腰後的綢帶,毫不猶豫地拉了下來。
“敢自投羅網的,都是瘋子,瘋子是不需要退路的。”
時璎轉瞬就繃不住了,慌忙背過身去。
“時璎,你真不行啊。”
“你——”時璎循聲回頭,寒止的主腰恰好“砸”在她面上。
時璎半身都僵了。
貼身的綢綿帶着涼涼的香氣,她雖聞慣了,卻還是心神皆亂。
寒止沉到水中,趴在池岸上打量故作鎮定的時璎,須臾笑出了聲。
“你笑什麽?”時璎喉間輕滾,她将寒止的衣裳全部晾好,借機穩住了神思。
“我笑掌門天真無邪。”
“在某些事情上,自是比不過寒小姐游刃有餘。”時璎靠近寒止蹲下,“活像是蓄謀已久。”
“這話就錯了。”寒止稍坐起來,“我這個人,單純得很。”
水珠順着寒止的脖頸緩緩滑落,濕霧迷了時璎的眼。
寒止在這時朝她臉上撣了幾滴水,她剛要把手藏回水裏,就被時璎抓住了。
“單純的壞吧。”
寒止粲然一笑,也不掙紮,又起來些,若非水色深,就該遮不住了。
“罪過。”
熱氣撲面而來,兩人在一片昏茫中對視。
時璎鬼使神差地攥緊了那只濕漉漉的手,藥湯淌進她的袖管裏,濡濕了衣料,她也沒發覺。
突然,寒止輕咳兩下,她頓時就松了手。
“泡好。”
時璎在池邊坐下,“這池中的水,都是頂山精華,裏頭擱了幾十味藥,泡上兩月,必能根治寒症。”
退到池中,寒止暗暗運氣,未曾察覺到異樣。
真沒下毒啊。
“治好了,我可就要跑了。”
“你跑吧。”
時璎瞟了眼挂在遠處的衣裳——
光着跑。
寒止意會,“那不成,我怕掌門又羞啊。”
藥石起了效,她面上暈開一層雲粉,削薄了素日裏的清冷貴氣,被熱意蒸出的紅,點染了微挑的眼尾,濕潤的眸子裏盡是眨不散的霧氣。
若是把她欺負狠了,是不是會比現下更誘人……
時璎被自己的想法驚住了,她咬咬牙,再看向寒止時,這人分明肩平而背直,不容攀折。
林中那一幕,時璎記憶猶新。
寒止渾身是血,蜷在她懷裏,同樣易碎,也同樣不容亵玩。
極具反差的美幾乎要撕碎她的理智。
時璎發覺寒止骨子裏是個很清傲自持的人,堂堂魔教少主,也不差權勢地位,今日拜師禮,她卻在折松派跪了十幾次。
究竟是為了什麽?
盈亮的水珠挂在寒止潤白的肩頭,更稱得她膚若凝脂,時璎掃了一眼,幹脆別開臉,不再看。
“那你就別跑。”
藥湯裏的熱意正緩緩滲進寒止的骨血裏,但終究比不上時璎那股純烈的真氣讓她着迷。
哪怕兩道真氣天生相斥,她也想時璎進來,狠狠攪碎她體內的堅冰,哪怕溫暖只有一瞬,哪怕代價是不得好死。
遲遲沒得到水中人的回應,時璎回過頭,恰好撞上了寒止來不及掩藏的,癫狂又赤|裸的渴|望。
只一瞬,時璎覺得自己像是被人掐住了,鎖死了,想跑也動彈不得。
兩人皆是一愣,寒止率先回神,明眸裏不見陰暗。
“掌門,你生得真好看。”
時璎呆呆地“啊”了一聲。
寒止被她的反應逗樂了,撥開身前的水,游到了時璎腳邊。
“我說你生得好看。”
時璎五官生得不柔和,反倒十分深邃,面上鮮有嬌弱之氣,更多的是英俏,她不常笑,眉眼總顯得淡漠或是淩厲。
但寒止常看見她笑。
她笑時,那些被藏起來的恣意俠氣,才會出現。
寒止總覺得,或許那才是真正的時璎。
同樣撣了兩滴水在寒止面上,時璎沒應話,只是笑意久久不散。
穿過梅林的蓮瓷抱着幹淨的換洗衣衫,鬼鬼祟祟地靠近。
忽然一道黑影閃過,她頓時覺得後脊發涼,緩緩轉過頭,只見時璎正陰沉沉地盯着她。
蓮瓷所有的表情都凝固了,她僵硬地嘿嘿一笑,“兩柱香的功夫到了,時掌門,我來給小姐送衣裳。”
時璎單眉微挑。
“哦。”
她冷着臉,頭也不回地走了。
蓮瓷長舒一口氣,可當她撩開紗簾後,剛落下的心再次高高懸起。
寒止自幼時起,就沒有在除了她之外的人面前脫過衣。
即使是貼身服侍的心腹,寒止沐浴時,也絕不允許她們靠近。
她今日卻在時璎面前解了衣……
“少主,她是不是欺負你了?”蓮瓷暗叫不好,壓低了聲音問,“她逼你做什麽了?”
“沒,她沒有冒犯我。”寒止輕輕抹掉挂在下颌的汗珠,“所幸摸了祛疤的藥膏,否則今日脫了,我倒是不好解釋。”
蓮瓷皺眉,“所以,時璎這又是試探?她懷疑少主的身份。”
畢竟高門望族的小姐,身子應該少有疤痕。
“或許不是……”
寒止不确定,“她沒怎麽正眼看我的身子,頂多是匆匆一瞥,許是我想多了吧。”
蓮瓷暗暗松了口氣,還好沒讓時璎占了便宜。
***
赤陰宗每一處都充斥着血腥味,而腥氣最濃處,為血潭。
寒無恤站在斷崖邊,萬丈深淵下,血浪翻滾。
除了教主,赤陰宗上至少主,下到門主,都能被挑戰,贏者取而代之,高登一步,輸者落入血潭,粉身碎骨。
這就是血潭試煉。
寒無恤面色冷厲,“我究竟何時才能得到這延年益壽的秘藥?”
女人出言安撫,“別急,寒小姐才入門,折松派繁文缛節多,再等等。”
寒無恤将灰白的頭骨踹到崖下,“寒止那個小孽障,心眼不少,我只怕拖得久了,讓她有所察覺。”
“師兄寬心,浮生觀都燒成了灰,就算她日後折回,也是丁點兒痕跡都摸不着,至于她體內的毒,也已經被去除了。”
寒無恤不解,“你親自給了她解藥?”
“我沒那麽蠢。”
女人冷笑。
“時璎求了一副治療寒症的藥,她自己好得很,勢必是為寒小姐求的,我在裏頭多添了幾味草藥。”
“若是她們起了疑心,查你的藥方呢?”
“單拎出來可都是驅寒滋補的好藥,沒有一樣是害人的東西。”女人拍了拍趴在腳邊的小孩,繼而站起身,只見那孩子如同提線木偶般,也站了起來。
寒無恤回過頭,直對上那雙沒有眼白的眸子,“你的藥人?”
“是啊,不老不死,忠心耿耿,可比活人好用多了。”
“別管他死人活人了,接下來你打算怎麽做?”寒無恤對藥人,似乎不感興趣。
“想要借用寒小姐的真氣來突破內力大關,時璎就得讓她聽話,這世上能讓活人聽話的法子不過兩種。”
南都寶物,能蠱惑人心的小箜篌,以及,記載在《百秘籍》中的控心秘術。
女人踱到懸崖邊。
“那秘籍不知藏在何處,時璎這幾年也不曾尋過,但只要她去找,那麽,其中的長生不老之法就終有一日會被你、我得到。”
寒無恤若有所思,“南都寶物沒了,她就只能去找《百秘籍》了。”
女人笑容陰鸷,“所以,搶奪寶物這件事就有勞師兄了。”
***
寒止穿好衣,和蓮瓷返回掌門院時,時璎屋子裏還點着燈。
蓮瓷不想靠近,只說:“少主,聽聞折松派的藏寶閣裏,也有不少秘籍,我今夜就去找找。”
“珍重自身,我不急。”寒止目送蓮瓷離開後,飛身而起,須臾無聲地落在了房頂上。
“你給我跪下!”
寒止趕忙揭開一小片石瓦,屋內的景象讓她心都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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