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周全

周全

一門相隔,屋裏血腥狼藉,屋外北風蕭瑟。

時璎在雪地裏站了半個時辰,忽然清醒過來。

等她意識到自己的所作所為時,半身一晃,險些沒站穩。

時璎知曉自己多疑,但今夜是她第一次發覺自己的疑心已經深重到了難以自控的地步,她第一次覺得恐慌。

她無意之中傷害了寒止。

從前沒有人如寒止一般親近,即便早已被疑心操控,即便傷到了旁人,時璎也沒有覺察到。

可如今,寒止不是旁人,是她的愛人,等時璎意識到自己鬼迷心竅時,為時已晚。

她沒有在寒止被帶走時出手,就已經遲了,她的疑心試探,寒止也不會不明白。

風雪撲打在面上,時璎捂着心口,突然喘不上氣。

怎麽辦?

怎麽面對寒止?

時璎生出了逃跑的心思,仿佛只要她永遠不推開那扇門,永遠不直面寒止動手殺人的事實,就能掩蓋試探之意,掩蓋她的性格有缺陷,就還能與寒止保持一種微妙的平衡。

自欺欺人。

可門突然被打開了。

時璎渾身僵硬,她怔怔地看着前方,幾乎要握不住劍,狡辯已然到了嘴邊,但她心神俱亂,無法撒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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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止這是要坦誠相見了嗎?

熱血沖湧上頭,時璎也短暫地生出了沖動。

那就相互坦白吧!不要再這樣試探來,猜忌去了。

可——

房門大敞,卻不見人影。

時璎深深瞅了眼漆黑空蕩的屋子,猝然回神般,轉身藏到了院牆後。

緊緊貼在門上的寒止呼吸急促,推門的一瞬間,冷風就将她吹醒了。

別發瘋!

時璎不信你!坦白了又有什麽用!

寒止逐漸穩住呼吸,她朝門外伸出頭。

灰蒙蒙一片。

雪實在太大了,風扇得臉生疼。

寒止看了好幾眼,眸光徹底黯淡下來。

時璎還沒有來。

寒止不知道,時璎就在院牆後,更不知道,她剛把頭收回去,時璎就再次走了出來。

沖動最終戰勝了理智,她擡步朝屋裏走去。

寒止,不要裝了。

我也不裝了,也不再試探你了,我們說清楚,不要再相互欺瞞了。

時璎越走越快,突然,無數道鬼影從四面八方躍起,如同一張巨大的黑網将她死死罩住。

他們不傷時璎,只為拖住時璎。

橫劍抵住劈砍而下的千斤斧,時璎在刀光中看見已有人先她一步,闖進了屋裏。

糟糕!

寒止還在裏面!

時璎頓生殺意,可同她周旋的,也都是高手。

以一敵多,時璎仍占上風,只是她沒法迅速破解圍陣,只能眼瞧房門,不得入。

時璎體內湧動的真氣全傾注到了劍尖,她将長劍朝地上一撞,四溢的純烈真氣震倒了一大片人。

拔出楔進石磚裏的長劍,時璎一招封喉,了結了掌控陣心的人。

圍陣破了。

只聽一聲哨響,尚且活着的黑衣人紛紛撤散,眨眼就消失在夜色裏。

時璎懵怔在原地,她環顧四周,須臾提劍朝屋裏沖去。

“寒止!”

拉扯紗簾的手太用力,時璎順勢帶倒了花架,碎瓷四濺,遍地濕泥。

“寒止!”

時璎沖着昏黑的屋子喊了好幾聲。

沒人應她。

屋裏全是翻找的痕跡。

方才那夥人,是想找什麽?

桌案邊是孟武的屍體。

時璎掃了他一眼,又看向散落在一旁的,變形的絲綢。

她肯定人是寒止殺的。

她人呢?

時璎茫然地在屋裏打轉。

兩人在這個大雪紛飛的夜晚,錯過了彼此,莫名生出的勇氣被耗盡,也未等到坦白的時機。

***

躍出高牆的寒止頭腦混亂,她也不用內力,一個勁兒地逆着風雪狂奔。

她不知道自己在跑什麽,只是當她聽到第一道腳步聲時,人就如驚弓之鳥般逃到了屋外。

到底還是無法直面時璎啊。

喘息間全是霜雪味,寒止從未這般疲累過,她昏昏沉沉地跑到了小巷裏。

“姐姐?”

朝雲的聲音稚嫩而又發悶,是才哭過的緣故。

寒止終于停下來,她單手撐着膝蓋,咽喉幹疼。

“不是讓你藏起來嗎?怎麽跑出來了?你不要命了?”

責備的言語激切,朝雲早就哭腫的眼睛眨巴兩下,又變得淚汪汪了。

“姐姐,我錯了。”

小手輕輕抓住寒止的衣角,朝雲将她往屋裏領,“我只是……只是想給爹爹掰兩個冰溜子下來,他生前最喜歡嚼這個了。”

生前……

寒止心裏一緊,“對不起,我不該兇你。”

“沒事。”朝雲踮起腳抱住了寒止的腰,“姐姐是擔心我,我明白。”

她揚起臉,擠出笑的同時也擠出了眼淚。

寒止幫她揩掉臉頰上的淚珠,皲裂的皮膚大片泛紅。

“疼不疼?”

她眼裏的疼惜很濃,但更多的是悲傷和無奈。

朝雲不明所以,她不懂寒止眼裏的情愫,只是單純地搖了搖頭。

“我不疼的,天兒熱起來,就好了。”

寒止眼眶一酸,她霍然揚起頭,藏住了眸中的水光。

少時,她的臉頰和手腳也常常被凍傷。

其實熬到春三月,天回暖就好了。

可摘月峰的峰頂整整二十三年都沒有春日,只有茫茫不盡的冰冷。

“都會好起來的。”

寒止像是在同朝雲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

兩人手拉手走到漏風的棚下并排坐。

“姐姐,等等我。”

朝雲熟練地搬開兩缸酒壇,鑽進了地下,須臾,她就将寒止贈予她的大氅抱了出來。

“我聽這鎮中的大夫講,手太涼的人不好養,萬不能惹上風寒。”朝雲把氅衣搭在寒止身上,“姐姐快披上。”

寒止寵溺一笑,“你坐我身前,我罩着你。”

“哈哈……”

朝雲笑得純粹,也沒拂寒止的心意,只是坐下時,稍稍有些羞澀。

姐姐生得……實在太漂亮。

她不是稚子了,當即就覺察出自己在害羞。

這種沒由來的羞勁兒很快就散了,被寒止裹起來,她只覺得暖融融的。

多少個寒夜,她都會被凍醒,可只要握住父親粗糙寬厚的手,她就不會覺得冷。

但那雙曾将她高高舉起,為她遮風擋雨的大手已然冷透了,她在這世上再無親人,也再無歸處了。

低低的抽泣讓寒止心疼,她撓了撓朝雲,惹得身前人哭着笑。

朝雲也不敢反抗,只是軟聲說:“姐姐……不要。”

“別哭了。”寒止輕輕哄她,“仔細眼睛疼。”

“我……我沒有親人了。”朝雲耷拉着腦袋,“我從此,就是沒人可以依靠的孤兒了。”

“我也是。”

“啊!”朝雲一驚。

屋外來了人。

乍漏的腳步聲,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

太熟悉了。

寒止當即聽出來人就是時璎。

她默然片刻才說:“我娘生我時遭了難,人就扛不住了,我爹一直想要個強壯健康的孩子,但我自幼就體弱多病,他越來越厭惡我。”

“直到——”

寒止咬了咬牙。

“他親口提出不再認我這個女兒,我就再也沒有爹娘了。每當有人問我的家世,我都難以啓齒,我該如何告訴他們,我是個克死娘,又被爹抛棄的掃把星呢?”

朝雲自責道:“姐姐,是我讓你想起傷心事了。”

“不是的,是我一直都未曾忘記,是我一直都耿耿于懷。”

寒止淺淡一笑,無可奈何。

“可是……”朝雲轉過頭,“姐姐為什麽願意告訴我呢?”

“許是同病相憐吧,說來不怕你笑話,我其實挺羨慕你的,至少,你爹爹很愛你。”

寒止眸光豔羨。

“所以,即使從今往後無人依靠,你也不能尋短見,獨自一人也要好好生活,學會依靠自己。”

朝雲鼻酸,轉過臉抿唇忍住了淚,她哽咽道:“我答應了爹爹,就一定會做到。”

“姐姐。”

朝雲握住寒止的手,“你也不能尋短見哦。”

掌心裏的手太涼了,比她方才掰下來的冰溜子還凍手。

寒止一怔。

“好,我答應你。”

這話不像是承諾,更像是安撫。

她反握住朝雲的手,“你要好好活。”

不是“我們”,只是“你”。

寒止在她身上瞧見了幼年時的自己。

她所有的驚惶和恐懼,寒止都感同身受。

“我會成為姐姐這樣的人嗎?”

朝雲冷不丁問道。

“我這樣的人?”

“是啊。”朝雲眸光忽亮,“漂亮、溫柔、善良……”

她掰着手指,細細數,“……還很有錢。”

“哈哈。”寒止被她逗笑了,捏了捏她的臉頰。

“唔——”

“你也會很漂亮,很溫柔,很善良的……”寒止模仿她。

只是她沒法用左手,沒法掰着手指細數。

朝雲也笑。

兩人在漏風的棚屋裏笑作一團。

少頃,寒止又說:“不必成為我,你會比我好上千百倍的。”

千萬別成為我這樣的人。

“我此行,不知前路如何,不便帶你,淮州滄靈山有一人博古通今,透識天地,你若願學得一技傍身,我便手書一封給你,你帶着它就能上滄靈山。”

“我願意!”朝雲很是感激,“只是孟武……”

“他死了,不用再害怕了。”

朝雲驚得語無倫次,“姐姐殺了他?”

“不是我,惡有惡報罷了。”

寒止不承認,是擔心朝雲害怕她,根本不是因為隔牆有耳。

燭光昏暗,約莫一柱香的功夫,寒止就寫好了。

時璎匿息的功夫了得,寒止一時不知她還在不在。

雪越下越急,絲毫沒有和緩的趨勢。

将手書交給朝雲,寒止又說:“走山路出了柳雲鎮,往西三裏地,會有個姐姐等你,你将這第一封交給她,她會護送你去滄靈山,入山門時,你将這第二封交給守門的弟子,她們會帶你去見老掌門,屆時,你再将這第三封和這枚銀針一并交給她老人家。”

寒止頓了頓,“我還會另外找兩人暗中保護你,待你一切安頓下來,再離開,若真出現什麽意外,我會知道的,不過你放心,她們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想,不會出什麽岔子。”

朝雲似乎明白了什麽,她一時沒有接手書與信物,“姐姐動了這麽多人脈,替我周全,若他日,姐姐需要他們,又該如何?”

她不明白,寒止為什麽會對一個僅僅只有兩面之緣的人如此好。

她更不明白,寒止今日周全了她,來日如何周全自己呢……

寒止将手書與信物一起塞給她,“不必擔心我。”

“姐姐。”朝雲抓着寒止的手不松,“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以後該去哪裏找你呢?”

“今夜之事,不需要你回報,更不必記挂在心,日後出了這個門,就把我忘了。”

夜風将鵝絮白雪吹進了棚屋裏,寒止緩緩露出一個笑,蒼白的肌膚再添幾分冷調。

她周全的是朝雲,也是年少時,無依無靠的自己。

一把抱住寒止,朝雲一字一句地說:“沒關系,姐姐若不願說,我便也不問,但父親在世時,多有教導,受人恩惠,必要報答,待我他日學有所成,定會回來找姐姐,天涯海角,都一定會找到。”

寒止微微抖着手,拍了拍她的後背,沒再表态。

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安頓好你爹的後事,就趁早去吧。”

“好。”

***

跨出門,風雪全撲在臉上,寒止不禁攏緊了衣裳。

空蕩蕩的巷子前後都沒有人影。

她心裏有一瞬落了空。

“在瞧什麽?”

時璎從陰影裏走出來。

“找你。”寒止也不靠近她。

時璎腿長,三兩步就走到了臺階下,“跟我走吧。”

寒止直勾勾地盯着她,“你是我什麽人?”

時璎連眼都沒眨。

“正經八百拜過祖師爺了,不是嗎?”

師徒?

哪家師徒接吻啊?

寒止唇線緩動,須臾淡淡“呵”了一聲。

她走下臺階,走到與時璎擦肩處停下。

“你還跟我裝什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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