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大吵

大吵

“你還跟我裝什麽啊。”

寒止淡淡撂下一句話,也不等時璎,就獨自朝巷口走去。

夜色凄涼,時璎默然站在臺階前,直到寒止的身影幾乎被風雪抹去,她才追上前。

“你生氣了?”

兩人一前一後,相隔三五步站着。

“沒有。”寒止停下腳步,“我沒資格生氣。”

黑黢黢的夜,沒有盡頭,她望着陰沉的遠天,問道:“我只是很好奇,你親眼瞧見我被帶走的時候,為何不救我?”

為何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試探我?

親手把我推入險境,就為了印證你心目中的猜想,倘若我當真不會功夫,豈非任人宰割?就算我會,你也不怕發生意外嗎?

寒止心裏堵得要命。

時璎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這個問題,本沒有意義,她問出口,完完全全是在折磨自己。

愛與不愛,她本就敏感,時璎此舉,更是深深刺痛了她。

況且,時璎也從沒說過愛她。

從來沒有。

風雪拍打在面上,像是一記又一記耳光,打的是她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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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智拉扯着寒止的情緒,她明白,自己沒有立場質問,自己行欺騙之事在先,對時璎本就多有隐瞞,這人心中生疑,也算情理之中。

但寒止不禁開始懷疑,自己的心意,是否一文不值,這些時日裏相處的點滴,她視如珍寶,時璎是否棄如敝屣,時璎待她,究竟當是心愛之人,還是當一個消遣過的玩物。

在這個雪夜,寒止清清楚楚地體會到了一件事,她自己太敏感,太不安,而時璎太多疑,又反複無常,也許兩人的性格,根本就不合适。

濃重的無力感壓過了憤怒,鎖骨下的傷口在适才動手時被扯裂,寒止現下才覺得痛。

時璎不曾料到她會這般直接,一時答不上話。

雪壓在兩人的肩頭,同樣的沉默,同樣的心事重重。

半晌,寒止擡起左臂,堪堪用殘損的左手接住了從天而降的雪花。

“時璎,我的死活,對你來說壓根就不重要,是嗎?”

她輕而淺地笑了兩下,像是故作輕松的僞裝,又像是真相大白後的自嘲。

無可奈何,無能為力。

“不是!”

時璎凝視着她清瘦落寞的背影,語氣稍急,“我在意你的!我只是一時鬼迷心竅了,我追出來了,只是沒來得及。”

她越說越小聲。

“掌門。”

寒止不喚她“時璎”,亦不喚她“師尊”,偏撿着“掌門”二字提醒她的身份。

“整整半個時辰啊,孟武的手下有幾條命,能攔得住堂堂折松派掌門半個時辰之久?你是來不及,還是不想來啊。”

時璎抿了抿凍裂的唇,可一張口,終還是撕爛了,說話間盡是血腥氣。

她沒有說自己一直跟在寒止身後,沒有說自己早就到了孟武門外,沒有說一旦出現意外,她就能出現。

一步錯,步步錯,寒止剛要被帶走的時候,她沒有動手,如今再說這些,同樣沒有意義了。

“半路又殺出一群人來,我就被絆住了手腳……”時璎實話實說。

若非這群人攔住了時璎的去路,她興許是第一個進入房間的人,興許會抓到落荒而逃的寒止,興許在勇氣還未耗盡前,兩人就坦白了所有。

但命運弄人,從不遂人心願。

殘手沒有溫度,落在左手掌心的雪一直不曾融化,寒止用右手将它撣掉了,她只道:“你自己什麽心思,你自己清楚。”

時璎眼睜睜地看着寒止身陷囹圄,而未出手相助,這就是事實。

“我……”

時璎沒法狡辯,她也不知該如何向寒止解釋自己被疑心操控這件事。

寒止面上郁色漸濃,流淌在血液裏的瘋狂悄無聲息地蠶食了理智,她渾身的氣壓都沉冷下來。

她決心殺孟武的時候就考慮過一切了,她怕被時璎撞見,但又期待她撞見。

可時璎從始至終都沒有出現。

如若是試探,也該守在自己身邊吧,這般行徑,與将她丢進血潭裏,任人砍殺的寒無恤,又有何分別?

事到如今,想要治好左手的執念似要崩碎,取而代之的,是更偏執的想法。

為什麽我愛你,你不能愛我呢?為什麽不能一直對我好呢?

理智與狂念來回拉扯,寒止眼神幾變,盡管到了失控的邊緣,她也擔心傷到時璎,暗暗鎖住了幾成內勁。

得到時璎的信任猶如上九天,也許這只左手,此生注定殘廢,就如同她這個人,注定被厭棄。

寒止深吸一口氣,阖上眼問:“時璎,你就沒什麽想問我的嗎?”

你問吧,問了,我就坦白。

我的身份。

我的目的。

或許,到此為止吧。

你做絕,我舍不得。

寒止紅了眼眶,她等了很久,預想了無數種可能:自己坦白身份後,時璎的厭棄;往日溫情盡散,皆是一枕槐安;甚至兩人大打出手,自此反目成仇。

可時璎什麽都沒問。

“我錯了。”

寒止難以置信地轉過身來,“你說什麽?”

“我錯了。”

時璎又重複了一遍,她神色不變,牙根卻在輕抖。

***

一柱香前。

寒止的聲音從朝雲房內傳來,她的身世,她的過去,時璎聽得清清楚楚。

她自己漏了腳步,自然也明白,寒止就是說給她聽的。

時璎幾次聽出寒止氣息不穩,似在哽咽。

那些往事,十餘年過去,再講來,依舊讓人這般難受,那從前呢?寒止該有多難熬?

時璎暗罵自己混賬。

她疑心寒止靠近自己的目的,分明可以直接問,卻被疑心操控着,用那般冷酷的法子逼她坦白,逼她把傷口撕開給自己看。

真混賬!

時璎心中酸苦,下定決心要同寒止坦白。

剛要推門而入時,雪夜裏闖出一只飛鴿來,它停落在時璎肩頭,甩掉了一身的雪碴。

時璎的臉色當即沉下去。

說不上煩躁,但更多的是疲憊。

又是師娘的來信,這一路上,她已經送過來幾十封了。

取下信紙,時璎一字一句地看,師娘的聲音就像是在耳邊回蕩。

“你又躲到哪裏去鬼混了!放着這麽大的門派,不管嗎?”

“你可還有半分做掌門的模樣?你從小就笨,笨鳥先飛的道理,不明白嗎?既然知道自己比不上旁人,更該刻苦努力!”

“除了我,誰還會真的喜歡你啊!人心險惡,你怎知面上是笑臉,背地裏是不是刀子呢?你如今是掌門,有的是人算計你!真心待你的,只有我!”

是啊,誰還會真正喜歡我呢?

時璎徹底陷進了夜色裏。

***

想到信紙上的內容,時璎忽然就沒了同寒止坦白的勇氣。

她怕寒止知曉一切後,這份脆弱的感情,會走到終點。

或許,與她這般不清不楚地糾纏,互相欺瞞下去,會更長久些。

可時璎也明白,紙包不住火。

倘若寒止有朝一日,發現自己早知其身份,發現去北境根本不是求藥,只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坦白與否,她一時拿捏不準。

寒止并沒有因為她的道歉而平靜下來,她凝視着時璎的眼眸,“你就不想知道,孟武是怎麽死的嗎?”

“有蓮瓷嘛,她足夠了。”時璎依舊裝傻。

“你好好瞧瞧,蓮瓷在哪兒啊?”

“啊”字輕飄飄的,聽得時璎頭皮發麻。

寒止眼神漸狠,“人是我殺的。”

時璎被她怔住,雪落到眼皮上,她也沒擦。

“我用絲綢纏住了他的脖頸……”

寒止一邊說一邊走,面上再無絲毫僞裝出來的馴順乖巧,“……然後他就不掙紮了。”

四目相對,時璎的雙腳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你聽清楚了嗎?是我親手殺了他。”

這是寒止第一次清醒地在時璎面前展露自己的鋒芒。

她的聲音很薄卻透着凜然威壓,不同方才的冷淡,此刻的她面無血色,周身萦繞的冷意被煞氣掩蓋。

從屍山血海裏闖過來,滿手沾染腥血的人,到底裝不成清清白白,嬌弱溫順的“寒小姐”。

寒止突然很想知道,這樣滿身血債的自己,時璎還會不會喜歡。

與那日在樹林中不同,時璎真真切切地體會到了寒止帶來的壓迫感。

她沒有心生任何反感,幾次欲言又止後,只剩兩兩相望。

寒止不肯放過時璎,逼着她回答。

兩道天生相斥的真氣勢均力敵,它們仿佛感受到了彼此的存在,叫嚣着想要立分高下。

寒止指尖生出一層薄霜,時璎掌心滾燙,猶如火燒。

“那下次就別用絲綢了,怪麻煩,我改日給你打把匕首。”

她還是不肯接寒止的話,自顧自地說。

寒止也明白了。

時璎或許早有猜測,亦或是她早就知曉了什麽,只是不願開口罷了。

倘若已然知曉了自己的身份,為什麽不揭穿呢?

她想不明白,心亂如麻,兜頭而下的煩躁撺掇她毫無征兆地伸出手,猛然抓向時璎的肩膀,只見身前人下意識閃避了一下。

寒止落空的手,就已經是答案了。

“時璎,你在忌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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