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坦白

坦白

匆匆趕到客棧,葉棠在房中替時璎把脈包紮。

房門外。

蓮瓷鮮少見到寒止這般難看的臉色。

她默然候在一旁,也不敢出聲打攪。

“他們是什麽人?”寒止的聲音在抖。

蓮瓷當即回道:“瞧衣裳該是清圓島的。”

寒止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像是在權衡,又像是在隐忍。

“前年殘殺赤陰宗一千教衆的也是他們。”

蓮瓷驀然想起這件事,當時寒無恤就想将清圓島屠盡,寒止領人去時改了調令,最後只一命換一命,她後來還挨了打。

可如今,她當年竭力保下來的人卻傷了時璎。

偏偏動了時璎……

寒止的眼神變得很複雜,薄淡的譏诮很快就被深不見底的陰鸷取代了。

為什麽要動時璎?

為什麽要傷害她的心愛?

為什麽要破壞她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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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陰暗、最偏執的想法不費吹灰之力就抹殺了理智,失控的情緒比她體內的真氣還要亂,白霜自她的指尖一路攀上了腕骨。

“殺了他們。”

蓮瓷會意,輕手輕腳地退遠了。

她沒有立刻去辦,等了一個時辰,期間寒止喚過她兩次,臨了還是沒有收回成命。

當夜,無數鬼影登上了清圓島。

翌日,天蒙蒙亮,附近的漁民發現圍島的江水一片殷紅。

***

寒止一行人為了避免再生事端,帶着昏迷的時璎早早登船,離開了江槐。

時璎一直昏睡,如今已是第五日。

“這樣下去不行……”葉棠将蓮瓷拉到藥爐邊,“寒止已經整整三日不曾閉眼了,再熬下去,她的身子也得垮。”

寒止一直都守在時璎身邊,說什麽也不肯離開。

蓮瓷起先求過一次,寒止是乖乖歇息了,可不到一個時辰,這人又回了時璎床榻邊,半步不肯離。

“少主性子就是這樣,勸不動的。”

蓮瓷自然而然地換了稱呼,葉棠還沒注意到,她揭開藥罐,掃了眼沸騰的湯藥。

“她從前也沒這麽犟啊。”

“不是的。”蓮瓷不完全了解寒止,但她也知道,自家少主不是在耍脾氣,鬧性子。

她現下肯定比任何人都難受。

“你尋常瞧她,總覺得她淡然,不多言,也不計較,其實不然,她只是不在意罷了,少主真正在意的,很少很少,所以一旦有人觸碰到了她所在意的,她就會覺得不安,憤怒不過是表象。”

蓮瓷不希望寒止被任何人誤會,她盡可能說得委婉。

寒止哪裏是不安那麽簡單,她簡直怕得要死。

倘若時璎那夜有任何閃失……

蓮瓷簡直不敢多想。

“那我一會兒給她送碗養神的湯去。”

葉棠隐約領會了蓮瓷的意思,她還記得寒止當時出手的模樣。

陰郁的眼神,發抖的肩膀,盛怒之中摻着恐慌。

“我送吧。”蓮瓷怕寒止滿身煞氣太吓人。

葉棠卻誤解成了蓮瓷在防備自己,她眸光不自覺黯淡下來。

“你在想什麽?”

“沒事。”

葉棠還想說什麽,話剛到唇邊就被截斷了。

“長着嘴呢,別老讓我猜啊,我這個人笨得很,要是猜不對,或是猜得不及時,你就一個人生氣吧,氣死了,倒是省下不少米錢來。”

蓮瓷瞧着被自己噎住的人,不自覺彎了彎唇。

“我說我去送,是怕你看不懂少主臉色,再觸了黴頭,沒別的意思,我要是當真對你有疑心,這藥爐,你只怕一步也別想靠近。”

葉棠被看透了,她隐秘的心思被蓮瓷直接拎了出來。

別樣的感受湧上心頭,她不羞赧,反倒是覺得愉悅。

“哦。”

葉棠忽然背過身,“是我胡亂猜忌了,蓮瓷大人請懲罰我吧。”

蓮瓷:“?”

葉棠以為眼前人臉皮薄,肆無忌憚地撩弄。

“不是還記着那夜的仇嗎?我讓你打回來,加倍打回來……啊!”

話還沒說完,她就被揪住了。

“恭敬不如從命。”

***

寒止立在窗邊,眼簾半垂,渾身都籠罩着一股沉郁的氣息。

這是時璎醒來瞧見的第一眼。

她靜靜瞧着寒止的身影,沒有張口。

血脈間殘留着絲絲涼意,寒止的真氣,不久前才進入過她的身體。

身後的呼吸聲漸重,寒止知道時璎醒了,她掐緊了自己的指腹,盡可能穩住了自己的聲音,“清圓島再也不會找折松派的麻煩了。”

時璎唇瓣翕動,有太多話噎在喉嚨裏。

“你殺了他們?”

艙外濃雲蔽日,艙裏也陰沉,寒止轉身盯着她,還未張口,眼睛就濕潤了。

“是。”

時璎望着她,也紅了眼,她輕聲咕哝道:“為了我,不值得。”

寒止無聲搖頭,須臾垂下了腦袋。

幾滴晶瑩的眼淚接連落下,時璎看得清楚。

她也阖上眸子,眼皮兜不住熱淚,“所以,你是誰?”

艙內陷入了短暫的安靜。

“赤陰宗……少主。”

短短五個字出口,寒止像是吞了千萬把刀,從喉嚨到唇齒都彌漫着血氣和苦澀。

時璎釋然了。

她睜開眼,澀淚洶湧。

“寒止。”

寒止的心被一寸一寸地揪起來。

她以為自己做好了準備,不論時璎作何反應,她都能接受,憤怒、質問,甚至是咒罵。

可她沒想到時璎會如現下這般頹然疲憊。

“我們分開吧。”

榻上人的神情被新湧出來的淚水抹花,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

寒止聽見這句話,先是覺得窒息,而後才覺得肋間鈍痛。

她想靠近時璎,只是剛邁出一步,人就直直跪了下去。

“你別過來……”

時璎話還沒說完,就聽見一聲虛弱的悶哼。

黏稠的血沖過喉間,寒止想忍,但已然來不及了。

噴濺一地的鮮血格外刺眼。

“寒止!”

時璎想去扶她,卻沒有起身的力氣,她試圖用胳膊撐起半身,險些繃裂了腰上的傷口。

“我沒事……反噬而已。”寒止一只素白的手撐在血污中,她擡眼看着時璎,“我不靠近了,你別亂動。”

殘血敷在她的薄唇上,翕張間緩緩流了下來。

時璎眼神悲怆,她用手蓋住了臉,不敢再看寒止。

“我……我還有兩句話想同你講,說完我就走。”

寒止難以克制自己的哽咽,她狠狠咬了咬自己的唇瓣。

“我是個殘廢。”

房門外的蓮瓷險些把碗砸碎,湯匙撞碗的響聲驚擾了艙裏的人。

她不是有意偷聽的,只是裏面的人沒有發覺她的到來,現在離開,才是欲蓋彌彰。

蓮瓷敲響了門,好一會兒才聽寒止說:“進來吧。”

一推開房門,蓮瓷就覺得氣氛壓抑。

她觑了眼地上的血,又看了看垂頭坐在榻邊的寒止,以及用被褥蒙着臉的時璎,識趣地挪到了桌案旁。

從食盒中抽出一碗湯,“小……”

蓮瓷開口又覺不妥,她敢肯定,就算少主不說什麽,時璎那夜應該也有所察覺了。

“少主,紅碗是給時掌門的,活血化瘀的藥,白碗是給你的,安神的湯。”

寒止沒動,應聲發悶。

蓮瓷蓋上食盒,猶豫片刻後說:“葉棠還說,讓少主多休息,耗費真氣療傷,又好幾天不合眼,真氣反噬最傷身子了。”

話真正是說給時璎聽的。

果然,悶在被子下的人掐住了自己的腿。

“你先出去。”寒止反手擦了擦嘴角的血。

蓮瓷聽話告退,門被重新合上,艙裏再次陷入了安靜。

寒止起身想走遠點,手卻被忽然抓住。

熟悉的溫度,一如既往的滾燙。

她胸口重重地起伏了一下。

可寒止來不及高興,時璎的手就松開了。

手掌空蕩蕩的,心也一樣,她自嘲般勾了勾唇,獨自走到窗邊坐下。

“打我記事起,這左手就廢了,我一直想要治好它,想了二十年,也不曾如願。”

她凝視着艙外的甲板,沒有發現時璎已經拿開了被褥,正盯着她。

“後來,我在書裏瞧見,折松派有治手的秘術,我就想啊,你是掌門,應該很清楚的,所以我才會接近你,我本來是想偷了秘術就跑的,奈何一直沒尋到。”

又是一股濃血上湧的惡心感,寒止咬住了牙根,半晌才接着說。

“我起先不敢同你開這個口,我怕你覺察出我的目的,後來我也不敢說,我怕你覺得我蓄謀已久,心機深重,我怕你厭惡我。”

寒止喘息漸重,體內的真氣不受控,撞得她渾身針紮似得疼。

時璎也跟着呼吸困難,她看着寒止的左手,恍然大悟。

難怪被火燒也不覺得疼。

難怪被自己撞見,反應會那般大。

“你一定恨死我了吧,我不僅騙了你,還是魔教,是折松派的死敵。”

時璎松開被自己掐紫的皮膚,“沒有。”

“但是我從來沒想過要傷害你。”

寒止抱起自己的雙膝,縮在角落裏,變成了小小的一團。

“我明白的,你到底是名門正派的掌門,你有你的責任,不能同我一樣肆意妄為,我也沒資格要求你接受我,更何況,我本來就不清白。”

這話像是在跟時璎說,又像是她在說服自己。

可是得到一點點愛都能手足無措的人又該如何說服自己呢?

寒止把頭埋進了膝蓋裏。

時璎看見她的肩膀在顫動。

哭了。

寒止不想同時璎分開。

真的不想。

當事實浮出水面,當暧昧被打破,在這個需要直面愛意的時刻,時璎又一次後退了。

這次刺殺,讓她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一點。

自己就是本性難移,這樣多疑而殘缺的性格,并非三兩句誓言就能改變的,她往後,恐怕還會傷人害己。

連從小撫養自己長大的師娘都會被懷疑,那寒止呢?

她會不會有一日,正如那人所言,再次懷疑自己的枕邊人,再次傷害自己的枕邊人呢?

時璎不想再因為自己的缺陷,而傷害寒止。

更何況,折松派如今是武林第一,勢必會遭嫉妒,會成為某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她這些年名聲狼藉,仇家遍地。

有一次刺殺,就會有第二次。

而且,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會拖累寒止的。

“你究竟喜歡我什麽?我沒有你那般好看的模樣,性格也不讨喜啊。”

時璎周身的傷口都敵不過心疼。

被她放在心上的人此刻也痛極了。

“剛到折松派那一夜,你抱着我睡的,那是我五年來,頭一次沒有夜半驚醒;我怕疼,所以我很讨厭月信,可你每月都會照顧我,你的手很溫暖;從來沒有人給我買過那麽多糖,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還有——”

寒止掏出了時璎給她尋的花燈。

展開竹片,其上的血跡,每一處都是時璎笨拙的心意。

寒止淚流滿面。

“我很喜歡,謝謝你。”

謝謝你短暫地愛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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