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坦蕩

坦蕩

天光微亮,插在船頭的花旗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

寒止前腳出了門,時璎後腳就跟了出來。

“你怎麽下地了?!”

寒止又驚又吓,說着就要去扶時璎。

“都躺了一旬了。”她接過寒止泛着涼意的手,往自己側腰上帶,“我這傷都好了,不信你摸。”

寒止的臉騰地熱了,江風過面,猶帶雪碴。

時璎瞧着她閃躲的眼神,剛得意了幾瞬,圈在腰上的手霍然動起來。

“師尊。”

寒止勾住她的腰帶,輕佻一扯,将人拽到了自己臉前,“讓人瞧見了,有失體統。”

時璎一聽這個稱呼,就渾身起雞皮疙瘩,她也不躲,反倒是主動俯下身,貼在寒止耳邊說:“你都以下犯上了,我還怕什麽?”

“我這樣,是師尊沒教好,該罰的。”

寒止稍偏過臉,在她下颌落了一吻。

瘦削鋒利的颌骨從未體會過此般溫軟,時璎腦海一片空白,活像是丢了三魂七魄,她讷讷地問:“怎麽罰?”

寒止笑意愈甚,戳了戳她的臉,“罰你上床躺好。”

尚未回過神來的時璎只是乖乖點頭,轉身就朝艙裏走,寒止跟着她,落後半步,一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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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見了吧,她倆可不像是黃了,我看是更甚從前喽。”

葉棠坐在圍杆上,曲腿踩着木檻,風揚起她青色的袍子,也将爽冽的香氣吹到了蓮瓷跟前。

抓起濃香餡足的肉包子,蓮瓷狠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道:“願賭服輸。”

她解下懸在腰間的小玉玦,抛給了葉棠。

奶白玉玦下綴着青色的流蘇,那是蓮瓷親手鈎織的。

葉棠愛不釋手。

蓮瓷瞄了她一眼,“這玩意兒又不值錢,你要它做什麽?”

她的問話裏帶着些隐秘的期待。

“我喜歡。”

葉棠生怕蓮瓷後悔似的,忙将玉玦藏了起來。

蓮瓷勾起唇角,只垂頭吃包子,不再搭理她。

兩岸猿聲一停,江上就靜得只剩浪濤滾滾。

葉棠望着蒼茫的青白江面,恍然覺得心裏空蕩,餘光中的人吃相乖巧,只是不夠娴淑,都将臉撐得微微鼓起了,還在往嘴裏塞。

像是松鼠。

葉棠不禁笑了。

蓮瓷轉過臉看她,恰好對上了葉棠投來的視線。

四目相對,是短暫的安靜。

葉棠目光下移,掃見了蓮瓷的唇。

她一瞬別開了臉。

蓮瓷的長相比不得寒止秾麗驚豔,也不似時璎那般深邃英氣,她更多了些溫婉和靈氣。

偏巧性子風風火火,爽朗幹脆,敢作敢當。

葉棠喜歡這樣的人。

她又想起了在孟宅那夜,想起了蓮瓷的懷抱。

堅實溫暖。

蓮瓷不清楚葉棠在想什麽,只是靜靜凝望着她的側臉。

她總是被葉棠吸引,哪怕這人只是簡單一笑。

“下次賭什麽?”

灼熱的目光落在身上,葉棠被盯得不自在,随口問。

“你想要什麽?”蓮瓷不答,又将問題丢給了她。

葉棠臨走之期近在眼前。

“你。”

蓮瓷聽得清清楚楚,不動聲色地抓緊了自己的袖管,“什麽?”

她裝糊塗。

葉棠喉間輕滾,須臾從圍杆上跳下來,“你臉上有灰。”

她話鋒一轉,岔開了話題,擡手欲要幫蓮瓷揩灰。

蓮瓷看着她的眼睛,沒有找到破綻,于是順勢拍開她的手,“別鬧。”

她狀似自然地背過身,隐去了自己的失落。

“劈柴去了。”

蓮瓷提步就走,葉棠懸在空中的手久久才垂下,她盯着遠去的背影出神,半晌才扯出一抹苦笑。

我還要不起你。

***

用過午膳,蓮瓷在船艙裏伺候寒止喝補藥,時璎靠在甲板上曬太陽,葉棠直直走到了她身邊,扔給了她一顆金桔。

時璎朝她微微颔首,抓着金桔,沒有吃。

葉棠一邊剝桔皮,一邊說:“折松派東山正好橫跨濟州與平陽,若是能倚山修路,或是穿山而過,能比從前省下近五成銀子,就是不知時掌門意下如何?”

時璎盤摸着掌中的金桔。

“東山禁地,只怕是千金難做啊。”

葉棠淡淡一笑,将酸甜多汁的桔瓣送進嘴裏,“那後山?”

這才是她的目的。

時璎自也明白,她這一次态度暧昧,不置可否。

葉棠心中了然,“來日方長。”

時璎點頭不語。

葉棠遲遲不吃最後一瓣桔子。

“我們從前也找過折松派的,奈何白銀如流水,匆匆不等人啊。”

時璎一想到門中缺胳膊少腿的桌凳,就覺得頭痛,但她面上不顯露。

“緣分未到。”

急才是大忌。

“這珑炀镖局也有百餘年了吧,葉小姐肩上的擔子不輕啊。”

“不存在,我就是個不學無術的二世祖。”葉棠吃掉最後一瓣桔子,“我不趁着得意之時多揮霍,難道等下了大獄再盡歡?”

時璎笑了兩聲,只是笑意不及眼底。

葉棠俯瞰着腳下翻滾的江浪。

“世人都将名聲瞧得太重了,這具肉身都不過是滄海一粟,名聲又算得了什麽?若此生能沉浮自由,倒也無憾了,百年以後,更不需要墓冢,黃土一抔,一了百了,不必自困于世人口中。”

她頓了頓,轉而看向時璎。

“你時璎的清白,也不在旁人嘴裏,倘若你一定要聽誰的話,那就……”

葉棠指了指船艙窗口那一道白影。

“聽她的吧。”她愛你。

時璎知曉她這番話八成都是看在蓮瓷的面子上,卻還是因為她提到了寒止,而微微一笑。

***

寒止放下藥碗,接過蓮瓷遞來的絲絹和糖豆。

“你的小玉玦呢?”

蓮瓷素日裏愛在腰帶上系些小物件,那枚玉玦,最常出現。

“打賭輸給葉棠了。”

蓮瓷把洗淨的藥罐倒立起來,一五一十地交代。

“賭什麽?”

寒止只是随口一問,不料蓮瓷竟支支吾吾起來。

“賭少主和時璎會不會決裂……我賭、賭會。”

寒止深深看了她一眼。

蓮瓷慌忙找補,往葉棠頭上扣了一大口鍋,“我想賭不會的!她不講道理,我沒法子了。”

寒止完全沒将這件事放在心裏,她現下更關心自己這個小妹的人生大事。

“你待葉棠,究竟是什麽心意?你們倆是不是?”

她直截了當地問,蓮瓷卻是含糊不清的态度。

“沒有啊,頂多就是朋友。”

蓮瓷存心打岔,不知從哪裏掏出了一小袋糖豆,“少主還要吃糖嗎?”

寒止扣住她的手,心思沒在糖豆上。

“你若真喜歡她,不要有顧慮,尤其是身份這一層,我一直當你是小妹,屆時就算要論婚嫁,有赤陰宗在,你也不比珑炀镖局的小姐矮一頭,教中有的,自不會少你一份,我還給你準備了……”

寒止早就替蓮瓷打算好了,如今只是提早說了出來。

“少主……”

蓮瓷都聽羞了,感激之餘,只剩下迷茫。

她和葉棠,八字都沒有一撇呢。

“沒有的事,我們不是那種關系。”

蓮瓷垂下頭,“我還想在少主身邊多呆些時日呢。”

寒止也不逼問,只道:“總之你做什麽,都不要怕,有我呢。”

“好。”

蓮瓷是發自內心笑了。

***

寒止喝了補藥就犯困,時璎哄着她,等人睡熟了才從艙裏退出來。

她一眼就瞧見了坐在船頭的蓮瓷。

是個打聽寒止喜惡習慣的好時機。

時璎主動走上前去,蓮瓷心下幾轉,不用她開口,也了然了。

“時掌門想問什麽?”

她開門見山。

時璎也坐下,“寒止的手臂是何時傷的?”

她還記得那處傷疤。

蓮瓷回憶片刻。

“上次靠岸采買時,您同葉棠去了北街,就半柱香的功夫。”

時璎不禁覺得後怕。

“寒止到底同我不一樣,當今武林,應該極少有人知曉她的真名真貌,怎也會頻頻遇刺?她到底得罪了什麽人?”

蓮瓷很清楚那些都是魔教中人。

赤陰宗不是講情分的地方,那裏只有強弱,觊觎少主之位的人數不勝數。

當然,也是寒無恤的放任與默認,才會讓寒止頻頻身處險境。

但這些都是寒止的家事,蓮瓷不能說。

“這事兒您不清楚,只能說明,少主還有些事不曾與您講,我不能多嘴。”

“同她爹有關吧。”

蓮瓷面不改色。

時璎也不急着窺探,自顧自地說:“我常聽她說夢話,猜的。”

“對了,寒止還有什麽習慣?”

蓮瓷想了想,毫無保留地全告訴了時璎。

時璎也一一記下了。

蓮瓷說得口幹,時璎将一個金桔扔給了她。

“葉棠給的。”

她只是随口一補充,豈料話到蓮瓷耳朵裏就變了味。

葉棠?

為什麽要提葉棠!?

蓮瓷抓着金桔,也沒吃,默默揣好了。

“時掌門,您是名門正派的掌門人,我們是魔教,日後若是門中長老提論到婚嫁,您打算如何啊?”

蓮瓷對那些道貌岸然,滿口規矩體統的人沒有絲毫好感,她本不該問這種話,但是寒止娘家沒有靠得住的人了。

本以為時璎要搪塞,豈料這人坦蕩一笑。

“是啊,我才是折松派掌門,我想做什麽,還輪不到他們置喙。我給他們面子,叫一聲師伯師祖,不給面子……”

時璎沒有再說,但蓮瓷已然明白了。

“還得拜托你留下來。”

蓮瓷心有顧慮,“可我這個身份……魔教中不少人都認識我。”

“怕他們罵我與魔教勾結?”

蓮瓷點頭。

時璎微微一笑,“他們早就罵過千百遍了,如今不如坐實了,免得白背一身罵名。”

蓮瓷也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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