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恃色
恃色
殿內燭光通明,遍地都是畫布,寒無恤端着筆,正細細打量着垂在眼前的人像。
他眼含柔情,每落下一筆都要深思熟慮。
“師兄,別畫了。”
女人身上裹着淺淡的藥香,她的視線在殿內逡巡,遍地都是那張她死也不會忘記的臉。
她耐着性子說:“我的藥人傳來消息,時璎在北境停了船,八成是要去華延寺。”
寒無恤頭都沒回。
“所以呢?我們跟了她一路了,跟到哪兒找到哪兒,可是《百秘籍》呢?我的長生不老術呢?”
他又沾了點墨,“你耍我呢?”
“師兄別急啊,時璎想突破內力大關,想得要命,她無論如何都會去找《百秘籍》的。”
女人咬了咬牙,凝視着寒無恤的背影,目光陰狠。
遲早把你踹了!
“更何況,我早已設好局,要給她添一把火。現下十幾個門派齊聚華延寺,時璎又重傷在身,屆時她定會被好生羞辱,依照她的性子,只怕當夜就會急着突破內力大關,報仇雪恨。”
那夜刺殺時璎的人,也是她找來的。
女人的聲音裏藏着難以掩飾的興奮,寒無恤卻是興趣缺缺的模樣,他在畫像上落下最後一筆,才淡淡開口。
“你最好說到做到,我不是二師兄,對你,更談不上憐香惜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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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蹙眉斂眼,應聲冷淡。
腳步聲愈行愈遠,寒無恤拿起手邊早已晾幹的畫卷,他細細描摹着心愛之人的面容,片刻就紅了眼。
花燈十裏,憑欄微笑的妙人兒,寒無恤此生難忘。
“阿荼,我這麽愛你,你為什麽要愛上別人啊?”
他喃喃自語,問到情傷處,又一把将畫卷扯得稀碎,憤憤一揚。
殿內數十盞燭燈被霸道的內力瞬間震滅,碎片簌簌落下,像是灑落在墳堆上的紙錢。
殿外夜色昏茫,寒無恤又想到了寒止。
“爹爹!”
三歲的寒止還夠不着他的腰,棗紅色的襖子襯得微盈肉感的小臉愈發白嫩,小人兒雙眸純亮,乖巧極了。
“爹爹。”
八歲的寒止依舊喜歡鮮亮的顏色,眉眼尚未成熟,卻已然有幾分她親娘的神韻了,她還不會掩藏情緒,小心與惶恐都暴露在面上。
“爹。”
十三歲的寒止沒有少女心性,人越發冷淡內斂,三五個月,就竄高一頭,身子也跟着清瘦下來,濃麗驚豔的五官尚帶青澀。
“教主。”
二十歲的寒止完全長開了,一身荼白的長衣襯得玉身欣長,喜怒不再形于色,不知何時,她竟已消瘦得薄如紙片了。
“……”
凄冷的風灌進大殿,吹得寒無恤頭痛欲裂,他胡亂抹了把臉,後又用雙手捂住了眼睛。
殿內再沒有任何響動,半柱香後,寒無恤将掌中的濕熱蹭到褲腳上,緩緩沉下臉。
“進來。”
他嗓音低啞,仿佛在壓抑着什麽。
“啓禀教主,此次共有十七個門派到了華延寺,天鷹門、真清門、落苔教以及蜇海派都在其中。”
這四大門派同寒無恤有血海深仇。
寒止的親娘就死在他們手上。
寒無恤半張臉都沉在漆黑的夜色裏,一雙三白眼泛着詭異的紅。
他沒有立刻開口。
回話的人,頭更低下幾寸。
“除了時璎和……我女兒。”
寒無恤頓了頓,“一個活口都不要留,我要見到,血染群山,火燒千裏,明白了嗎?”
他說這話時異常平靜,素日的易怒和暴躁不過都是僞裝,極致的冷酷和殘忍才是他的底色,穩坐教主之位的人,又豈會是魯莽之輩。
“是。只是屬下還有一問。”
寒無恤示意他說。
“若此般殺戮,只怕江湖震動,他日時璎有所察覺,您還怎麽找《百秘籍》?”
寒無恤笑了一聲。
“我要長生不老來做什麽?我就是個孤家寡人,金錢權力,我也早就膩味了,從始至終,我都是在逗那個瘋女人玩兒呢,至于寒止,你知道的,我想殺她,但是我又下不了手,只能把她推到時璎手裏了,至于她是死是活,都看命嘛。”
他似笑非笑地說:“不如,我把這教主之位送給你,可好?”
彎腰跪着的心腹當即伏到了地上。
“屬下從未觊觎過教主之位,屬下不敢。”
寒無恤凝視着他戰戰兢兢的低順模樣,眉眼間閃過一絲厭惡,他揮退了人,獨自盤坐在沉寂的大殿裏。
赤陰宗上下,只有一人不會對他低眉順眼,不作奴顏婢膝之态,單薄的脊背瞧着不堪一擊,實則一身傲骨,千斤難壓。
寒無恤難得欣慰一笑,只是眉間剛松開又驀地蹙緊了。
***
一入北境,晴空湛藍,萬裏無雲;遠山蒼翠,又頂覆白雪。
蓮瓷就着淙淙流水蕩洗掉指尖的渣滓,她将洗淨的手拿到鼻尖細嗅,仿佛還能聞到烤魚的香氣。
葉棠騎在一塊圓石上,手裏還拿着被抿幹淨的完整魚骨,“寒小姐好手藝啊。”
盤坐在火堆旁的寒止聞言,偏頭朝她微微一笑。
“熟能生巧吧。”
“啊?你在家裏也天天烤魚?”葉棠剛說完這句話,手臂就被輕輕掐了一下。
她一臉茫然,只見蓮瓷給她使了個眼色。
不要問。
葉棠不明所以,但也乖乖閉嘴了。
寒止倒是面不改色,“是啊,從前總是烤。”
在那段最不堪回首的時光裏,寒無恤不給吃食,寒止和蓮瓷能活下來,也是靠着摘月峰的魚和野果。
後來天寒地凍,吃不到魚了,寒止就險些死在除夕,死在她的生辰。
寒止将架在火焰上的最後兩條魚翻了個面,“你們還要嗎?”
葉棠和蓮瓷瞟了眼面無表情的時璎,同時搖頭,連頻率都是一樣的。
乍一瞧,莫名覺得好笑。
還算懂事。
時璎心想。
她頗為自然地抓起了寒止的手。
左手忽然被擡起,寒止還是難以自控地輕抖了一下,連呼吸都紊亂了。
時璎卻好像沒發覺般,一會兒同她十指相扣,一會兒又捏捏她的指節,就好像在對待一只健全的手。
時璎從始至終就沒有把她當作異類,她只是很心疼寒止。
這種情緒是無法被隐藏的,寒止總是會瞧見她盯着自己的左手失神。
“我沒事的。”慣會隐忍的人,脫口而出的,絕不會是自己的痛苦。
時璎只是看着她不說話,鼻尖隐約有些發酸。
盡管寒止不細說,她也猜得到。
殘損的手一定會影響她的起居日常,比這更糟糕的是身邊人的異樣目光,甚至是風言風語,在赤陰宗裏,謾罵與侮辱恐怕也難以避免。
這對于一個孩子而言,太殘忍了。
時璎又想到了當年的自己,那種恐慌和無助,她至今都記憶猶新。
寒止難道真的沒事嗎?倘若當真沒事,那日又怎會在自己懷裏哭得肝腸寸斷,痛不欲生?
大致相似的經歷讓時璎感同身受,她不禁抓緊了寒止的手。
沒人再能欺負她了。
寒止想寬慰雙眸漸紅的人,除了“沒事”二字,也不知該說什麽,于是——
時璎漆黑的瞳仁裏倒映着寒止越來越近的臉。
軟唇相抵的前一刻,寒止掃了眼正在扒青苔的葉棠和蓮瓷,這才鼓起勇氣湊了上去。
滑進唇齒間的柔軟帶着綿長的安撫。
時璎的回應也同樣溫柔,她沒有再“撕咬”,柔情輾轉,久纏不分。
“我真的沒事了,都過去了。”
寒止脖頸燒得通紅,半是緊張,半是羞澀。
她确實已經不覺得難受了,左手以及往事帶來的陰霾正在被時璎一點一點地驅散。
“我知道。”
時璎不逼她将從前的一切都盡數坦白,更不奢求她能就此放下往事,她只希望寒止能開心一點,再開心一點。
唇上濕潤,時璎下意識抿了抿唇,把寒止的味道吃盡了。
目睹一切的寒止,臉又燒了起來。
真要命。
她連忙轉開了臉,盯着烤魚不敢動。
豈料時璎竟貼上她的耳朵,“方才不是很主動嗎?現下害羞什麽?”
寒止一把捂住了耳朵,把臉藏進了雙膝間。
時璎就是不放過她,反反複複地說:“你方才親我了、你方才……唔!”
寒止擡起一張緋紅的臉,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別說了。”
時璎點點頭,可寒止手一松開,她就又要張口。
寒止急得嗔她,“不要了。”
時璎喜歡看她這副模樣,這人素日裏總是內斂自持得很,清冷淡然也好,溫和有禮也罷,都是她待人接物的态度。
可她待自己總是特殊的,時而明媚,時而憂傷,有血有肉,常常恃色“胡作非為”,實則臉皮薄得很,動不動就害羞。
時璎抓着自己的耳朵,狀似認錯。
寒止當即就笑了。
“你要愛自己勝過愛我,我才能放心。”
時璎沒由來地說,隐去調笑,眼裏滿是珍重。
寒止怔愣一瞬,重重點了點頭。
“可以回頭了嗎?”葉棠小聲問。
“我覺得還沒有結束。”蓮瓷小聲答。
兩人默契地又扒了會兒青苔。
***
華延寺內。
“時璎她們已經到北山腳下了。”
小和尚将一把血跡斑斑的釘耙雙手奉上,“還請師父定奪。”
盤坐在佛像前的和尚眉似劍,目如鷹。
“定要時璎把武林魁首之位讓出來,否則三十六派合一之事再無可能,即便立刻不成,也要羞辱得她無地自容,激怒她,讓她落下口實把柄,最好能把江湖流言都坐實。”
他觑了眼小和尚手中的釘耙,“做得好,權當殺雞儆猴。”
“是。”
小和尚退了兩步,“若再有人提出異議,還是殺無赦?”
“嗯。”
和尚雙手合十,虔誠地念着四個字。
阿彌陀佛。
佛龛生香,缭繞而上的灰白煙霧将佛像的慈悲塗抹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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