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虛僞

虛僞

“這華延寺翻新修繕後,哪兒還有半分佛門淨地的樣子。”

葉棠随手摸了摸一旁的白玉雕塑。

“是啊,修成這副模樣,不知道的以為是帝都皇城呢……怎麽陰森森的,一路也不見個人影。”

蓮瓷轉頭向後望了一眼,千階石梯蜿蜒向下,隐入了青蒼密林。

“抓住我。”葉棠伸出手,欲要去拉蓮瓷。

“我不累。”蓮瓷氣息平穩,臉色如常。

葉棠恍然回神,她同蓮瓷較不出高下來,這一截山路,累不着她,又怎麽可能累着蓮瓷。

下意識的關切永遠比理智來得更快。

懸在虛空的手被忽然抓住,葉棠怔愣幾瞬,蓮瓷就已經借着她的力走上了最後一階石梯。

“不過,你上趕着關心我,我哪兒有拒絕的道理?”

葉棠抓緊了她的手掌,“你學壞了。”

“近朱者赤。”蓮瓷掃了眼兩人牽在一起的手,得意道:“近墨者黑。”

“呵。”

葉棠又“哼”了一聲以示不服,但她面上笑意不減。

“那就是寶光殿,三年前,我跟姑姑來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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蓮瓷順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白石曠地兩側共有十根高聳入雲的青玉浮雕柱,六十六階上天墀,同帝王宮殿的規制相差無幾。

寶光殿富麗堂皇,正中三尊佛像金光刺眼。

“我倒是從沒和華延寺的人打過交道,他們和南都蠱門一樣,不大參與武林中的事吧。”

“那是從前了。”葉棠指着曠地東側的玉碑,“那是南安王送的。”

她又反手圈了圈經堂,“修這兒的所有銀子都是淮州富賈出的。”

蓮瓷聞言,不禁擰眉,“這麽說來,咱們此番來求藥是不是也該給些銀錢?”

葉棠看向蓮瓷,心下算計全都停了,她只是含蓄道:“別急,有時璎呢。”

人情遠比銀子值錢。

時璎不僅僅是時璎,更是折松派,再不濟,還有她葉棠在。

“好。”

蓮瓷聽懂了,卻也不多話,點到為止才最體面。

時璎扶着寒止,走得比她們稍慢些。

“我又不是病入膏肓了,你這般攙着我,是做什麽?”

寒止盯着小心翼翼的時璎,沒忍住笑,“真要扶,也該是我扶你才對。”

“小心路。”

時璎眸光柔和,“我早就好了,不過是外傷好得慢些,更何況,我說要好好照顧你的,你就讓我做吧。”

寒止想罵她傻,又覺得不妥,轉而在她臉頰上啄了一下。

“我答應你,但不能老是你照顧我,我也有很多想為你做的事。”

時璎笑得寵溺,總之寒止說什麽,她就認什麽。

山裏的風總是帶着水氣,葉棠攏了攏衣裳,後脊一陣泛涼。

“時掌門,這治療寒症的藥,在誰手裏?”

“虛門大師。”

葉棠同時璎聊起了華延寺的事,寒止默然環視着四周,隐隐覺得不安,她給了蓮瓷一道眼色。

蓮瓷當即警惕起來,垂在身側的手摸上了刀柄。

時璎瞟了眼鎮山雕塑。

依照尤珀的話,小箜篌就在雕塑下面。

她面不改色,一邊應着葉棠的話,一邊抓着寒止毫無熱意的手。

時璎當初提出北上,目的只有取小箜篌,求治療寒症的藥不過是想掩人耳目。

如今她是真想治好寒止。

“我這身子冷慣了,若是求不到藥也不要緊。”

寒止見不得時璎憂心忡忡的模樣。

時璎每次聽她這麽委屈自己,都恨不得好好懲罰她,讓她長長記性。

但是她舍不得,只是緊了緊手指。

“內功外顯在所難免,但你是傷着了內裏,才總是冷得過分,待治好了寒症,起碼日後不會再結霜凍指了。”

寒止被夾得鈍痛,笑意反倒愈濃,她故意頂嘴:“掌門不還是燙得要命?”

“我手熱,你不喜歡嗎?”

時璎驀然想起了昨夜有意冰她的寒止,壞意地問。

寒止耳朵騰地燒起來了,她輕咳一聲反問道:“我手涼,你不喜歡嗎?”

“我喜歡。”

寒止轉眸盯着似笑非笑的時璎,須臾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冰火兩重天嘛,确實刺激。”

時璎心跳乍急,腦海中閃過一些緋色畫面,她還是招架不住寒止。

而一旁——

蓮瓷:“!!!”

葉棠:“!!!”

***

曠地空寂,一行人剛走上去,葉棠就覺身後起了陣陰風,餘光中飛來一彎銀光,她騰空旋出一瞬虛影,在落地時,手中捏着一條兩指粗,六寸長的小銀蛇。

人潮一眨眼從四面八方湧來,片刻就将曠地死死圍住。

飛揚的塵灰落盡,來人露出真容。

葉棠偏頭觑了眼銀蛇谷谷主,莫名笑了一聲。

衆人一頭霧水,有人悄然拔出了長劍。

“去年春燈宴就沒見着谷主,我還以為你死了呢,家母常教導我要禮數周全,我這赴喪禮都準備妥帖了,不曾想竟鬧了個烏龍。”

銀蛇谷谷主牙根都咬碎了。

但葉棠,他得罪不起。

“少當家說笑了,是在下失禮。”

聽到“少當家”三個字,人群頓時沸騰起來。

“這就是珑炀镖局的大小姐葉棠,嫡出的就她一個,可不就是下一任當家嘛。”

“聽說她矜貴跋扈,手段狠辣,是個不好惹的主。”

“……”

這些風言風語,葉棠耳朵都聽出繭了,她同時璎三人交換過眼神後,轉瞬就換了副面孔。

她輕佻地搖晃着手中的小銀蛇,“那今年花燈宴,谷主可定要來啊。”

“那是自然。”

“這不長眼的東西,還是少養。”葉棠随手一扔,把已經僵死的小銀蛇抛到了人群中,“髒得很。”

像是指桑罵槐。

“有勞少當家關懷。”銀蛇谷谷主氣得雙手發抖,這話幾乎是咬牙而出。

葉棠佻達地揮揮手,連個正眼都沒給他。

她徑直走到時璎的左側,湊近了說:“只怕都是沖你來的。”

說完這話,她就退開了,在時璎右側的寒止朝她淡淡一笑。

是理解,也是感謝。

葉棠此舉,只是想保護時璎,兩人走得近,就會有人投鼠忌器。

這種場合下,魔教少主的身份比不上葉棠的好使。

心甘情願地讓時璎借用身份造勢,葉棠八成是看在蓮瓷的面子上……

寒止想着,就又想到了蓮瓷的終身大事。

而蓮瓷本人并沒注意到這麽多微妙的事情,她只是站在三人之後,握着刀的手緊了又緊,她環顧四周,漸漸松了一口氣。

沒有熟面孔。

好在每次動手,都是做幹淨了的,否則她的魔教身份必然暴露。

雖然時璎說了不介意,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尤其是現下這種情形。

時璎從始至終都未張口,她不知何時收斂了笑,眼神冰冷。

當年武林大會也是這般情狀,她被圍在擂臺中央,每一道目光都熱切地期盼着她出醜,她的狼狽會讓在場每一個人興奮,也會讓折松派就此蒙羞。

她不能輸。

她沒得選。

時璎想着,沉郁之色漸明。

寒止晃了眼遠山密林,她對魔教異常敏感,周遭有“自己人”,恐怕還不少。

局勢真夠混亂的。

魔教、正派、素來不參與江湖恩怨的華延寺,以及腳踏武林與朝廷的珑炀镖局,全都擠在了這一處。

“虛燈大師擺這一道,是要我以為什麽意思呢?”

時璎凝視着領頭的和尚。

虛門大師的師弟,虛燈。

五年前,他就輸給了時璎。

“阿彌陀佛。”虛燈雙手合十,盤摸着手中的佛珠。

“武林大會素來是華延寺操辦,此次師兄抱恙,門中事務我實在不熟,又怕耽擱了諸位掌門長老,只得請人上山商議,本來是想請教時掌門的,可折松派是武林第一大派,恐您分身乏術,這才沒有叨擾。”

這話明裏暗裏夾槍帶棒,不就是想孤立時璎,排擠折松派嘛,裝什麽?

葉棠心裏想着,冷笑道:“虛燈,胖了啊。”

虛燈唇角抽搐,“少當家好眼力。”

“這華延寺裏的事務繁雜,你師兄都瘦脫了形,怪讓人唏噓。”

虛門這輩子的心血都耗在了華延寺,人清瘦得很,可虛燈肥頭大耳,膀大腰圓,怎麽瞧都不像是操心的人。

“是。”

虛燈氣焰被削了一半,時璎微仰起頭,顯得有些倨傲。

“把我圍起來,想做什麽?”

時璎咂摸出了這群人的用意,唇線逐漸緊抿。

腰側的傷尚未結痂,若真動起手來,外傷本不致命,但速度和力道總歸會受影響。

若是輸了,豈不是要将這魁首之名讓出去,那還如何名正言順地阻止三十六派合一?

往事再一次重演。

“何來包圍一說?這片曠地,就是華延寺為武林大會準備的場子,只是不知這場地夠不夠大,尤其是耍長槍和耍劍的,可不能委屈了。”

虛燈瞄了眼時璎的腰。

“要不時掌門今日就賜教賜教?也讓大家瞧瞧,這片地合不合适。”

終于露出了尾巴。

就這麽迫不及待?

時璎摩挲着劍柄上的白玉,不置可否。

“這點小事,就不必勞煩師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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