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出頭

出頭

“這點小事,就不必勞煩師尊了。”

溫溫涼涼的女聲率先打破了沉默,也吸引了衆人的目光。

“原來她就是時璎的徒弟!?”

寒止撩起眼皮,笑意散漫,她沒有理會人群中的跳梁小醜,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虛燈。

“有勞大師處處替師尊考量。”

寒止不再刻意收斂,她唇角勾着薄淡的弧,眸光卻危險極了。

分明是平視,虛燈卻覺得自己在被俯瞰,逼人的貴氣帶着刮骨的煞意。

“是分內之事。”

說過這句話,虛燈還沒從兜頭而下的寒意中緩過來,一雙手冷得褪了血色。

“試招自也是我的分內之事,若還要師尊親自來,一是我交不得差,二是壞了規矩。”

時璎是武林魁首,又豈是想試就能試的?

話說到這個份上,虛燈不好反駁,也學着時璎不應聲。

寒止仍舊笑着,只是眸光漸漸平靜下來,深沉難窺。

蓮瓷到底跟她的時日最久,短短幾瞬就覺察出自家少主已然心生殺意。

她默默握緊了刀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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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天鷹門的刀法武林獨絕,就不知今日,我可否有幸向前輩讨教幾招呢?”

寒止壓根就不再理會虛燈,反倒是轉向了天鷹門,“當然,也有人說這是謠傳。”

她話音剛落,天鷹門衆人就站不住了。

“少胡言亂語!想讨教掌門,就憑你?你也配!”

浮在面上的笑意散盡,寒止嗓音清越,尾調一如既往的輕。

“這話說對了,我還以為諸位都不懂規矩呢,想跟師尊過招,也得先問問自己配不配。”

虛燈臉色鐵青,自知理虧,他完全沒想到會半路殺出個寒止來。

依照報信之人所言,時璎對當年的一切,一直都耿耿于懷,激将法輕易便能使其丢了分寸。

屆時試招,若能勝過時璎,便逼她讓出魁首之位,若不能勝,就逼她出殺招,自此也能坐實她品行不正。

就算從前種種都是空穴來風,那她今日只要傷人,便是百口莫辯!

好好的計劃被打亂,虛燈額間青筋暴起,只想殺了寒止。

其餘門派有二心者,倒是因此變故而暫松一口氣,沒人希望門派被合并,可虛燈用血洗屠殺這般手段威逼,他們沒得選。

“既是時掌門的首席大弟子,自是再合适不過了。”

虛燈自己找了臺階下,又不肯讓時璎好過。

左右是她的徒弟,只要輸了,一樣是丢她的面子,丢折松派的臉。

“差不多行了啊。”

葉棠收了玩世不恭的模樣,挑眼不善,神情淡淡,“要比也不是現在比,遠到是客,華延寺就這麽待客啊?”

“阿彌陀佛。”

跟在虛燈身後的小和尚深深彎下腰,“諸位裏堂請。”

時璎一言不發,路過虛燈時被叫住。

“時掌門。”

虛燈壓低了聲音說:“我送的藥,好用嗎?”

他說着,意味深長地掃了眼時璎的右手臂。

五年前,他就想砍斷時璎的手臂,讓她一輩子都拿不了劍。

雖未能遂願,但也将時璎傷得不輕。

時璎仿若未聞,提步就走,只留下一道倨傲漠然的背影。

再激将不成,虛燈面上繃的客套全垮掉了,一雙鷹眼惡狠狠地掃過衆人,終拂袖而去。

天冷,陰雲密布,曠地上只剩下零星幾個人。

“你們的前掌門當真是死在時璎手上?”少女頭綁鮮紅發帶,手提長槍,面容青澀。

“不是,他是病死的,只是師父師祖都不讓我們說。”回話的少年一襲束腰長袍,肩背挺拔,提着蝴蝶彎刃的手骨節分明。

“我們掌門也是病死的,絕不是時璎殺的,我那時候就在折松派借學,她傷得可重了,險些沒救回來,連床榻都下不了,怎麽可能殺人。”抓着狼牙錘的少年臂膀健碩,麥色的肌膚上爬着幾條刀疤。

冷風格外刺骨,少女攥緊了長槍,她仰面望着陰沉沉的天。

“江湖上至今還能有我們一席之地,還能有師門大名,都是因為有時璎在,即使她所作都是為了保全折松派,也同樣庇佑了我們啊。”

蝴蝶彎刃在指尖旋出寒影,少年望着時璎離開的方向,“我出身名門正派,師祖訓誡銘記于心,就算天塌地陷,斧钺加身,也絕不會揮刀向無辜之人,更不會向小人谄媚低頭。”

“他們是僞君子,我算不得清白君子,但無愧于心,無愧于師門。明日不論如何,我都不會向時璎動手。”

“我們也是。”

***

蓮瓷守在拱門外,寸步不離。

“快趁熱喝。”葉棠将瓷碗遞給她,“我親手做的。”

鮮醇濃厚的熱湯确實暖身子,蓮瓷被凍白的唇一瞬就恢複了血色。

她瞄了眼立在後院的兩個人,愁容藏都藏不住。

葉棠難得正經,“不用擔心,一群谄媚懦弱之輩,掀不起風浪來。”

她試探着說:“我陪你守一會兒,他們不敢傷我的,勢必不敢輕舉妄動。”

“好啊。”蓮瓷當即答應了,并沒有推辭。

葉棠眼裏閃過一絲失落。

你待寒止才是真心實意地愛護啊……

“你快走了,待一天就少一天。”

蓮瓷壓根不是想利用葉棠的身份,只不過是分別之期越來越近,她舍不得罷了。

葉棠已然黯淡的眼睛倏然亮起,她朝蓮瓷挪了一下,又挪了一下。

直到兩人手臂貼手臂坐在一起。

“我處理好家中的事情,就來找你。”葉棠頓了頓,“我如果沒來,你……”你就不要等我了。

蓮瓷打斷了她,“那我就去找你。”

葉棠脫口就要回絕,蓮瓷又說:“我願意。”

願意接受你的全部,純粹與城府,明媚與陰郁。

願意參與你的生活,安穩或流離,富貴或貧窮。

我心甘情願。

葉棠牢牢抓着膝頭,“我一定回來找你。”

***

時璎眼中通紅,她神情木然,落寞地站在夜色裏。

寒止立在她身側,許久才開口說:“坐一會兒吧。”

恍然回神的時璎聲音澀啞,“你累了?我扶你回去歇息,陪我站在這風口裏仔細再凍壞了……”

她短暫地将前塵往事抛諸腦後,滿心滿眼都只有寒止一個人。

“時璎。”

寒止心疼她這副失魂落魄的模樣,“他們都欺負你,是不是?”

時璎沒有說話,只是轉開了眸子。

寒止也沒有逼問,攬住她的腰将人箍到身邊,足尖輕踏,騰空而上,穩穩地落在了常青古樹上。

“我從前心裏難受,就常常一個人躲到樹上去,然後看着蓮瓷在院子裏團團轉,她找不到我就急得一個人跺腳。”

寒止說着擡手指了指已經開始亂轉的蓮瓷,時璎緊蹙的眉頭微微松動。

“我在這裏!”寒止坐在樹上,垂下的雙腿晃了晃。

蓮瓷松了口氣,叉腰望着寒止,咕哝道:“孩子氣!”

寒止像是聽清了,哈哈一笑,時璎看着她,不多時靠上了她的肩膀。

肩頭多出來的重量讓寒止覺得踏實,她圈着時璎的手未松,反倒是緊了緊。

“寒止,你知道我為什麽總是穿玄色的衣裳嗎?”

兩人靜坐須臾,時璎主動開了口。

寒止壓根沒想過,她誠實搖頭,時璎只是淡淡一笑。

“我從前很笨的,比劍總是輸得很慘,渾身都是血污,瞧着太狼狽了,後來我就不敢再穿素色了,玄色的衣裳最好,血滲出來了,瞧着也不明顯。”

寒止的手顫了顫,時璎反握住了她冰涼的手指。

“後來做了掌門,我就不是我自己了,我是折松派的臉面,我不能是狼狽脆弱的,我必須要很強大,哪怕只是看起來,這樣才能保全師門,我再疼也不能讓他們瞧見。”

寒止明白“他們”指得就是今日那些道貌岸然的僞君子。

時璎長長地吸了口氣,盡可能平靜地說:“五年前的武林大會也是今日這般情狀,我已經記不清有多少人了,折松派剛遭了難,我新任掌門,他們也是這樣把我圍在中間,像是在遛狗逗猴,太多雙眼睛都盼着我出醜,盼着折松派因我而蒙羞。”

五年前的時璎比如今的寒止還要小兩歲。

“世人只道‘一劍出鞘,驚才絕豔’,其實都靠着禁藥加持,我記得大會結束後,我日日嘔血,吐得面無血色,夜半瞧着,就像游魂。”

時璎說到此,眼神裏無悲無喜。

“我後來不停地試圖去想,我做這一切,究竟是為了折松派,還是為了我自己,為了我那可憐的自尊心。”

她擡起頭,“或許一切都是天命吧,如今紛争不休,也該我自己面對,你又何必替我攬下這些糟心事?”

說到底,時璎還是覺得受不起寒止的心意。

寒止什麽身份?她若是想替自己出氣,大可如同對待清圓島那般,揮揮手就有人替她去做了,何須親自動手?

她今日以掌門徒弟的身份站出來,是在維護自己,更是在維護折松派。

可這本不是她的責任。

“時璎,我愛你。”

寒止一如既往地堅定,她又重複一遍,“我愛你。”

我知曉你的過往,你的狼狽,可我還是愛你。

“倘若今日這些人是沖我來的,你會出手嗎?”

時璎沒有猶豫,“當然。”

“對呀。”寒止看着她,無聲地彎起眉眼。

因為愛,所以不會計較得失,所以無所畏懼,所以不會冷眼旁觀。

時璎是,寒止亦是如此。

一點就通的時璎“唔”了聲,腦袋耷拉下去,寒止壞意地捏了捏她的腰,如願看見了一雙泛紅的耳朵。

夜風吹得青葉簌簌作響,時璎沉郁在心頭的煩悶也逐漸被吹散了。

寒止溫溫柔柔地哄着她。

“你是折松派的臉面,更是我的愛人,從我選擇和你在一起,不,是更早以前,我就想過會有今日種種,我早就做好準備了,我想你也是,所以你又何須因此而有負擔?”

時璎腦海中掠過一個詞。

安樂鄉。

從前她的安樂鄉是她師娘,可是這個安樂鄉讓她戰戰兢兢,數十年如一日地委曲求全。

但寒止不會。

她從沒有否定打壓之言,也沒有索求過回報,她永遠都在耐心地安慰,溫柔地肯定。

“我做這一切,都是因為你值得,是我自願的,不需要你千倍百倍地回報。”

時璎擡眼看向她的安樂鄉,黑沉的眸子撲閃着細碎的光。

兩人在濃稠的夜色裏貼上了對方的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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