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軟肋

軟肋

“少主怎麽出來了?”

坐在挑廊下的蓮瓷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

寒止卷起袖管,露出了一小截沾滿血污的手臂,“她堅持要自己上藥。”

蓮瓷從木桶裏舀出一瓢熱水,緩緩淋在寒止手臂上,低聲咕哝道:“還真是一個窩裏睡不出兩種人。”

寒止從前挨了打,不管傷得多嚴重,都要自己上藥,那股倔強的勁兒讓蓮瓷只覺得一個頭比十個大。

她知道,寒止是不想讓人瞧見她脆弱的模樣,只怕時璎也是。

“什麽?”

寒止搓掉肌膚上的血漬,沒聽清楚蓮瓷的嘟囔。

蓮瓷一本正經道:“我說少主和時掌門般配。”

寒止微微眯眼,覺得她葫蘆裏沒藏好藥。

“哪兒般配?”

蓮瓷向後撤了半步,支吾片刻,大膽道:“都挺廢金瘡藥的。”

木瓢濺起了水花,寒止沒揪住她的衣領,“你給我站住!”

人影飛蹿出門,只剩一道笑音。

寒止甩掉手臂上的水珠,不同蓮瓷計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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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返回時璎房門外,靜靜凝視着緊閉的大門,面上喜怒難辨。

時璎赤|裸着半身,趴在榻邊,冷汗浸透了棉褥子,木踏上全是沾滿血的布條。

精瘦的手臂垂在榻沿,從肘彎到手背,交纏的青筋微微鼓起,她深吸一口氣,再次反手将藥粉倒在了脊背上。

只一瞬,刮骨般的疼痛直往心裏鑽,時璎沒忍住,悶哼出聲,她下意識咬住自己的虎口。

門外人影微動,時璎氣息淩亂,她知道寒止離自己很近。

疼痛比從前更難忍。

角落裏的熏香燃盡了一彎,時璎才草草處理好背上的鞭傷,至于戒尺打出來的腫脹,她自己沒法揉摁。

時璎趴在榻邊,眉心一直緊緊擰着。

“時璎,我想看看你。”

寒止突然開了口,時璎伸手去扯被子,牽動了脊骨兩側的傷,她當即疼得渾身一顫。

“我……”她想回絕。

“我想你。”

寒止又說:“我想你了。”

兩人分開,剛一柱香的功夫。

時璎終是狠不下心來,“好。”

話音還沒落,寒止有半只腳已經跨了進來,“藥都上好了嗎?”

時璎把臉藏在了自己的臂彎裏,悶悶“嗯”了一聲。

寒止一步步靠近,未着一物的腰脊緩緩被淺淡的涼意纏裹,時璎不禁抖了一下。

“時璎。”

寒止在榻邊蹲下,她撫摸着時璎垂散的長發,慢慢哄道:“我想親你。”

“可我身上都是汗,不幹淨。”

時璎還是把臉藏着,她敢肯定,自己現下一定臉色慘白,憔悴又狼狽。

“我不在意啊。”

寒止往手邊的火盆裏又多加了幾塊炭,屋子片刻就變得暖烘烘的。

時璎喉間澀滞,道出了心裏話,“我不想讓你看到我這副模樣。”

沒人會喜歡弱者。

這話,時璎從小聽到大,她希望自己在寒止面前,至少看起來像個強者。

寒止聽出她嗓音幹啞,旋即走到桌邊,倒了杯清水。

“旁人沒機會見你的脆弱,獨我寒止可以,我求之不得啊。”

寒止擅長蠱惑,“我可從來沒在蓮瓷懷裏哭過,我再失态,也只有你能看見,旁人瞧我高不可攀,只有你知道,我的軟肋是什麽。”

她眸光深情,揉捏時璎耳尖的動作卻略帶輕佻。

“時璎,你是我的愛人啊,我愛你光鮮亮麗,又豈會不愛你的狼狽脆弱?互相看過軟肋,未必就更親密,但至少,我希望你痛苦的時候,能記得,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能讓你依靠。”

“我愛你啊,你怕什麽?”

時璎被哄得心生亢奮,寒止太懂她了,懂她的不安和占有欲,每一句話都撓在她的心尖上。

寒止是她的,只是她的。

“把水喝了。”

寒止重新蹲下來,時璎終于将頭擡了起來,她剛想接瓷杯,臉頰就失了守。

又是“啵”的一聲脆響。

“你……”時璎蒼白的臉上瞬間有了血色,眼睑下的粉暈格外明顯,“太用力了。”

淡淡的恹色将她素日裏的鋒利抹掉了五分,取而代之的,是罕見的柔弱。

她習慣了僞裝,折松派上下,都只當她是淡漠冷酷的掌門人,或是尊敬,或是畏懼,沒有人看到她的苦楚和柔弱。

更不會有人知道,她承擔着本不屬于她的責任,背負着師門的前途命運,在踽踽獨行的六年裏有多麽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他們只聽說這位年輕的掌門,是個十惡不赦的壞人。

寒止心裏不是滋味,她面不改色,故作輕松道:“用力嗎?我巴不得讓天下所有人都聽見。”

時璎哈哈一笑,接過瓷杯,小抿了幾口水。

“趴在床邊不行,我把床鋪軟些,然後你再趴着……”

寒止說着就已經爬上了床,時璎的臉比方才更紅了。

沒穿上衣啊……

“好了。”寒止撣掉厚褥上的絮絲,“你沒力氣吧,我來抱你。”

“我……”

寒止這才回過神來。

“!”

她忽然捂住自己的雙眼,“我不看,不是,我不碰你、不碰你……”

時璎本來羞得要命,可見寒止比她反應還劇烈,壞心思就猝然冒了頭。

“還是你抱我吧。”

“這不妥吧。”

話雖這麽說,可寒止的手已經垂了下來,她唇角壓抑着笑,絲毫沒有害羞的意味。

時璎恍然大悟——

又上當了!

“既然師尊都開了口,那就讓我這個做徒弟的,好好伺候您吧。”

寒止又把“師尊”兩個字挂在嘴邊,聽得時璎一把捂住了她的嘴。

“快抱。”

“是。”寒止含混不清地說,罷了,還吻了吻她的掌心,眉眼彎彎滿含笑意。

時璎的腰,她一臂就能圈住。

寒止并沒有亂動,甚至連看都沒看。

時璎被她穩穩放在更柔軟的褥墊上,很快便有了困意。

“安心睡吧,我守着你。”寒止待她呼吸平穩下來,才悄然走到前廳。

她久久仰望着垂懸的祖師畫像。

請保佑時璎平平安安,不要再讓她難過了。

倘若要一換一,就把痛苦都留給我吧。

我習慣了。

***

暮色四合,燈火闌珊,戒真獨自一人住在後山。

小院外雖冷清,但卻整潔幹淨,兩盞高懸的竹編燈籠青綠褪盡,泛着淡黃。

寒止先是輕叩了一下門,又重重敲了兩下。

“師祖伯,我是寒止,我來給您老人家請罪了。”

她雙耳微動,聽出院中有人。

戒真不理她。

“師祖伯——”寒止拉長了聲音喊,“您要是不原諒我,師尊就要打我了,您舍得看您的徒孫挨打嗎?”

她聽到了一聲腳步,戒真應該站起來了。

但他依舊沒出聲。

寒止見動之以情不行,打算利誘,她掂了掂手中拎的吃食。

“師祖伯,我帶了一整只窯雞,還有一壇好酒呢!”

時璎偷偷把戒真的愛好告訴了寒止,素日裏不茍言笑的人,就好兩樣。

窯雞和美酒。

果然此言一處,戒真就開口了。

“讓時璎自己滾來,我不跟你計較,你走。”

寒止不僅不走,反倒說:“師祖伯,您不開門,我就翻進來了啊!”

門闩倏然松了,木門咯吱響了兩聲,虛開一條縫。

寒止探出一顆腦袋,戒真正板着臉看她。

“這牆多高啊,翻進來也不怕摔着,成何體統!”

寒止将窯雞和酒都放在石桌上,乖乖候在一旁,等着戒真落座。

“你不是不懂規矩,你是明知故犯,你和你師父一個德行,巴不得氣死我。”

戒真聽她敲門,又看她現下規矩有禮的模樣,轉眼就想到了午間種種。

為了時璎,倒是連規矩都不顧了。

“小輩不敢。”寒止将裹着窯雞的荷葉撕開,把油亮醇香的雞肉推到戒真面前。

戒真聞到窯雞的香味,饞蟲早就被勾起來了。

“私闖小祠堂,應當怎樣罰啊?”

“鞭笞五十,禁閉三日,斷水食。”

寒止沒有坐,她看着戒真揪住了雞腿,就知他已經不生氣了。

其實,戒真願意給她開門,就不是真的在生她的氣,恐怕他更多的是在氣時璎。

“知道罰得重,還敢闖。”戒真這話說得生硬,語氣卻不冷淡。

“她是我師尊,我不能眼睜睜見她受委屈。”

寒止注意着戒真的表情,一邊說,又一邊替他斟酒。

“我原先當你是聽話的好孩子,如今看來,從前都是在诓我吧。”

戒真喝了她的酒。

“寒止不敢。”

寒止又給他添了一杯,順勢坐下來。

戒真“哼”了一聲,沒有多計較。

至少時璎門下有人了,還是個有主意的人,也許身手還不差。

早就冷靜下來的戒真明白了一件事。

他該重新認識寒止了。

幾杯酒下肚,戒真眉眼間都是滿足,他恍然從寒止的容貌輪廓間看到了好幾位故人的影子。

只可惜,早已物是人非了。

寒止總是給他一種熟悉感,戒真每每與她相處,都會生出一種長輩對晚輩的親切,仿佛寒止當真是他的孫女。

一種強烈的,血脈相連的感覺讓他詫異。

可這不可能。

他這一生都沒有娶妻生子,連孩子都沒有,就更別提孫輩了。

擦淨唇邊的油漬,戒真重新端坐起來。

“你是說,我冤枉時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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