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反叛
反叛
“時掌門!我可算找到您了!”
時璎剛從禁地裏走出來,就碰上了在林間亂轉的蓮瓷。
她一雙手淅淅瀝瀝地淌着血,見蓮瓷湊近,也毫不閃避。
蓮瓷神情焦急,“少主被帶去了訓誡堂,說是門中長老要罰她,少主不想多生事端,只得讓我來找掌門。”
時璎尚且有些恍惚,她緩慢地轉了轉眼,“你再說一遍。”
蓮瓷不是沒感受到眼前人周身萦繞的瘋邪殺氣,但她顧不得太多,寒止被帶走,已有小半個時辰了。
她又重複了一遍,時璎才像是回了神。
“別急,我去找她。”
時璎說着就要朝訓誡堂去,蓮瓷見她的衣裳還在滴血,忙将人喊住,“時掌門,您就這樣去?”
“無妨,寒止最重要。”
時璎眨眼就消失在林間,蓮瓷看向她來的方位,确定四下無人後,放輕呼吸摸到了禁地外,只見厚重的石門上有兩塊血手印,痕跡新鮮,定是适才弄上去的。
她又想到了時璎那雙鮮血淋漓的手。
這是做了什麽?
***
時璎剛靠近訓誡堂,天色就變得分外陰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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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門的兩個小弟子将手中長棍一交叉,“堂中正在用刑,掌門也不能進。”
這是訓誡堂的規矩。
時璎素日裏雖不茍言笑,甚至有些冷漠,但她做事都依着折松派的規矩,絕不逾越。
兩個小弟子即便心裏發怵,也還是決定要先守規矩。
時璎打量着兩個強裝鎮定的人,忽然笑了,濃重的血氣襯得她整個人又狠又邪。
“我是誰?”
兩個小弟子皆是後背一陣發涼。
“掌門。”
“說得對。”時璎輕佻地擡手,挑開了兩根木棍,“從今天起,這規矩改了。”
兩個小弟子攥着木棍,不知所措,時璎拍了拍其中一個人的肩膀,沒有絲毫怪罪之意。
“若是旁人問起來,你們就說,掌門不喜歡。”
時璎皮笑肉不笑,雙眸微微一斂,笑容就散得幹幹淨淨,她徑直推門而入,提步朝內堂走去,青石磚路上留下了斑斑血跡。
被拍過肩膀的小弟子雙腿發軟,咕哝道:“掌門怎麽……怎麽周身殺氣這般重?”
內堂裏坐滿了長老,時璎一眼就望見了跪在祖師畫像前的寒止,這人雖是跪着,可單薄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
時璎在來的路上,就反複告誡自己,不能壞了禮數規矩,可當她看到寒止的背影時,所有的忍耐都在這一刻都到了頭。
她只覺氣血翻湧,怒火沖心。
憑什麽?
素日裏用這些迂腐規矩,所謂的敬孝禮順來綁架自己便算了,他們憑什麽動寒止!
憑什麽!
時璎牙根輕抖,攥緊手掌才克制住了暴溢的氣勁。
“參見掌門。”
手持刑具并立在一側的弟子見時璎進來,雖覺得詫異,仍舊恭敬行禮。
時璎連道正眼都沒給,她亦不向滿堂長老行禮,端坐在主位上的重華臉色鐵青。
“起來。”
時璎直直走到寒止身邊,拉住她的手臂,在衆目睽睽下将人拽了起來。
兩人短暫地對視,寒止敏銳地察覺出時璎正在壓抑怒火,她當即彎下眼眸,沖她乖乖一笑。
我沒事。
時璎沒有笑,她根本笑不出來,但眼神還是本能地柔和了不少,她當着衆堂長老的面,将寒止打橫抱起。
重華當即拍案而起,怒道:“時璎!你還有沒有規矩了!你眼裏沒有我們這些長輩,是不是!?”
時璎剛轉過身,就聽重華義正辭嚴,她面無表情地将腳邊的梨花凳踹開,而後一言不發地朝堂外走去。
砰然巨響驚得衆人面面相觑,梨花凳碎裂成數片,摔散一地,揚起了堂中帶着陳木氣息的灰霾。
時璎将寒止抱出內堂,她克制着自己,溫聲說:“不要為了我,委曲求全,我不要你為任何人低頭,包括我。”
寒止窩在她懷裏,乖乖“嗯”了一聲。
她不想讓時璎難做,不想讓旁人戳着她的脊梁骨,罵她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寒止可以忍。
時璎懂她的心意,但時璎不要她忍。
後面趕來的蓮瓷得了時璎的眼色,搬來靠椅放在樹蔭下。
“時璎!硬闖小祠堂是重罪,你難道要包庇她嗎?”重華還在吼,堂中個別長老沉下臉色,但更多的是選擇了沉默。
今日的時璎寒眉冷目,不見絲毫恭敬,實在反常。
他們隐隐有些怕了。
時璎将寒止放在靠椅上,蹲下身揉了揉她的兩個膝頭,所幸沒有淤血,“晚些再上點藥,明日應該就不會疼了。”
寒止溫溫柔柔地看着她,“好。”
“你照看好她。”
時璎叮囑過蓮瓷,再看向內堂時,臉色就徹底沉冷下來。
蓮瓷不是折松派的弟子,她不給任何人臉面,抱刀立在寒止身旁,同樣陰沉着臉。
許是在魔教摸爬滾打久了,蓮瓷稍斂眸,就足以令人見而生畏。
“師叔方才說什麽?”
時璎随手在堂前挂布上揩了揩滿手血漬,她再次走進內堂,左右沒尋到坐處,單手一撐,就跳上了東側正供着香的龛臺。
重華見她種種行徑,不僅驚愕,還覺得可怕。
時璎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行為不謹,言語不恭,是根本沒把規矩放在眼裏。
不好掌控了啊。
他擡手指着時璎,“你的徒弟做錯了事,你不僅不罰,還包庇她!”
“是誰告訴你,她私闖小祠堂了?”
時璎掐滅了長香,“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就這麽管不住自己的嘴!”
重華一拳捶在桌案上,“我看你就是蠻不講理!”
坐在他身邊的人被霍然吓住,渾身驚顫。
時璎抓起供盤裏的新鮮果子,擦淨了就朝寒止扔去。
“師叔說得對,我今日就是要包庇她,又如何呢?”
時璎一字一句地說,堂中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匆匆趕來的戒真和師娘也聽見了。
寒止擡手接住果子,霸道的氣勁在她掌心流轉一圈後,就溫柔消散了。
她知道,時璎不想再忍了。
“簡直無法無天了!上刑!快給我上刑!”
重華說話間有一瞬瞟了師娘一眼。
“誰敢動,就是違背掌門之意。”
時璎輕飄飄地開了口,這是她五年來,第一次親口用掌門之名來壓人。
拿刑具的弟子左右交遞了眼色,同時退出了內堂。
折松派,到底還是掌權的人最大,說得不好聽,要是時璎不給臉面,堂中絕大部分人又算什麽東西呢?徒有些年歲罷了。
歷代掌門重禮數,也重體面,對長老前輩即便有不滿,也很少當場下他們的面子。
“你們!”
重華臉色一陣白,一陣紅。
“師叔,我這也是顧全大局,真要說包庇,在座各位,我包庇的還少嗎?真要罰寒止,那就一個都不能放過,不然難叫人信服啊。”
一語若驚雷。
重華知曉時璎不滿他靠收徒斂財,但他沒想到素來守規矩的時璎今日會這般反叛。
堂中一瞬靜下來,針落可聞。
時璎慢慢喚着長老們的名字,她數一下折下一根手指。
數的都是他們那些腌臜事。
“我還需要多說什麽嗎?”
時璎上下掃量着快氣瘋的重華,“嗯?”
氣閣長老重重拍了拍桌案,“你怎能這般與我們說話,我們好歹是你的長輩!”
時璎聞言,先是一愣,而後肆無忌憚地笑起來。
“楊長老,你把私吞的東南膠地分一半給我,我對你就有的是好臉色。”
時璎毫不留情,直接将他做的髒事捅了出來。
“時璎。”
戒真沉沉喊了她一聲,寒止以為他也要責怪時璎。
其實不然。
直沖頭頂的憤恨險些摧毀殘存的理智,時璎霍然覺察出體內真氣混亂,她深吸一口氣,将內勁穩下丹田。
時璎從龛臺上跳下來,“多謝師伯關心。”
她對戒真的态度與堂中其他人截然不同。
“你這般行徑如何當得起折松派掌門!”
從前,這話總是能威脅到時璎,重華又将它搬了出來,可他忘了,時璎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青澀稚嫩的新掌門了。
“又拿掌門之位來要挾我?”
時璎直接将懸在腰帶上的掌門令取下來,“我知道你觊觎這個位置很多年了,不若我今日就将掌門之位送給你,從今往後,有了掌門之名,就更好斂財了。”
重華牙都咬碎了。
“你當真以為,我很想要這個位置嗎?”
時璎倏然将香爐打翻在地,四濺的香灰彌散在堂內,她罵了句什麽,寒止沒聽清。
“如若不是想要師父靈位安穩,泉下安心,如若不是應了他要護好折松派,這個位置,誰愛坐誰坐!”
“我這些年,夠給你們臉面了吧,當年,折松派危難之際,你們斂財的斂財,避難的避難,我說過一句不好嗎?”
“可你們呢?這些年處處刁難于我,我一退再退,一讓再讓!成天就知道把規矩禮數挂在嘴邊,難怪旁人都說我們這些名門正派虛僞至極,我看是從根裏就壞透了!”
時璎終于把心裏話說了出來。
“時璎。”
師娘神色不豫,說話間就要去拉時璎,戒真在這時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
“讓她說。”
“師兄!”
“讓她說,我已經許多年,不曾聽到這孩子的真心話了。”
時璎看向祖師畫像,微微紅了眼眶,她垂下眼眸,片刻再擡起時,下意識望向寒止。
四目相對,寒止沖她輕輕颔首。
我在這裏,做你想做的吧,我陪着你。
時璎短短幾瞬就被安撫下來。
常年被腐朽規矩束縛,被壓在禮教下的時璎,第一次有了反抗,憤怒之餘,更多的是不安,但有寒止在,她便不怕了。
戒真看着兩人互動,心裏倏然生出一股微妙滋味來。
這滋味一閃即逝,他仍舊沒覺察出來。
“折松派是清明正派,素來以德化服人,你瞧瞧你自己這般模樣,又成何體統!”
時璎冷笑說:“秦長老倒是擅用聖人之言做遮羞布,滿口都是仁義道德,可我怎麽記得當年折松派棄徒殺上山時,秦長老比門下弟子都跑得快啊。”
她踱到祖師畫像前,“張口閉口提規矩,講體統,不就是想控制我,想控制底下這些小輩嘛,在座各位,有幾人當真仁德啊?想在我面前逞長輩,先問問自己配不配。”
适才就垂着頭的人,到此時埋得更低了。
時璎年紀尚輕時,他們有人冷言責罵過,時璎繼位時,他們有人從中作梗過,時璎剛做掌門頭兩年,也有人日日拿着掌門規矩為難她。
時璎從沒有報複過他們,自繼位起,也是按禮數,周到對待他們。
早就是仁至義盡了。
“你混賬!”重華憋了半晌,終是破口大罵。
時璎攥着掌門令,眼神淡漠地在堂內逡巡了一圈。
“當年繼位匆忙,我知在座多有人不服,如今你們也不是打心底裏服氣,但是你們缺不了我,折松派也缺不了我。”
折松派如今的榮光,都是時璎一人創造的,但凡換一位掌門,折松派很快就會被壓一頭。
這事,所有人都清楚。
“許多話,我當年沒本事講,但今非昔比了,既然事已至此,我就把話攤開了說。”
時璎深吸一口氣。
“師父臨終前,囑托我要善待各位長老前輩,我自不會違背他老人家的遺願,吃穿用度都不會克扣減少,各位想做什麽,只要不損害折松派,我也一概不會幹涉,包括你。”
時璎看了重華一眼,對他再無半分尊敬可言。
“但是從今往後,我時璎該如何做掌門,就不勞各位憂心。”
她說完這話,堂外響起了層層疊疊的腳步聲。
全都是時璎的人。
折松派從上到下,早就是她一人說了算,但今日,她要把從前辛苦維系的面子都親手撕碎。
時璎不想再裝了。
她拍拍手,手持長劍的弟子們依次小跑進內堂,他們将諸位長老死死圍住。
“好生送各位前輩長老回門。”
“是!”
時璎頭也不回地踏出內堂,她抱起寒止就往外走,路過戒真和師娘時,她足下稍頓。
“師伯,你這些年是真心待我,我不恨你。”
她偏頭看了師娘一眼,沉默片刻,一言不發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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